胆巴对刘主任说,我已经爱上别的人了。
刘主任问,谁?
胆巴说,你的女儿丹雅。
刘主任脸色发白,定在那里,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胆巴想,如此栽培自己的刘主任原来心里瞧不上自己。走在路上,他想,自己再也不会登这一家人的门了。但到了晚上,他青春的身体燃烧起欲望时,那个在黑暗中飘在天花板上的风情万种的形象仍然是丹雅。
有事没事,胆巴都故意在丹雅单位附近的街道上出没,偶尔碰见,丹雅依然对他视而不见。丹雅对他不理不睬。但他依然不能自已,对着那个被周围人刻意孤立的身影充满同情与欲望。
再后来,丹雅身边出现了一个新的漂亮男青年,胆巴心痛一阵,便慢慢恢复了平静。他还是偶尔送点蘑菇给刘主任,但不再去他们家里了。
第二年,阿妈斯烱的蘑菇在那个汽车站卖了两百多元。阿妈斯烱进城来。晚上,阿妈斯烱睡在儿子**。胆巴睡在钢丝**。阿妈斯烱说,等到存够一千块钱的时候,她就把钱给他结婚用。胆巴心里算了算,笑着说,那我还得等上三四年啊!
阿妈斯烱也笑,说,我看你自己也不着急嘛。
胆巴没有告诉阿妈斯烱,这段时间,他操心的事情是能不能当上商业局长。他说,我不着急,我等阿妈存够一千块钱。他还告诉阿妈斯烱,下次送蘑菇来,得是三只柳条篮子。
阿妈斯烱心痛了,那我一年要少存几十块钱了。
阿妈斯烱又把这话转述给法海老和尚听。法海老和尚劝妹妹,侄儿是干大事的人,你心痛几篮子蘑菇干什么?!因为胆巴又帮寺院批了几公斤金粉给寺庙大殿的黄铜顶镀金,又弄了十几公斤白银指标打造舍利塔,法海在庙里的地位大大地提高,早年的一个熬茶和尚,差不多是非正式的厨房总管了,长得也有点脑满肠肥的意思了。
阿妈斯烱两年里送了几篮子蘑菇,胆巴就当上了商业局长。
毫无预兆,蘑菇值大钱的时代,人们为蘑菇疯狂的时代就到来了。
不是所有蘑菇都值钱了,而是阿妈斯烱蘑菇圈里长出的那种蘑菇。它们有了一个新名字,松茸。当其他不值钱的蘑菇都还笼统叫作蘑菇的时候,叫作松茸的这种蘑菇一下子就值了大钱。去年,阿妈斯烱在离村子六公里的汽车站上还只卖五毛钱一斤。这一年,一公斤松茸的价钱一下子就上涨到了三四十块。
阿妈斯烱说,佛祖在上,那是多少个五毛钱呀!
胆巴说,是六十个到八十个五毛钱!
阿妈斯烱冷静下来,没有那么多。是三十到四十个五毛钱!公斤,公斤,你晓得吗?一公斤是两个一斤。
是的,公斤这个新的度量衡单位是随着松茸这种蘑菇的新名字一起降临的。出松茸的季节,在机村一带的山里,随海拔高度的不同,有些地方是在夏天的末尾,有些地方是秋天的开始。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收购蘑菇的商人,他们并没有见过长在山里的松茸,却总是准时出现在每个刚刚长出头一茬松茸的地方。他们开着皮卡车,来到一个村子,打开后车门,推出一台秤来,生意就开张了。那秤不是提在手里滑动秤砣在杆上数星星的杆秤,而是台秤。台秤像是一架真正的仪器。机器的轮廓,钢铁的质感,亮闪闪的表面,称出来的东西的重量都以公斤计算。阿妈斯烱发现,这些商人算账不用算盘,他们用电子计算器。只要按动那些标上了数字与符号的小小按键,一些数字便幽灵一样,在浅灰色的屏幕上跳**。
一切真是前所未有啊!
三十二朵蘑菇就卖了四百多块钱!
阿妈斯烱真是眉开眼笑。那天,她就坐在村头核桃树的阴凉下,守着商人的摊子,看倾巢出动的山里人奔向山林,去寻找那种得了新名字叫作松茸的蘑菇。阿妈斯烱是一早上山的,现在太阳升起来,慢慢晒干了她被晨间露水打湿的长袍的下摆。脱在一边的靴子也晒干了。这时,有人陆续从山上下来。有人是一二十朵,更多是三朵五朵。
松茸商人就问阿妈斯烱为什么独独是她的蘑菇又多又好。
阿妈斯烱还没张口,就有村里人争着回答,工作组早就教她认识这些蘑菇了!
马上有人出来辩驳,不对,是跳河的吴掌柜!
还有人喊,他儿子是商业局长。
阿妈斯烱就笑了起来。她听得出来,这些话里暗含着些嫉妒的意思。阿妈斯烱心里涌起她与蘑菇的种种故事,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但她还是喜欢的,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受到众人关注。
这时,一片乌云瞬间就布满了天空,虽然夏天已到了尾声,但还是继续要带来雷阵雨,她站起身来,拍拍袍子上的草屑准备回家,但她刚走出几步,随着隆隆的雷声,硕大的雨滴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阿妈斯烱又跑回到核桃树下。满世界都是雨声,都是雨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起初这味道有些呛人,但很快,尘土味便消失了,雨水中混合的是整片土地,所有石头,所有草木被激发出来的清新浓郁的味道了。
阿妈斯烱兴奋得两眼放光,因为聚在树下躲雨的人群中,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山上,栎树林中和栎树林边,那些吸饱了雨水的肥沃森林黑土下,蘑菇们在蘑菇圈开始吱吱有声地欢快生长。这不是想象,阿妈斯烱曾经在雨中的森林里,在她的蘑菇圈中亲眼见识过蘑菇破土而出的情景。夏天,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雨脚还没有收尽,蘑菇们就开始破土而出了。这里一只,那里一只,真是争先恐后啊!
雨慢慢停了,太阳复又破空而出,村庄上空出现了一弯鲜明的彩虹。人们开始四散开去。
那个蘑菇商人来到阿妈斯烱跟前,问她,大妈,他们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阿妈斯烱说,没有人叫我大妈,他们都叫我阿妈斯烱。
那么,阿妈斯烱,他们说的事是真的吗?
阿妈斯烱笑了,你问他们说的哪一件事?
他们说你的儿子是商业局长。
阿妈斯烱却说,这时山上又长出了好多蘑菇呢!
不会吧,百十号人刚把林子扫**了一遍。
阿妈斯烱说,那你在这等着我。
说完,阿妈斯烱真的又上山去了。
那个商人抽了一根烟,在这个不大的村子走了一圈,回来坐在车里小睡一会儿,再抽一支烟,又在这个村子里转了一圈。回来,见又被露水湿了衣裳和靴子的阿妈斯烱已站在皮卡车跟前了。
这一回,阿妈斯烱带回来五十三朵蘑菇。其中四十八朵是她从最早的蘑菇圈和后来相继发现的三个蘑菇圈里采来的,剩下几朵则是偶然的零星的遇见。遇见零星的那几朵时,阿妈斯烱还嘀咕来着,你们怎么像是没有家的孩子呢,可怜见的!
看着那些可爱的菌盔紧致,菌柄修长的新蘑菇,那个商人想起了一个成语,雨后春笋,他说,嚯,雨后松茸!
阿妈斯烱当然不知道这个成语,她只说,这会儿,山上又长出好大一群了。
这时已是夕阳衔山时分,雨后色彩鲜明的森林影调开始变得深沉,松茸商人说,可惜他不能再等了。现在,他要连夜驱车五百公里到省城,明天早上,这些松茸就会坐最早的一班飞机飞到北京,再转飞日本,到明天这个时候,这些蘑菇就出现在东京的餐桌上了。
商人说,在那里考究的晚餐桌上,每人也就吃到两片松茸,一片生吃,一片漂在汤里。商人说,要是日本人不吃,这东西哪里会值到这样的价钱。
围观的机村人就都说日本日本。也有人埋怨,这些日本人为什么不早点吃这东西?
商人便讲了一大通道理。他说了改革开放,说了信息交流,还说了交通建设。他说,要是没有好的公路,没有飞机,不能二十四小时内把松茸送上异国的餐桌,日本人钱再多,也没有这个口福。超过二十四小时,娇嫩的松茸就失去了鲜脆的口感,时间再长一点,它们就烂在路上了。
那一年,机村以及周围的村庄,都因为松茸而疯狂了。
早上,天刚破晓,启明星刚刚升上东方天际,最早醒来的鸟刚刚开始在巢中啼叫,人们就已经起身去往林中,寻找松茸了。不到一个月,林中就已蹚出了一条条小道。阿妈斯烱不会凑这个热闹,她也不用天天上山。她只是在人们都下山了,才起身上山。看到人们在林中踩出一条条小路,她就有些心疼,因为那些踩得板结的地方,再也不会长出蘑菇来了。蘑菇不是植物,不会开花,不会结出种子。但在她想象中,蘑菇也是有某种看不见的种子的,以人眼看不见的方式四处飘**,那些枯枝败叶下的松软的森林黑土,正是这些种子落地生根的地方。
阿妈斯烱继续往城里送蘑菇。还是在柳条篮子中铺了松软的跟蘑菇散发着差不多是同样气味的苔藓。一朵朵菌柄修长的松茸整齐地排列。阿妈斯烱对胆巴提出一个问题,松茸的种子是什么样子呢?
胆巴无从回答这个问题。
胆巴说他会去图书馆查找资料,肯定会从书上得到答案。
下个星期,阿妈斯烱再去县城送蘑菇,胆巴告诉她,蘑菇都是有种子的,只是蘑菇的种子不叫作种子,而叫孢子。
孢子是个什么鬼东西?
胆巴打开总是揣在身上的会议记录本,上面有他从图书馆抄来的关于孢子的定义。孢子,就是脱离亲本后能直接或间接发育成新个体的生殖细胞。
阿妈斯烱叹息,胆巴,你现在说的都是我不懂的话。
胆巴合上本子,老实说,这些科学我也不太懂。
阿妈斯烱自己做了总结,反正就是说,蘑菇是有种子的,不然,它们怎么一茬又一茬从地里长出来呢?
说话时,胆巴把篮子里的蘑菇分成了四份。分装在四个塑料泡沫模压的盒子里,他要将这些蘑菇分送给四个人家。即将退休的刘主任、县委书记、县长、组织部长。阿妈斯烱有些不高兴了,你要送给什么人我不管,但你不尝一点阿妈斯烱亲手采来的蘑菇吗?
胆巴说,我不操心我没有新鲜蘑菇吃,阿妈斯烱现在有了一个新名字了?
嚯,那个老太婆她有新名字了?
她有一个越来越多人知道的新名字了,这个名字叫作蘑菇圈大妈。他们说,别的人找到的,都是迷路的孩子,蘑菇圈大妈找到的才是开会的蘑菇。
阿妈斯烱就拍着腿笑了,开会的蘑菇!说得好!如今不像当年,村长招呼开会,再也聚不起那么多人了。
晚上,阿妈斯烱睡在儿子的大**,路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枕边,她还在想,开会的蘑菇。
胆巴送了那些蘑菇回来了,在阿妈床边打开钢丝床睡下来,阿妈斯烱禁不住笑出声来。
胆巴问她为什么还没有睡着。
阿妈斯烱干脆大笑起来,开会的蘑菇!
第二天早晨,胆巴送阿妈斯烱到汽车站,迎面碰见了舅舅法海和尚。法海舅舅老了,躬腰驼背,步履蹒跚,看见妹妹和侄儿却满脸放光。
胆巴赶紧把舅舅和跟着他的寺院管家请到街边店里吃早餐。早餐是这个县城的标配,一份牛杂汤,一屉牛肉芹菜馅的包子。每次,舅舅和寺院管家一起出现,就是来提要求,要他帮忙办事。他说,有什么事,说了我还要开会。管家却不着急,掏出一方毛巾擦去和尚头上的汗水,庙里的喇嘛们都常常为您这位大施主祈福呢。
胆巴说,我算什么施主,没有上过一份香火钱。
管家就把这些年他帮过的忙细数一遍,这才是有大功德的施主啊!
胆巴说,你们找到我,不帮也不行啊!
管家便示意法海和尚说话。
法海舅舅便两眼放光,我侄儿有本事,我脸上有光,有光啊!说着,他脸上也放起光来了。
胆巴开口道,就说这回是什么事吧。
管家说,这回是政府鼓励的事,我们要保护寺院四周的山林。胆巴知道,这些年,内地开放了木材市场,收购木材的游商游走山里,村民们便提斧上山,把过去森林工业局大规模采伐后的有用之材再清理一遍,盗伐的情形一年重于一年。管家说,寺院愿意组织僧人,保护寺院四周的山林,想要求得政府的支持。
胆巴笑了,说,这真是好事,便带了两个穿袈裟的老者去见林业局长。
局长听了管家的想法,立即表示支持,当即叫了办公室主任和一位科长来,命他们立即起草一份文件,宝胜寺后山、前山均划为封山育林保护区,宝胜寺僧人组成的巡山队有权把盗伐林木者扭送公安机关。
林业局长说,和尚喇嘛愿意保护自然生态,这是新生事物,我支持新生事物。两个和尚得了文件欢喜而去。
林业局长这才对胆巴说,封山育林的牌子一插,那两座山上的松茸就全归了寺庙,老百姓就不敢染指了。
胆巴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处来!
林业局长说,我都五十多岁了,看人看事,见不光明处就多了,你年轻,大有前途,有时候,把人事看得简单些反倒是好的。
过些日子,舅舅法海生了病,胆巴便去庙里看望。
胆巴真实的想法,是要看看寺院如何封山。寺院真的在这为松茸激越的季节封了山。他们不但插上了林业局发放的封山育林的牌子,还把年轻体壮的僧侣组成了巡山队,每人一截长棍,把守住每一条上山的小径。除了寺院附近的村民,其他人不准上山。而且,这些村民采来的松茸,都统一销售给寺院,再由寺院转售给松茸游商。寺院在村民那里压价两成,又在出售时加价一成,靠他帮忙得来的封山令又多了一个生财之道。
所以,寺院专门派了细心的小喇嘛侍奉法海和尚这个地位低下的熬茶和尚。
这些年交往下来,胆巴跟寺院的活佛说话已经很随便了。这天,见了活佛他就说,活佛你可以当董事长了。
活佛不以为忤,几百号人呢,没有管理不行,管理不好也不行,没有生财的办法不行,生财的办法少了还是不行。
胆巴不得不承认,这倒也是实话。
活佛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我还有一句实话,你舅舅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胆巴沉默,一时想不起来该说什么样的话。
活佛说,我要加派一个和尚去侍候他。
胆巴说,我还是接他去医院吧。
活佛道,命数已定,又何必到医院延宕时日呢。
回到家,胆巴把活佛的话转述给阿妈斯烱。阿妈斯烱深深叹息,那些年月,我本指望家里靠他这个男人来撑着,可他却反要我来照顾。洛卓。阿妈斯烱说,洛卓,你舅舅就是我的洛卓。洛卓这个词,翻成汉语就是宿债。这是按佛教的观点。按佛教的观点,阿妈斯烱这个妹妹和法海哥哥这样的关系,就是因为她的前世欠下了法海前世的债务。这笔债务可能是金钱的,更可能是道德的或情感的。
阿妈斯烱在佛前添了一盏灯,湿了一回眼睛,便平静下来了。
她用额头贴着胆巴的额头,胆巴,我跟你没有洛卓,不然不会让我这么省心。可是,你还欠我的。
胆巴紧贴着阿妈斯烱的额头,我不忍心你一个人住在乡下,搬进城里来和儿子一起吧。
我不能抛下那些蘑菇圈,现在它们那么值钱!阿妈斯烱笑了,再说了,你那么小的房子,要是来一个喜欢你的姑娘,我还能睡在你的**吗?
这一年下第三场雪的时候,法海这个曾做了好多年机村牧羊人的熬茶和尚走完了他这一生的轮回。
胆巴是事后才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是春节回家的时候,阿妈斯烱才告诉他,舅舅已经走了。他走得安详又干净。
安详是指法海临终没有什么痛苦。干净是说,天葬时,他的躯壳都被神鹰打扫干净,做了最后的供养。
那天晚上,胆巴也在佛前给舅舅点了一盏灯。
阿妈斯烱突然发话,你舅舅那样一辈子有意思吗?
胆巴很吃惊,阿妈斯烱会问出这样的话。他说,对相信轮回的人是有意思的吧。
阿妈斯烱接下来的话把她自己也吓着了,要是没有轮回这件事呢?她赶紧说罪过,罪过,一定是魔鬼把我的舌头控制了。
胆巴笑起来,给阿妈斯烱斟一碗加了油和糖的青稞酒,来吧,阿妈。
阿妈斯烱喝下一口酒,突然间眉开眼笑,说,是啊,这就是这一世的人生的味道。
那时,屋子外面开始下雪了。冬天干燥的空气中立时就充满了滋润的干净的水的芬芳。雪还使在风中发出声音的树与草、与尘土都安静下来。
这是一个令人安定满意的新年。阿妈斯烱说,这才是人该有的新年,可她居然活到老了,才得到了这样一个新年。她愿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一直都有这样的新年。
可是,第二年的新年,整个村子都陷入悲哀的气氛中。因为两个年轻人盗伐了一卡车林木,一个年轻人被警察抓住,一个年轻人开着载重卡车逃跑,最终撞上山崖而丢掉了性命。
第三年的新年,他们家来了一个躲债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不甘心只是把采来的松茸卖给那些收购松茸的商人,他自己收购松茸,结果在村里收了一车价值数万元的松茸却在路上遇到泥石流,结果这些松茸没有乘飞机到达日本,而是眼睁睁地烂在车里,变成了一堆爬满蛆虫的臭烘烘的烂泥。他那些松茸都是从村子里赊来的,这个晚上,村民们都上他家讨债,胆巴见状,便把他带回到自己家里。
第四年,胆巴当上了副县长,还有了女朋友,但他回到家却长吁短叹,因为让他分管的商业系统在新形势下已经难以为继。照道理,市场开放搞活,一直在商业局工作的人应该更会做生意才是,可是,这些人偏偏不会,几乎在所有的方面,都在和那些个体商户的竞争中败下阵来。最后,商业局下属的百货公司,都分成一个一个柜台分租给那些雄心勃勃的个体户了。
第五年新年,是阿妈斯烱不开心,因为她失去了一个蘑菇圈。松茸季节里,她被两个同村人跟踪了。每一次,他们都赶在她的前面采走了新生的松茸。后来,他们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只要松茸商人一出现,就迫不及待地奔上山去,他们都等不及松茸自然生长了。他们采走了她的蘑菇使她心疼,更让她心疼的是,当他们等不及蘑菇自然生长时,便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提着六个铁齿的钉耙上山,扒开那些松软的腐殖土,使得那些还没有完全长成的蘑菇显露出来,阿妈斯烱赶上山去时,他们已经带着几十朵小蘑菇下山去了。新年的晚上,阿妈斯烱心疼地对胆巴说,人心成什么样了,人心都成什么样了呀!那些小蘑菇还像是个没有长成脑袋和四肢的胎儿呀!它们连菌柄和菌伞都没有分开,还只是一个混沌的小疙瘩呀!阿妈斯烱哭了,她说,记得吗?你说书上说蘑菇的种子叫孢子,我看到那些孢子了!
阿妈斯烱的确在栎树树中看到了蘑菇圈被六齿钉耙翻掘后的暴行现场,好些白色的菌丝——可以长成蘑菇的孢子的聚合体被从湿土下翻掘到地表,迅速枯萎,或者腐烂,那都是死亡,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枯萎的变成黑色被风吹走,腐烂的,变成几滴浊水,渗入泥土。那都是令人心寒与怖畏的人心变坏的直观画面。
那一年,胆巴心里萌生一个想法,在村子里成立一个松茸合作社。一来,集体议价,可以防止游商压级压价;二来,订立保护资源的乡规民约共同遵守。
县长和书记都支持他的想法。
县长说,你的老家机村盛产松茸,也是资源破坏严重的地方,就在那里搞个试点。
那一年,胆巴在五一节结了婚。
不是当年刘主任介绍的那个姑娘。这个姑娘是胆巴自己在文化宫的舞会上认识的。姑娘的父亲就是县里的副县长。那次舞会上,那个姑娘说,我知道你就要成为我父亲的同事了。一次,他到县里开完这位副县长召集的协调会。散会时,他都走到门口了,副县长发话,胆巴局长请留一下。
副县长端详了他半天,说,我想问你一句不该问的话。
胆巴不言语,等他发话。
副县长说,听说你是一个私生子?
胆巴很平静,说,阿妈斯烱没有告诉过我父亲是谁。
副县长手指轻叩着桌面,说,美中不足,美中不足。好了,我告诉你吧,我家姑娘看上你了。
胆巴便想起了舞会上那个眼光明亮的姑娘。
副县长又说,好吧,你们可以交往交往,不过,你要记住,我们可是规矩人家!
他就开始了和副县长叫作娥玛的女儿的交往。娥玛是组织部的一般干部。第三次见面,就坦率地告诉胆巴,她父亲说,要么自己努力进步,要么找一个进步快的丈夫。她怀着柔情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愿意选择后者。
胆巴很吃惊。吃惊于这个姑娘能将这功利的坦率与似水柔情如此奇妙地集于一身。交往日久,拥吻,缠绵,彼此探索身体时,娥玛对着他的耳朵呢喃,你说我能不能把你脑子里别的女人赶走。
胆巴说,已经只有你了。
娥玛吹气如兰,说,那么,那个你刘叔叔家的丹雅呢。
胆巴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想过她。
娥玛说,她那样的女人,没有女人的男人都想过她。
胆巴便继续向娥玛的身体进攻。到了最关键的环节,娥玛从**起来,理好衣服,先生,这一步必须等到我确定你是我丈夫那一刻。
胆巴有些尴尬,也有些气恼,你守身如玉,却又这么懂得男人。
娥玛回答,你以为必须跟男人上床才能懂得男人吗?
松茸季降临之前,胆巴结婚了。
已经从县政协退休的刘主任来参加了简单的婚礼。丹雅也来了。刘主任端着酒杯,上来说的却不是祝贺的话,他说,我退休了,闲不住,也想弄弄松茸的生意,我是老机村了,就在机村搞个收购点。
胆巴知道,并不是他想做什么松茸生意,是想做这个生意的丹雅在背后怂恿。胆巴只好告诉他,县里马上要在机村搞个松茸合作社,这样有利于保护资源,并防止恶性竞争。
刘主任当然不高兴,说,你不必在这个时候如此答复我。
胆巴心里当然很过意不去。接下来,他在机村亲自抓的松茸合作社试点失败了。
村中老人对他说,合作社,我们都当过合作社的社员,小子,你还想让我们再饿肚子吗?回家问问你阿妈斯烱,她是怎么成为蘑菇圈大妈的吧。
胆巴还是坚持召集全体村民开了一个会,说明此合作社不是彼合作社。有人假装听懂了,说,好啊,阿妈斯烱的蘑菇圈里的松茸就是我们大家的了。全村平分松茸的钱。
阿妈斯烱可不客气,那你们偷砍树木的钱,做生意挣的大钱都要大家来平分了。
胆巴在村里待了三天,一户一户地说服,也没有什么结果。
这件事情也就黄了。书记和县长都是老干部,见此情形并不为怪,好多事情不是我们想不到,而是确实做不成啊!胆巴这话也是为他们很多半途而废的事情开脱的吧。
胆巴在心里把合作社的事情放下了,带着新媳妇娥玛回家来。阿妈斯烱拿出一套花了将近十万块钱买来的珠宝送给儿媳。阿妈斯烱说,你要看好胆巴,他是个傻瓜,只不过是个善良的傻瓜。是的,是的,我也是个傻瓜,但也不会傻到把钱白分给大家。
娥玛换下一身短打,穿上藏装,戴上阿妈斯烱用松茸钱置办的红珊瑚与黄蜜蜡,脸上的喜气和珠宝相映生辉。
阿妈斯烱因此抹了眼泪,说,这座房子,从来没有这样亮堂过啊!
她温了加了酥油的青稞酒,悄声对娥玛说,就在这座房子里,就在今天晚上,你给我怀一个孙子吧。
那天晚上,临睡时,阿妈斯烱亲手给儿子和媳妇铺了床褥,自己却不睡觉,坐在院子里,身边放了一壶酒,在大月亮下摇晃着身子歌唱。半夜醒来,胆巴听见阿妈斯烱在院中歌唱,正要起身下床,却被娥玛缠住,阿妈可是给了我一个大任务。
胆巴复又倒在**,老太婆跟你嘀咕什么来着。
老人家要我和你今晚给她造个孙子。
胆巴笑了,不是一直造着的吗?
那就再造一次吧。
那个晚上,他们给阿妈斯烱造孙子真是造得轰轰烈烈。
启明星刚刚升上天际,阿妈斯烱轻手轻脚上了楼,扒开了火,用陶罐煨了块上好的藏香猪肉,然后,上山去了。林子里飘着雾气,阿妈斯烱第三次停下来,倾听后面有没有脚步声,确信身后什么都没有时,她钻进了林子,这时,雾气散开不少,她看到蘑菇圈中已经新出土了十几朵蘑菇,但她并不急于采摘。
阿妈斯烱拂去一些栎树潮湿的枯叶,一块石头在她手下显现。她在这块石头上坐下来,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用甜蜜的声音说,我不着急。她静静地坐下来,袍子的颜色接近栎树树干的颜色,也很接近林下地面的颜色。只有一张脸洋溢着特别的光彩。那光彩使得有轻雾飘**的,光线黯淡的林中也明亮起来。
她坐下来,听见雾气凝聚成的露珠在树叶上汇聚,滴落。她听见身边某处,泥土在悄然开裂,那是地下的蘑菇在成长,在用力往上,用娇嫩的躯体顶开地表。那是奇妙的一刻。
几片叠在一起的枯叶渐渐分开,叶隙中间,露出了一朵松茸褐色中夹带着白色裂纹的尖顶,那只尖顶渐渐升高,像是下面埋伏有一个人,戴着头盔正在向外面探头探脸。就在一只鸟停止鸣叫,又一只鸟开始啼鸣的间隙之间,那朵松茸就升上了地面。如果依然比作一个人,那朵松茸的菌伞像一只头盔完全遮住了下面的脸,略微弯曲的菌柄则像是一个支撑起四处张望的脑袋的颈项。
就这样,一朵又一朵松茸依次在阿妈斯烱周围升上了地面。
她看到了新的生命的诞生与成长。
她只从其中采摘了最漂亮的几朵,就起身下山了。
她在平底锅中化开了酥油,用小火煎新鲜蘑菇片的时候,她听到儿子和媳妇起床了。听到媳妇娇媚的说话时,阿妈斯烱真的眉开眼笑了。当他们按城里人的方式完成繁琐的洗漱时,蘑菇也煎好了。她在卧房中换好被露水打湿的衣服时,胆巴和他的新媳妇正吃得眉开眼笑。她看见媳妇把松茸片夹进儿子口中,阿妈斯烱幸福得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他们身上还散发着**过后留下的味道。
胆巴对妻子说,瞧瞧,阿妈斯烱为你打扮得像过节一样!
媳妇扶着阿妈斯烱坐到小炕桌前,从陶罐中盛了汤,双手奉上。
阿妈斯烱哭了,她咧着的嘴却没有出声,滚烫的泪水哗哗流淌。媳妇也红了眼圈说,胆巴告诉过我,阿妈吃过的苦,阿妈受过的委屈。
阿妈斯烱又笑了,我不是难过,我是幸福。离开干部学校那一天,我就没有指望过,还能过上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胆巴告诉我,宝胜寺恢复那一年,法海舅舅带胆巴去寺院做小和尚,是你连夜走了几十里路把他抢回来的。
哦,那个往生的死鬼!
媳妇小心翼翼挑拣着词汇,你,你,不好的,不顺利的命运都是……
哦,不,胆巴的法海舅舅,他自己就算不得一个真和尚。一个熬茶和尚算什么真和尚?一个有过女人的和尚算什么真和尚?我儿倒能做一个真和尚,但我舍不得他。不说往生的人了。我喜欢你们像现在这样。昨夜,你们俩一起睡在这老房子里,我喜欢得坐在院子里一夜没睡,希望你们已经种下一个好命的新生命了。
阿妈斯烱还指了指窗口上的那一方青山,说,等有了孙子,我的蘑菇圈换来的钱,才能派上用场。
回城的路上,新婚夫妇回味阿妈斯烱那些话,娥玛倚在胆巴肩上,又哭了一场。她说,我因为什么样的福气,得了这么一个善心的妈妈。
第二年蘑菇季到来前,阿妈斯烱得了一个孙女。
孙女长得像胆巴。大眼睛,高鼻子,紧凑的身板。
阿妈斯烱让胆巴带着她到银行专开了一个存折。上面写了孙女的名字,一个蘑菇季下来,她居然往里面存了两万块钱。
又过些年,松茸的价格涨涨跌跌,但到孙女上小学的时候,存折里已经有了十万块钱。
那时,前工作组长刘元萱已经退休多年了。丹雅也结过两次婚了。后一次离婚时,她索性办了留职停薪的手续,用从后一任做木材商人的丈夫那里分得的钱做本,自己做起了蘑菇商人。
蘑菇生意并不像早年一手钱一手货收进来卖出去那么简单。这个时候的蘑菇生意已经公司化了。那些互为竞争对手的公司小小合作一下,就能把一个游商的发财梦给破了。
丹雅也遭受了这样的命运,那笔离婚得来的钱,随着收上来却出不了手的松茸一起消失了。据说,在一家贸易公司门口,看着腐烂的松茸变成臭烘烘的黑色黏液从车厢缝隙里渗出来,丹雅在那里吐了个天昏地暗,吐尽了她胃里的食物和胃酸,还有眼泪,以及对以往过错的种种悔恨。
从此以后,她成了另外一个人。即便是她终于取得生意上的成功时,依然没有变回从前那个丹雅。
据说,她在父母家里躺了好几天。第五天,丹雅起了床,宣布说我要从零开始。
退休后无职无权的刘元萱问她,从零开始,你这个零在什么地方。
丹雅承认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零在什么地方。但她说,你提携过的胆巴都当副县长了,你得让他帮帮我。
刘元萱说,你要找谁帮忙我管不着,唯独不能找他!
丹雅冷笑,当年胆巴追我,你也说这话!不然,我现在是副县长夫人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太阳光斜斜地从东窗上照进来,落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刘元萱受了刺激,脸孔涨得通红,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他倒在了那方阳光里,张大的眼睛里光芒渐渐涣散。他听见丹雅在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一直在说,用不着了,用不着了。但丹雅没有听见他这些话,只见到一些无意义的白沫从他嘴角溢出来。直到听见了救护车声,丹雅才俯身下来,听见从那些越积越多的光沫中冒出来的微弱的声音。丹雅听到了她父亲最后的那句话,胆巴是你的哥哥,你的亲哥哥。
急救中心的医生冲进屋内,摸摸前工作组长刘元萱的脖子,听听他的心脏,再用小电筒照照他的瞳孔。然后,记下了他的死亡时间。丹雅跌坐在沙发上,欲哭无泪。看着早晨的阳光离开了地面,照到墙边的矮柜上。看到父亲没有了生命的躯体躺在了担架上,蒙上了白布,离开了这个居住了十多年的单元房,上了救护车,往医院的停尸间去了。
在殡仪馆的送别仪式上,县里领导都来了。胆巴也在其中。这时,他已经是常务副县长了。他走到丹雅面前,也像别的领导一样要跟她握手,但是丹雅一下就靠在了他的肩头上哭了起来。这时,还有刻薄的嘴巴悄悄议论,要是当年就嫁给胆巴,她今天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此情此景,胆巴有些尴尬,说,刘叔叔走了,我也很心伤。
丹雅对他说,爸爸最后留了一句话,他当年不让你追我,因为他也是你的爸爸。
晚上,胆巴眼前浮现出躺在棺材里穿了西服,涂了口红的那张灰白色的脸,心里有种空洞的悲哀。那是一个颇为抽象与空洞的父亲的概念引发的悲哀。娥玛说,好了,我知道刘叔叔对你好,但人都是要走的。
胆巴犹豫半天,还是把丹雅的话告诉了娥玛。
娥玛说,这不会是真的!
娥玛又说,这事情也可能是真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的话是真的。
回去问阿妈斯烱。
这种事我怎么问得出口!
那也得问清楚了。
这么多年不清楚不也过来了。
娥玛很老到地说,不是死去的人的问题,是活着的人的问题。
活人的问题?!
是啊,就是你追求过的丹雅。如果阿妈斯烱说不是,那你就躲着她远远的,不必再去理她。如果是,那就是另一回事,她再不争气,也是你妹妹啊!
蘑菇季到来了,阿妈斯烱捎了信来,叫两口子带着孙女去看她。如今,一天天老去的阿妈斯烱不怎么肯出门了。于是,两口子便在一个星期天带了女儿去看乡下奶奶。
路上,娥玛对胆巴说,我们把孩子奶奶接进城里来住吧。
胆巴心思不在这上头,你自己对她说。
机村离县城不远不近,五十多公里,过去,路不好,就显得离县城远。现在,漂亮的柏油路面,中间画着区隔来往车道的飘逸的黄线,靠着河岸的一边,还建起金属护栏,疯狂了十多年的林木盗伐也似乎真的被遏止住了,峡谷中水碧山青。胆巴两口子,因为阿妈斯烱的蘑菇圈,不必存钱为女儿准备学费,率先买了十多万的富康车,办私事时,都不用公车,这在群众中为这位副县长加分不少。别人的乡下母亲都是一个负担,他们的乡下母亲,却每年都为他们攒几万块钱。
娥玛便常常赞叹,胆巴,你怎么有这么好的一个妈妈。
胆巴叹息,我的苦命的妈妈。
有时,娥玛便摇晃着阿妈斯烱的肩头,阿妈斯烱,胆巴是什么命,有你这么好个妈妈。
阿妈斯烱叹息之余,又眉开眼笑,可能我上辈子也欠了他的洛卓,这辈子来还。
胆巴说,阿妈斯烱以前你只说,你欠了往生的舅舅的洛卓!
孙女问,什么是洛卓?
阿妈斯烱说,洛卓是前世没还清的债。我欠你死鬼舅爷的是坏洛卓,欠你爸爸的是好洛卓。
胆巴说,要真是如此的话,这辈子我又欠下阿妈斯烱的洛卓了!
那你下辈子还当我儿子吧。
胆巴一句话涌到嘴边,突然意识不对,又咽了回去。不想,这句话倒被阿妈斯烱说了出来,下辈子我得给你个父亲。
胆巴便说,刘元萱死了。
谁?
当年的刘组长。
阿妈斯烱又挺直了腰背,沉默了一会儿,说,胆巴,这个人就是你父亲。
胆巴说,临死前,他自己也告诉丹雅了。
胆巴以为阿妈斯烱又会说洛卓,会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和债务。但阿妈斯烱没有这样说。她说的是,这下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而不自在了。
这句话出来,娥玛的眼睛就湿了。
胆巴不敢直看阿妈斯烱的眼睛,他看到的是比村子里其他人家整洁的屋子。火塘边擦得锃亮的铜壶,壁橱上整齐排列的瓷器。电视机的屏幕也擦得干干净净。看着看着,胆巴的眼睛也湿了。他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去想这个女人。她怎样莫名其妙失去了干部身份。她怎样遇到一个本该保护她却需要她去保护的兄长。她怎么独自把一个儿子拉扯成人。她怎样知道儿子的父亲就在身边而隐忍不发。现在,这个人死了,她也只说,这下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的存在而不自在了。
娥玛把头靠在阿妈斯烱的肩头上,阿妈斯烱去城里跟我们在一起吧。
阿妈斯烱挺直了的腰背松下来,她说,也许吧,也许吧,可是,我怎么离得开这座房子,还有山上的蘑菇圈。这句话是一个引子,为了引出后面要说的一大段话。她说,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生命是从生下来那一天就开始的。可我的生命是从重新回到机村的那一天开始的。她说,我回来的那一天是个好天气,风吹动着刚刚出土不久的青翠的麦苗,村里人那时还是合作社的社员,他们正在地里锄草。他们都直起腰来看穿着干部衣服的斯烱穿过被风一波波拂动的麦田,走过村里。她说,我在他们的注视下,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自己倒下去。知道吗,在工作队里,在干部学校,我学过多少比天还大的道理啊!但是,那些道理都帮不了我。那些道理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法海和尚每天都听见我在山里叫他,他就是忍心不出来。那里我头一回想起那个字眼,洛卓——宿债。我回到家里,一头倒在**,睡过去了。是胆巴让我醒来的,他动了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动了。那是胆巴头一次动弹。说到这里,阿妈斯烱对已经四十多岁的儿子伸出手,过来,儿子,过来。胆巴挪动到阿妈斯烱身边。阿妈斯烱伸手揽住了他的脑袋,抱在自己怀中,那时,我就知道,我就是把法海和尚找下山,带回村里,也不能回到干部学校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也不能继续穿着好看的干部服了。哦,我在干部学校的皮箱里还有一套崭新的干部服一次都没穿过呢。
年已四十多岁的胆巴鼻子发酸,在阿妈斯烱怀中说出了该在他童年少年时代的艰难时刻就说出的话,我爱你,阿妈,你有没有觉得我也是一个洛卓,一个宿债?
不,不,阿妈斯烱猛烈摇头,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还没见过你,那时,我只能想,这是我的又一份宿债。真的,我只能那么想。让我怀上你的男人,还有干部学校,都是专讲大道理的,但我知道我肚子里有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只知道,我又走上我母亲的道路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只能想,这是我的一份宿债。我的宿债让我犯了这些不该犯的错。我不该让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在我身上播种,我不该跑到山上去寻找一个该由警察去寻找的和尚。
一生中第一次,胆巴靠在母亲怀中流下泪来。
好孩子,你哭吧。从知道有了你那一天,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坚强,我也一直告诉一天天长大的你,要坚强。现在,你哭吧。
娥玛也挪过身子,靠在阿妈斯烱怀中,哭了起来。
阿妈斯烱亲吻媳妇的脸,尝到了她潸然而下的泪水的味道。她说,知道吗,我生胆巴的那一夜,他法海舅舅吓坏了,跑到羊圈里和他的羊群待在一起。我把胆巴生下来,我把他抱到**,自己吃了东西,和他睡在一起。我看见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妈妈。那时,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开始了,我不能再犯一个错了。不管我有没有欠别人的宿债,我也不会再犯一次错误了。我那些话不是对神佛,对菩萨说的,我是对自己说的。现在我知道,我那些话是对的。我的儿子长大了,给我带回来这么好的媳妇,这么漂亮的孙女。
阿妈斯烱突然转了话头,我死后,这座房子就没人住了,就会一天天塌掉吗?
胆巴说,等我退休了,就回来住在这里。
阿妈斯烱高兴起来,她笑了,我还要把蘑菇圈交给你,我要让我的蘑菇圈认识我的亲儿子。
那天晚饭,阿妈斯烱喝了酒。酒使她更加高兴起来。她突然兀自笑起来,对儿媳妇说,你知道吗?那年胆巴带了刘元萱的女儿来过这座房子。我想,雷要劈树了,当哥哥的想娶妹妹了。我对自己说,上天真要把我变成一个听天由命的老太婆,让我死去时都不能甘心吗?
胆巴说,哦,阿妈斯烱,我那时只是可怜她。那么多人讨厌她,我就想要可怜她。他没有说,他青春的肉体也曾热烈渴望那种人们传说中的**风情。
阿妈斯烱挥挥手,阻止胆巴再说下去。她说,我能把蘑菇圈放心地交给你吗?
胆巴说,我不会用耙子去把那些还没长成的蘑菇都耙出来,以致把菌丝床都破坏了。
是啊,那些贪心的人用耙子毁掉了我一个蘑菇圈。
我也不会上山去盗伐林木,让蘑菇圈失去荫凉,让雨水冲走了蘑菇生长的肥沃黑土。
是啊,那些盗伐林木的人毁掉了我第二个蘑菇圈。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你的合作社。阿妈斯烱对娥玛说,你知道他想搞一个蘑菇合作社吗?
我知道,那时我刚刚认识他。
你不能让他搞这个蘑菇合作社。
胆巴想说什么,但阿妈斯烱阻止了他。我要你听我说,我不要你现在说话。我知道你的合作社不是以前的合作社。可是,你以为你把我的蘑菇圈献出来人们就会被感动,就会阻止人心的贪婪?不会了。今天就是有人死在大家面前,他们也不会感动的。或者,他们小小感动一下,明天早上起来,就又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人心变好,至少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也许那一天会到来,但肯定不是现在。我只要我的蘑菇圈留下来,留一个种,等到将来,它们的儿子孙子,又能漫山遍野。
胆巴告诉阿妈斯烱,如今,政府有了新的办法来保护环境,城镇化。这也是真的,胆巴副县长正主抓的工作之一,就是把那些偏僻的和生态严重恶化的村庄的人们往新建的城镇集中。把那些被砍光了树的地方还给树。把那些将被采光蘑菇的地方还给蘑菇去生长。
阿妈斯烱说,我老了,我不想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我一辈子都没有弄懂过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我只要你看护好我最后的蘑菇圈。
又过两年。胆巴升职了,他去邻县当了县长。他离家远了,五百公里外,任职的那个县和家乡县中间还隔着一个县。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接母亲来住一段时间。每回,阿妈斯烱都住不长。冬天,她说,天哪,再不回去,这么大的雪要把我院子的栅栏压坏了。春天,她说,再不回去,那些荨麻会长满院子,封住我家门了。更不要说松茸季快到的秋天,天哪,我想它们了。孙女问,奶奶的它们是谁?阿妈斯烱说,奶奶的它们是那些蘑菇,它们高高兴兴长出来,可不想烂在泥巴里,把自己也变成泥巴。
胆巴县长只好派车送她回去。
2013年,胆巴再次升职,这回是另一个自治州的副州长了。这回,中间隔了五个县,一千多公里了。阿妈斯烱说,天哪,你非得隔我越来越远吗?胆巴说,不是我隔你越来越远,是世界变小了。阿妈斯烱说,哦,那不是越来越拥挤了吗?阿妈斯烱问孙女,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要嚷嚷着要去美国念书吗?哦,你去吧,一个老太婆怎么拦得住这个变小的世界啊。孙女说,我就是想看这个世界有多大!
阿妈斯烱说,哦,你爸爸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这个世界变小了。
孙女说,爸爸骗你的,世界很大。
哦,他总是胡说什么世界变小了。哦,这一次他没有骗我,我知道,人在变大,只是变大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放置自己的手脚,怎么对付自己变大的胃口罢了。只是,我跟不上趟,我还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完这些话,阿妈斯烱起身回家。
是的,这是2013年,气势浩大的夏天将要过去,风已经开始变得凉爽,这是说,初秋,也就是一年一度热闹的松茸季又要来到了。
离村口远远的,阿妈斯烱就下了车,提着她的柳条篮子往村里走。她不想让村里人看见她是坐着官车回来的。她过了桥,手扶着桥上的栏杆时,摸到了温暖的阳光。她走过村里的麦田。现在的麦子不是当年的麦子。这些麦子都是新推广的良种,植株低矮,穗子饱满沉重。没有风。她身上宽大的袍子和手里篮子碰到了那些深深下垂的饱满麦穗,窸窣作响。
在村口的核桃树下,她小坐一阵,她仰脸对着蓝色的深空说,天哪,我爱这个村子。
还没走到家门口,她就闻到了阵阵浓烈的青草的味道。
她熟悉这种味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没有公路以前的年代,她还是小姑娘的年代。村子里还有驿道穿过,村东头还有条小街和几家店铺的年代。她在吴掌柜家帮佣,替来往的马帮准备饲草。镰刀下的青草散发出来的就是这种味道。还有就是机村那个饥荒年,人们收割没有结穗的麦草时的味道。现在,鼻腔里充满的这种味道让她停下脚步,身子倚在院墙边,阿妈斯烱对自己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听见一个声音说,还不到时候呢。
她说,那我怎么闻见了以前的味道。
阿妈斯烱推开院门,见到的是村子里两个野小子,现在却弯腰在她的院子中,挥动镰刀刈除她不在的这一个多月院子里长满的荒草。牛耳大黄、荨麻和苦艾。就是那些被割倒的草,在阳光下散发出强烈的味道。
这两个野小子几次跟踪她,想发现她的蘑菇圈,这会儿,他们直起腰来对着她傻笑。
阿妈斯烱说,坏小子,你们就是替我盖一座房子,我也不会带你们去想去的地方。
这时自己家的楼上有人叫她,阿妈斯烱!是我,我来看你来了!
恍若是当年工作队在时的情形,从楼上窗口,露出一张白花花的脸。上楼的时候,阿妈斯烱嘀咕说,哪有来探望人的人先进了家门!她的头刚升上楼梯口,便手扶栏杆停下来,要看看是谁如此自作主张。那个人已经在屋里生起了火,此时正背着光站在窗口,让阿妈斯烱看不清脸。阿妈斯烱说,主人不在,得是我们家的鬼,才能随便进出这所房子呢。
那人迎上来,说,阿妈斯烱,我们正是一家人啊。
这回,阿妈斯烱看清了,这是个女人。一个松松垮垮的身子,一张紧绷绷亮铮铮的脸,你是谁?
你记不得我了,我跟胆巴哥哥来过你家,我是丹雅!
阿妈斯烱不知道自己脾气为何这般不好,她听见自己没好气地说,哦,那时你可是没把他当成哥哥。
丹雅笑起来,是啊,那时我爸爸都吓坏了。
阿妈斯烱坐下来,口气仍然很冲,这回,你是为我的蘑菇圈来的吧。
丹雅摇摇手,有很多人为了蘑菇圈找你吗?
没有很多人,可来找我的,都是想打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说,我要跟你老人家说说我自己,我不是以前那个男人们白天厌恶,晚上又想得不行的女人了,我现在是自己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
阿妈斯烱说,哦,我大概知道总经理是干什么的,可董事长是个什么东西?
董事长专门管总经理。
阿妈斯烱笑了,姑娘,你自己管自己?好啊,好啊,女人就得自己管好自己,不是吗?
得了,阿妈斯烱,你老人家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我是你儿子的亲妹妹!也许你恨我们的爸爸,可他已经死了。
阿妈斯烱沉默,继之以一声叹息,可怜的人,我们都会死的。
你要死了,蘑菇圈怎么办?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交给胆巴照顾。他照顾不了你的蘑菇圈,他的官会越当越大,他会忘记你的蘑菇圈。
阿妈斯烱像被人击中了要害,一时说不出话来。
丹雅说,阿妈斯烱,你知道什么最刺激男人吗?哦,你是个大好人,大好人永远不懂得男人,他们年轻时爱女人,以后爱的就是当官了。你的儿子,我的胆巴哥哥也是一样。
阿妈斯烱生气了,那就让它们在山上吧。以前,我们不认识它们,不懂得拿它们换钱的时候,它们不就是自己好好在山林里的吗?
我的公司正在做一件事情,以后,它们就不光是在山林里自生自灭,我要把它们像庄稼一样种在地里。
丹雅带着阿妈斯烱坐了几十公里车去参观她的食用菌养殖基地。塑料大棚里满是木头架子。木头架子上整齐排列的塑料袋装满了土,还有各种肥料。工人在那些塑料袋上用木签扎孔,把菌种,也就是广口玻璃瓶中的灰色菌丝用新的木签扎进袋子里。
阿妈斯烱说,丹雅,你的孢子颜色好丑啊!
孢子?什么是孢子?
阿妈斯烱带一点厌恶的表情,指着她的菌种瓶,就是这个东西。
这是菌种!我亲哥的妈妈!
孢子,总经理姑娘,它们的名字就是孢子。我的蘑菇圈里,这些孢子雪一样的白,多么洁净啊。
好了,你说看起来干净就行了。
洁净不是干净,洁净比干净还干净。
你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老太太。
我都要死的人,还不能自以为是一下?
丹雅说,阿妈斯烱我喜欢你。
哦,可你还没有让我喜欢上你。
在另一个塑料大棚中,阿妈斯烱看到了那些木头架子上的蘑菇。那是一簇一簇的金针菇。看上去,白里微微透着黄,真是漂亮。
可阿妈斯烱并不买账。她说,蘑菇怎么会长成这种奇怪的样子。没有打开时,像一个戴着帽子的小男孩,打开了,像一个打着雨伞的小姑娘,那才是蘑菇的样子。
丹雅带阿妈斯烱到另一个长满香菇的架子跟前,它们像是蘑菇的样子了吧。
哦,腿这么短的小伙子,是不会被姑娘看上的。
封闭的大棚里又热又闷,阿妈斯烱说,好蘑菇怎么能长在这样的鬼地方,我要透不过气来了。
丹雅扶着阿妈斯烱来到大棚外面。棚子外面,一条溪流在柳树丛中欢唱奔流。阿妈斯烱在溪边洗了一把脸。又上车回机村。那天晚上,丹雅就住在了阿妈斯烱家。晚上,丹雅问阿妈斯烱恨不恨爸爸。阿妈斯烱摇头,恨一个死人是罪过。
我是说他活着的时候。
阿妈斯烱犹疑一阵,说,要是恨他,我自己就活不成了。
那你爱过他吗?
阿妈斯烱一点都不犹豫,没有。
那天夜晚,同一个屋顶下的两个女人都没有睡好。早上,丹雅起床的时候,火塘边壶里的茶开着,却没有人。她洗漱化妆,在一面小镜子中端详自己的时候,阿妈斯烱上楼来了。她说,昨晚我梦见新鲜蘑菇长出来了。上山去,它们真的长出来了。阿妈斯烱打开一张驴蹄草翠绿的叶子,露出来这一年最早出土的两朵松茸。修长的柄,头盔样还没有打开的伞。顶上沾着几丝苔藓,脚上沾着一点泥土。
瞧瞧,它们多么漂亮!阿妈斯烱打开这些叶片,亮出她的宝贝时,神情庄重,姿势有点夸张。
丹雅说,知道吗,阿妈斯烱你这样有点像电影里的外国老太婆。
阿妈斯烱听得出来她语含讥讽。她说,我看过电影,看到过有点装腔作势的外国老太婆,姑娘,那是一个人的体面。
几只蘑菇如何让一个人变得体面?
姑娘,不要笑话人。一个人可以自己软弱,看错人,做错事,这没什么,神佛会饶恕,因为犯错的人自己咽下了苦果。可是一个人要是笑话人,轻贱人,那是真正的罪过。乡下老太婆也不全是你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哭哭啼啼,悲苦无告的样子!
丹雅被这几句话震住了,她脸上挂着难堪的笑容,说,真像电影里的人在说话,那些外国老太婆。
中国老太婆就不会说人话?哦,姑娘,你真像是那该死的工作组长,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我看到那个该死的人把这些不好的东西都传到了你身上了。
这句话把丹雅震住了。她无话可说,打开化妆盒往脸上刷粉,她停不下手,以至于脸上再也挂不住,都洒落在她衣服前襟和暴露的胸脯上了。
阿妈斯烱开始做早餐,她调上面糊,把新鲜蘑菇切成片,搅和在里面,然后,在化了新鲜酥油的平底锅里滋滋摊开。她说,这是孙女和她一起研究出来的食谱。对,她还是你的亲侄女呢。你的亲侄女说,这叫机村披萨。
我的亲侄女,机村披萨?
别往脸上涂那些东西了。灰尘能遮住什么?风一吹,雨一淋,什么都露出来了,坐下来吃饭吧。
丹雅坐下来,和阿妈斯烱一样细嚼慢咽。然后,她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这一次,丹雅在阿妈斯烱家待了三天。她没有谈生意上的事情,就是吃各种做法的松茸以及种种不那么值钱的蘑菇。
2014年,新的蘑菇季到来的时候,村里的道路拓宽了,还新铺了硬化的水泥路面。这使得丹雅可以一直把小汽车开到阿妈斯烱院子门口。这回,丹雅还带来了胆巴的继任者,新任的县长。
新县长说,我终于见到声名远扬的蘑菇圈大妈了。
丹雅说,阿妈斯烱,我对县长说过你的机村披萨是如何美味了。
县长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口福。
阿妈斯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里不痛快,她说,这回是不行了,今年雨水少,新鲜蘑菇要迟到了。
丹雅说,我们看到村里已经在收购松茸了。
阿妈斯烱说,那是别人的,着急的人会把没长成的松茸从土里刨出来,反正今年我的松茸是迟到了。
丹雅对县长说,县政府该下个文件,命令蘑菇不准迟到。
县长站起身,既然来了,就四处去看看,看看县政府的文件里该写些什么?
丹雅和新县长下了楼,阿妈斯烱站在窗口,看见院子里已经聚了好多人,这些人是乡政府的干部,和村里的干部。一群人跟在县长和丹雅后面,出了院子,穿过村子,上山去了。这些人一直在半山上逛来逛去,中午到了也没有下山。只有丹雅和村干部下山来了。村干部弄了午饭送上山去。丹雅就在阿妈斯烱家休息。她穿着硬邦邦的皮鞋,在山上走得把脚磨破皮了。
阿妈斯烱问丹雅,她弄这么一干人到山上去干什么。
丹雅说,他们来找你的蘑菇圈。
阿妈斯烱弄不准她是认真的,还是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她心想,我的蘑菇,谁也找不见。她说,我知道,你们就是不肯死心,还要弄那个该死的合作社。
丹雅笑了,你的亲儿子都搞不成的事,我还敢想?我不搞什么合作社,我不搞什么公司加农户,这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小生意,我要做的是大生意,大事情。
你真的不是来打我那些蘑菇主意的。
阿妈斯烱啊,你说说,你那些蘑菇一年能挣几个钱?
几个钱?两万多块是几个钱?
阿妈斯烱啊,如今我要挣的是一百个两万,我想挣的是一千个两万。
我们这山上哪有你想要的那么多钱。
丹雅很得意,真正的大钱都不是一样一样买东西挣来的。会挣的,不挣那种辛苦钱。如今发大财的,都不是挣辛苦钱的人。阿妈斯烱,时代不同了!
阿妈斯烱说,时代不同了,时代不同了,从你那个死鬼父亲带着工作组算起,没有一个新来的人不说这句话。可我没觉得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丹雅列举种种新事物,从公路到电话,到电视机,到汽车,到松茸和羊肚菌都能卖到以前百倍的价钱,她说,你真的没有看到这些变化吗?
我只想问你,变魔法一样变出这么多新东西,谁能把人变好了?阿妈斯烱说,谁能把人变好,那才是时代真的变了。
丹雅说,这样的时代真的要到来了。电脑,你知道吗,电脑。
阿妈斯烱说,我孙女,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先是到别人菜园子里偷菜,后来干脆在上面杀人!
这么跟你说吧,将来把缩小的电脑装在人脑子里,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叫他想什么他就想什么!
阿妈斯烱笑起来,你的话有点像那些自诩法力无边的喇嘛了!
那么,还是说说你的蘑菇圈吧。
对了,这才是你,说到底还是在打我蘑菇圈的主意了。
我不要你的蘑菇圈,我要做的这件事,有时需要借用一下你的蘑菇圈。阿妈斯烱,容我把话说完。我只是借你的蘑菇圈用一下,不要你一朵蘑菇。
借用?一个搬不动的蘑菇圈,怎么借用?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今年我还用不上。或许,明年我就用得上了。也许,到你死的时候,我还用不上呢。这只是我的一个创意,一个想法。
阿妈斯烱松了口气,那就等我老太婆死了以后吧。
丹雅说,你真想死的话,死前我们娘俩得签个协议,你死后,我有蘑菇圈的使用权。
阿妈斯烱说,你们连死人都不肯放过啊!
丹雅说,听胆巴说,你给孙女存了一笔钱,可以告诉我有多少吗?
我不告诉你,反正够她上大学了。
我猜猜,你自己说了,你的蘑菇圈一年能挣两万多块钱,现在有二十万?三十万?你的孙女也是我的侄女,我的亲侄女。她想的是到外国上大学,美国、英国、法国,都是最先进的国家。阿妈斯烱啊,你那点钱,要是在外国,交一年的学费就花光了!你知道在外国念大学要多少年?!
阿妈斯烱说,我不知道。
如果读到博士,要十年!
那她年轻的时候,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干?
这时,县长一行从山上下来,丹雅便不想再跟阿妈斯烱交谈,要去迎县长了。临走,丹雅还对阿妈斯烱说,想想我说的话。
阿妈斯烱生气了,我不准你打我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也拉下脸来,你的蘑菇圈?阿妈斯烱,山是你的吗?那是国家的。国家真要,你拦得住吗?
这句话弄得阿妈斯烱忧心忡忡。
整个蘑菇季,丹雅没有再出现,国家也没有来宣布这座山的权属。但村子里已经在传说,机村山上盛产松茸的栎树林将要被圈起来。圈起来干什么?机村人当然记得,多年前,宝胜寺在胆巴的帮助下,把寺院后山圈起来,封山育林,寺院靠这个垄断了山上的松茸资源。其实,丹雅的公司要做的是一个机村人和其他人都不太懂的项目。这个项目叫作野生松茸资源保护与人工培植综合体。这些字明明白白写在丹雅公司送给县政府的策划书上。但人们都说不好这个复杂的新词句,自然也无从讨论这件事情。这好比一个人不在场,人们又弄不清她的名字,那么,人们怎么可能聚在一起议论一个人呢?
再者说,这件事情在2014年并未付诸行动。因为这个综合体还只是丹雅公司弄出来的一个策划案。这个方案要得到政府的审批,审批后更需要申请国家农业口的扶持资金,以及银行贷款。这个综合体项目的实施,就算是一切顺利,也要等到2015年或者2016年。或者,永远也不会实现。松茸的人工培植,在世界范围内都还没有实现。在丹雅的设计中,她是要把这个阿妈斯烱的蘑菇圈圈在她的综合体内。2015年或2016年,她就要带着政府和银行的官员来参观正在生长野生松茸的蘑菇圈。那时,她要当场宣布,丹雅公司已经成功地在野外条件下人工培植松茸,等到技术成熟稳定后,就要进行面对市场的批量化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