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她想煮一块羊肉,让家里每个人,母亲,儿子还有哥哥和自己都喝上一碗香喷喷的羊汤,但她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她知道,这样做会让哥哥感到害怕。而母亲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自从她和法海回到这个家,他们的母亲就像被夏天的雷电劈了,不关心身边的事情,甚至也不再跟人说话。
忙完这一切,法海回来了。他端着手里的蘑菇土豆和面片三合一的汤,还说怪话,来世我不会变成一朵蘑菇吧。
斯烱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转生啊。
法海说,蘑菇好啊,什么也不想,就静静地待在柳树阴凉下,也是一种自在啊!
斯烱笑了,哥哥的话让她想起一朵朵蘑菇在树荫下,圆滚滚的身子,那么静默却那么热烈地散发着喷喷香的味道。
法海又说,明天,他们要找你问话呢。
斯烱说,人都死了,问就问吧。
几天后,村子里出来一张布告。说吴犯芝圃,身为剥削阶级,仇视社会主义,逃离原籍,四处流窜,响应国际反华逆流,破坏集体经济,被高度警惕的人民群众捕获后,畏罪自杀,罪有应得,遗臭万年!那张布告跟那年头流行的盖了人民法院大印的布告不一样,是用墨汗饱满的毛笔写下的,出自当年为斯烱的名字定下汉字写法的工作组长刘元萱的手笔。
听人念了,解释了布告的意思,斯烱和机村人才知道吴掌柜的全名,叫吴芝圃。
这个名字被机村人念叨了好几年。那一年正好是十来岁的那批机村孩子,行夜路时互相吓唬,就会用不准确的汉字发音发一声喊,芝圃来了!
饥荒年过去了三四年后,那批孩子自觉已经长大成人,不再玩这个看起来幼稚的游戏。一批新的半大孩子,在村中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时,有了新发明出来恐吓同伴的游戏。他们时兴的是,突然从一个隐蔽处窜到同伴身后,把一截木棍顶在人腰间,大喝一声,缴枪不杀!这是对每月一次在村中广场上演的露天电影的认真模仿。
斯烱的儿子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斯烱的儿子长得比村里别的同年的孩子都白净高大。在这群饥馑年出生的瘦弱孩子中特别显眼。斯烱知道,都是吴掌柜留下的那头羊的功劳。
胆巴学那些大孩子,把一截木棍顶在舅舅腰间,说,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他不知道舅舅是前和尚,一个并不明白高深教理的坚定佛教徒,所以,他坚决不肯举起手来。
没有得到响应的侄儿便咧开嘴哭了。
斯烱把儿子揽到怀中,你早该知道舅舅是没良心的人。
法海回击,动不动想用枪指人,喊打喊杀,才是没良心的人。
斯烱想说的是,家里这个男人除了上山放羊,几乎什么也不会干。但她不想把这样伤人的话说出口来。她只是说,请家里的两个男人不要吵闹,我们要吃晚饭了。
这已经是1965年了。
斯烱家的晚饭还是煮面片。但这是真正的煮面片。浓稠的汤,筋道的面片,里面有肉,还和着少许的白菜叶子。一碗吃得人身上发热,两碗下肚,斯烱面色潮红,法海的光头上已布满粒粒汗珠。胆巴笑起来,说舅舅的脑袋像早上院子里的石头。斯烱也笑了,她对哥哥说,这孩子怎么想起来这么一个比方。
舅舅把侄儿揽在怀中坐下,一本正经赞叹道,想得起奇妙比喻的脑袋是不一般的脑袋!
早晨,初秋时节,那些清冷的早上,院子里光滑的石头是确实会凝结满一颗颗珠圆玉润的露水,真还像极了法海和尚头上那些亮晶晶的汗珠。
斯烱突然像个少女一样咯咯地笑起来,傻儿子,石头结露水时那么冰凉,舅舅的汗是热出来的!
法海打了一个嗝,复又赞叹道,呀,都是麦子香和油香,我身上的蘑菇和野菜味快没有了。
斯烱说,要记住是蘑菇和野菜味让我们挺过了荒年!斯烱又说,还有一只羊。
法海念一声阿弥陀佛,说,为什么人只为活着也要犯下罪过。
也是因为哥哥这句话,第二天,斯烱瞅个空就上山去了。路上,看见可以充饥的野菜,想起都是那年吴掌柜教她认识的。掌柜穿着一样一只的鞋,指给她野荠菜,说这是吃茎的叶的,指着蕨说,这是要挖出根来取粉,混合了麦面一起吃的。吴掌柜年轻时,顺着驿道吃着这些野菜逃荒到山里来。后来成了驿道上的旅店掌柜。斯烱记得,旅店前面的柜台上还摆放着些针头线脑的小杂货,柜台后还有一只酒坛子,里面泡满了从山野里采来的草药。吴掌柜常常坐在柜台后面,舀一小碗酒,滋滋溜溜地喝着,满脸红光,目光明亮。第二次逃荒到山里,就再也指望不上这样的小光景了。
斯烱已经有几年没来看过这个蘑菇圈了。
新生的灌丛把她当年频繁进入林中的踏出的小路都封住了。她费了好大的劲,才钻进了那块小小的林中空地。阳光从高大栎树的缝隙间漏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在地上,照亮了那些蘑菇。蘑菇圈又扩大了一些,几乎要将这块林中空地全部占领了。一对松鸡各自守着一只蘑菇,从容地啄食。斯烱钻进树丛时,它们停顿了一下,做出要奔跑起飞的姿态。
经过了饥荒年景的斯烱,见了吃东西的,不论是人还是兽,还是鸟,都心怀悲悯之情,她止住脚步,一边往后退,一边小声说,慢慢吃,慢慢吃啊,我只是来看看。两只松鸡昂着头,红色眼眶中的眼睛骨碌骨碌转动一阵,好像是寻思着明白了这个人说的话,又低头去吸食蘑菇的伞盖了。
看到蘑菇圈还在,松鸡也安好,斯烱脸上带着笑容走下山去。
就在她下山的路上,她看到一辆卡车停在村前,人们正在从车上往下卸行李。这是撤走了几年的工作组又进村来了。
这一回的工作组名叫四清工作组。
斯烱走到工作组的驻地去看热闹。看村里新的靠工作组近的人把他们的行李搬进楼里。当年,她在工作组帮忙时,村里那些不进步的人就像她现在这样,懒懒地倚在院墙上,看工作组和积极分子楼上楼下,院里院外地进进出出。她不再是当年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样子了。现在的她,脸上黯淡无光,身上的衣服有些肮脏,一双套在脚上的靴子也松松垮垮。
当年把她的名字写成斯烱的组长刘元萱还在,还是穿着前胸口袋插着只钢笔的旧军装。只是这位已经四进机村的干部,这回已经不复以前的神气了。这回指挥若定,自信满满的是一个瘦小女人。
这个瘦小女人站在那里发号施令,刘元萱和别人一起进进出出楼上楼下地搬运行李。每一次,他都经过斯烱的面前,一副不认识斯烱的样子。斯烱并不在意,她从来没有让他认出来的期待。但在第三次经过她面前的时候,他停下了步子,把左手提着的网兜捯到右手,又从右手上捯到左手。这样捯来捯去的时候,网兜里的搪瓷脸盆和搪瓷缸子搪瓷碗相互碰撞,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他想说句什么话,但始终没有说出来。斯烱看到他眼睛里出现了愧疚的神情。他的鬓角上出现了稀疏的白发。斯烱觉得,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揪了一下。没等他说出话来,斯烱就转身离开了。
那时的工作组每天都跟社员一起下地劳动。那个身材瘦小的女人领着大家唱歌,休息时,又给大家读《人民日报》上的文章。这在当年,都是刘组长的事情。现在,他和社员们一起坐在地边,口里嚼着草茎,神情茫然。
很多人都说,刘组长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了。
斯烱的想法却不一样。她想,这个人反倒可以休息一下了。不像那个女组长,把自己累得脸色蜡黄。
晚上开会,女组长讲得慷慨激昂,谁都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体里哪能储存那么多的能量。工作组把村里的干部都换过了一遍。晚上,或者不能下地的雨雪天,女工作组长还挨家挨户地走访。对斯烱的走访,是一个下雪天。
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斯烱家的火塘边。她弯着腰,把硬壳的笔记本顶在肚子上,半天开不了口。
斯烱抱出被子来在她背后做成一个软靠,在热茶里多兑了些奶,放在她面前,斯烱说,不要忙着说话,喝点热茶。
那茶里面加了比平常多三倍的奶。
组长喝完奶,闭上眼,脸色红润了一些,说,谢谢,我好多了。
斯烱依然说,不要说话。
她又单烧了一壶不加奶的茶,里面加了两块干姜,她倒了满满一碗,看着女组长把那碗茶也喝了。斯烱说,我想你是肚子不舒服,这回肚子不痛了吧?
组长脸色柔和多了。
她掏出一块水果糖,剥掉上面的彩色玻璃纸,塞进斯烱儿子口中。看着孩子脸上浮现起幸福的表情,她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胆巴。他舅舅起的。
女组长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工作组的人说,起这个名字的人有文化,知道历史上,呃,元朝的时候,就有一个胆巴碑。
组长打开了笔记本,神情也一下变得严肃了,胆巴的父亲是谁?
斯烱温暖的心房随着这句问话一下变凉了。她紧紧闭上了嘴巴。
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你有很多男人吗?
斯烱摇摇头,却紧闭着嘴巴。
我也相信你并没有交很多男人,那为什么不知道他父亲是谁?接下来,这个又来了精神的工作组长面对陷入沉默的斯烱说了很多话。中间,还穿插着姐妹、好姐妹、不觉悟的姐妹这种对斯烱的新称谓。组长带着因为奶茶与姜茶造成的红润表情失望地离开了。
斯烱却不明白,身为工作组长,那么多事情不管,却拼命打听一个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个世界连一个孩子没有父亲这样的不幸事情都不能容许了吗?这个晚上的斯烱是多么忧郁啊!但是,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使她怀上胆巴的那件事,梦见了使他怀上胆巴的那个人。她醒来,浑身燥热,**发胀。想到自己短暂开放的青春,她不禁微笑起来。微笑的时候,眼泪滑进了嘴角,她尝到盐的味道。她想到,这个时候,屋子外面的草,石头,甚至通向村外的桥栏上,正在秋夜里凝结白霜。那也是一种盐,比盐更漂亮的盐。
她抚摸自己的脸,抚摸自己膨胀的**,感觉是摸到了时光凝结成的锋利硌手的盐。
工作组没有像以往一样,从村里调一个青年积极分子到组里,说是工作,其实是照顾他们的生活。像当年的斯烱一样,挨家挨户讨牛奶,蔬菜。这一回的工作组自律太严,也许是因为这个严肃的女组长,也许是因为形势更紧张了。
冬天,工作组仍然没有撤走的意思,一个大雪天,脸色蜡黄的女组长又登门了。
这时母牛已经断了奶,斯烱只给她烧了姜茶。
等她喝了茶,脸上起了红润的颜色,斯烱又把一只小陶罐煨在火边,她想煮一块猪肉给这个女组长。但她又掏出了笔记本。斯烱生气了,她说,你又要问谁是胆巴的父亲吗?我不麻烦别人也能把他养大。
组长涨红了脸,我只恨妇女姐妹如此蒙昧,任人摆布。
斯烱听不懂这句话,她说,你觉得我是可怜人,我觉得你也是个可怜人。
组长冷笑,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是你的和尚哥哥教给你的吧。
斯烱后来挺后悔,当时怎么就把准备煨一块肉的罐子从火上撤掉了。
斯烱说,你可以问我别的问题。
组长说,有村民反映,盲流犯吴芝圃是你把他藏起来的。
他以前在这里开店十几年,不需要什么人把他藏起来。
那就是说,你跟他没有任何干系了。
我看他可怜,送了盐给他。
不只是盐吧?
他天天煮野菜和蘑菇,没有盐,也没有油,脸都绿了。我还送了一点酥油给他。
哦,还有油,酥油。
可他也帮了我,他一样一样把可以吃的野菜指给我,把一样一样可以吃的蘑菇指给我,那一年,地里颗粒无收,这救了我家人的命,也救了很多机村人的命。
等等,你说到蘑菇了。说是工作组教会了机村人吃蘑菇?说你天天挨家挨户去收牛奶。
不是天天,就是十几二十天,羊肚菌下来的时节。斯烱笑了,那可是工作组跟机村人学的。
你拿牛奶付钱吗?
有时付。
有时付是什么意思?
有时工作组每个人翻遍了衣兜,也没有一分钱。
后来还了吗?
有时还,有时也忘记了。
好,很好。再说说蘑菇的事吧。
其他蘑菇的吃法,真是工作组带给我们的。油煎蘑菇、罐头烧蘑菇、素炒蘑菇,蘑菇面片汤。说到这里,蘑菇这个词的魔力开始显现,斯烱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组长那严厉的脸也松弛下来,现出了神往之情。她干枯的嘴唇嚅动着,轻声说,还有烤蘑菇。
斯烱笑了,不,不,那是机村人以前就会的。那就是以前的小孩子们,从家里带一点盐,在野外生一堆火,在蘑菇上撒点细盐,烤了,吃着玩。
不是说,以前机村人不认识蘑菇,也不懂得吃蘑菇。
哦,只是不认得那么多,也不懂得那么多的吃法。
组长问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说吃蘑菇好还是不好。
斯烱想起前工作组对这个问题的表述,移风易俗,资源利用。于是说,好,很好。
听说你那时满山给工作组找最美味的蘑菇。
是啊,蘑菇真要分好吃和不好吃,羊肚菌、松茸、鹅蛋菌、珊瑚菌、马耳朵都是好吃的菌子。
组长冷笑起来,原来你在工作组的工作就是采菌子去了。
斯烱以为她还要问自己上民族干部学校的事情,但组长已经合上了本子站起身来。
走到院子里,组长摔倒了。她躺在地上,满脸的虚汗,但她推开了斯烱拉她的手,说,我自己能起来。
斯烱见她一时爬不起来,又不要自己拉她,便回到屋子里,取来一串干蘑菇。组长已经站起来了,正仔细地拍去身上的尘土与草屑。斯烱把那串蘑菇塞到她手上,说,弄一点肉,煮一点汤。
组长生气了,把那串蘑菇挂在斯烱脖子上。那串干巴巴的蘑菇悬挂在她胸前,像一串项链。组长冷笑,说,这串项链并不好看。
斯烱也生气了,她说,你要是好干部,就让我们这些老百姓能戴上漂亮的项链。
组长的脸更加蜡黄了,她抬起的手抖索个不停,嘴里却说不出话来。最后,一口鲜血从组长两片干涩而菲薄的嘴唇间冒了出来。斯烱被吓坏了。组长抹一把嘴,看到手上的鲜血时,身子就软下去,昏倒在了斯烱脚前。斯烱背上她,一口气跑到工作组的楼前,开始大声哭喊。然后,自己也吓晕过去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先看见一盏昏黄马灯在头顶摇晃。然后才看见了工作组刘副组长俯看着她。
她问,这是在哪里?
车上,去县里的医院。
斯烱说,请告诉我哥哥,带好我的儿子。告诉他我回不去了。
刘副组长握住她的手,斯烱啊,你受苦了。
斯烱挣脱了手,我有罪,我把组长气得吐血了。
刘副组长眼光转到别处。顺着他的目光,斯烱看到了女组长的苍白瘦削的脸。因为没有肉没有血色而显得特别无情的脸。
刘副组长叹口气,说,那就得看她醒来怎么说了。
斯烱更加害怕,挣扎着要起来,要从行驶的卡车上跳下去。刘副组长说,真有什么事情的话,逃跑有什么用?你能比吴芝圃跑得还远?
这一来,绝望的斯烱又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医院里了。不是在病房,而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动了动身子,床就吱吱作响。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来来去去,从她床头旁的门里进进出出。她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从手臂上进入体内,使得她手脚冰凉。她想,也许,什么时候,自己就被冻住,变成一块冰,死去了。于是,她紧紧闭上了双眼。但她真的没有再晕过去,也睡不着。而且,到了下半夜,她感到了饥饿。于是,斯烱哭了起来。
她不敢放纵自己,只是低声饮泣。因可怜自己而低声饮泣,所以,没有人听见。那时,医生护士已经不再频繁进出自己头顶旁边左拐的那个房间了。长长的走廊灯光昏黄,干净的水泥地闪闪发光。斯烱听法海哥哥描绘过灵魂去往佛国的路,就是一条长长的充满光的通道。斯烱想,这就是自己的灵魂在往佛国去了。突然,她又意识到,灵魂去往佛国时,怎么会想到自己是在灵魂往佛国去?这下,她真正清醒了。
她一下翻身从病**起来,把扎在手背上输液的针头也扯掉了。她看见一粒血从针眼处冒出来,越来越饱满,在这粒血炸裂之前,她把手凑到嘴边,吸吮掉了。她起身走到床头边那道门前,并没有注意到有第二滴血又从针眼里冒出来。那道用红色写着32号的白门上有一块玻璃,当她手上的血滴在地上时,她正隔着玻璃门向里面张望。屋子里没有灯,但隐约可见里面的**躺着一个人。
突然,屋里灯亮了。
是**那个人伸手打开了床头上的一盏灯。
灯光照亮的是女组长的脸。这张脸,在白色的枕头和白色的床单中间,苍白,松弛,而又宁静。这情景让斯烱感动得又哭了起来。
组长抬手招她进去。
斯烱站在组长床前哭得稀里哗啦。
组长用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轻柔的声音说,斯烱,你不要害怕。
我不是害怕,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可怜。
组长脸上的神情又在往严厉那边变化了,斯烱赶紧辩解,我不是说你真的可怜,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组长的表情又变回到可亲可怜的状态了,她笑了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母亲也是一个佛教徒。只有佛教徒才会不知道自己可怜而去可怜别人。
斯烱低下头,捧住组长的手,哭了起来,我不该让你生气。
组长当然不承认是生气而吐了血,她说,不怪你,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肺结核,营养不良,超负荷工作,在你们村染上了肺结核。她抽回手,头重新靠上了枕头,也许,上面会让我回老家去养病了。这时,她看到了斯烱手上的血,她递给斯烱一团药棉,让她摁在手背上。组长说,你回去吧,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村里去了。
斯烱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不肯离开。
组长说,那你坐下吧。
斯烱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多少年过去了,斯烱也会在心里说,那是她这一辈子过得最美好的一个夜晚。在那几乎一切东西都是白色的病房中,组长的一张脸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她的黑眼睛和黑头发在灯下闪闪发光。她柔声说,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是要送我一串蘑菇。我知道,机村人数你最会采蘑菇,给我说说蘑菇圈是怎么回事吧。蘑菇真的在林子里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
斯烱笑了。
斯烱说,蘑菇圈其实不是一朵朵蘑菇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蘑菇圈其实就是很多蘑菇密密麻麻生长在一起。采了又长出来,采了又长出来,整个蘑菇季都这样生生不息。而且,斯烱说,本来以为今年采了,就没有了,结果,明年,它们又在老地方出现了。
组长笑了,是的,孢子和菌丝,永远都埋在那些腐殖土里,生生不息。
斯烱说,几年不采,它们就越来越多,圈子也越来越大,好多都跑到圈子外面去了。
斯烱又说,明年蘑菇季,我给你采最新鲜的蘑菇,你带着本子到我家来问话,我给你做最新鲜的蘑菇,牛奶煮的,酥油煎的,你想问什么话我都告诉你。
组长摇摇头,闭上眼,哑声说,医生说,我的肺都烂了,烂出了一个洞。明年你的蘑菇圈再长出蘑菇的时候,我说不定都死了。
面对如此情形,斯烱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她就那样木呆呆地静坐在组长床前。
过了很久,组长又睁开眼睛,你放心回去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不会再来问你那些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了。
斯烱走出医院时,天正是黎明时分。柳树梢头凝着晶晶亮的霜,河面上流着嚓嚓作响的冰。
从县城回机村的路真长。她从黎明走到黄昏,灰白的路还在脚下延伸,风吹动树林,发出尖利的哨声。饿得难受时,她从溪边上取一块冰,含在嘴里。冰不能饱肚子,但那锐利的冰凉却能使她清醒一些。半夜时分,她走到村子边上,全村的狗都叫起来。她看见一个人穿着厚皮袍,站在桥头上。那个人打开手电筒,照向斯烱的脸。然后,从耀眼的光柱后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哭声。她没有听出来那是法海哥哥,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哭。直到他说,你要是不回来,叫我怎么能照顾阿妈和胆巴啊!
斯烱这才问,你是法海吗?
我是没有用的法海,没有你,我们一家人该怎么过活?
从昨天离家开始,斯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她扶着桥栏说,我走不动了,你回家去取点吃的来吧,我吃了才有力气走到家去。
法海真的就转身往家跑。
跑开一段,他又转身回来,说,我这个笨蛋,我这个笨蛋!他在妹妹身前蹲下,听妹妹舒一口长气,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背上,他才猛然起身,把妹妹背回了家里。
斯烱在哥哥背上哭了,又笑了。
斯烱记得,那天晚上,哥哥给她吃了多少东西啊!他总是搓着手说,再吃一点吧,再吃一点吧。后来,斯烱实在是一点也吃不下了,才让哥哥扶着到了儿子床边,一头栽下去,搂着儿子就睡着了。
斯烱不知道这一觉自己睡了多久。当她睁眼醒来时,她知道,自己肯定不止睡了一个晚上。她一睁眼,站在床前的儿子就跑开了,喊道,阿妈醒了,舅舅,阿妈醒了!
法海赶紧过来,告诉她,工作组长要见你,原先的那个刘组长。
斯烱梳头洗脸,完了,却坐下来喝茶。
法海很吃惊,你不去见工作组吗?
斯烱说,你想去,就替我去吧。
我去了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那你就说,我家斯烱想离他们远一点。
法海后来真把这话对刘元萱组长说了。某天,他赶羊上山时,恢复了工作组长身份的刘元萱出现在路口上,他说,怎么,我不是叫你转告你妹,我有事情要跟她交代吗?
法海说,我家斯烱说,你们工作组请离她远一点。
刘组长吃了一惊,我没有听错吧?她真这么说了?
佛祖在上,她真这么说了。
刘元萱重新当上组长,一改很久以来的倒霉样,重又变得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所以,他大度地说,她是让那个女人弄害怕了,今天不来,明天会来的。
但斯烱始终没有在工作组面前出现,甚至在村中行走时,也故意不经过工作组所在的那座楼房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机村经历了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旱。天上久不下雨,村里引水灌溉的溪流也干涸了。溪流干涸,是机村人闻所未闻的事情,可这不可思议的情形就是出现了。道理也简单,山上的原始森林被森林工业局的工人几乎砍伐殆尽,剩下的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
那天,斯烱去泉边背水。在干旱弄得庄稼枯萎、土地冒烟的时候,这片藏在林子里,从几棵老柏树下汩汩而出的清泉使得这一小方天地湿润而清凉。斯烱把水桶放在台子上,躬身一瓢瓢把清冽的泉水舀进桶里。她动作很轻,不想弄乱了那一氹水中倒映着的树影与蓝天。她突然感到害怕,饥荒又要降临这个山村了吗?而且,这一回,不只是地里庄稼歉收,大地失去了水的滋养,野菜,特别是喜欢潮润的蘑菇也难以生长。这时的斯烱做出一个决定,她要去用水浇灌她的蘑菇圈,让蘑菇生长。
但是,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
从泉眼到林子中她的蘑菇圈,没有成形的路,等她满头大汗到达目的地,泉水早就从没有盖的背水桶中泼洒殆尽了。
斯烱央告木匠为她的背水桶加一个盖子。木匠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呀呀呀,斯烱啊!从古到今,谁见过背水桶加过盖子啊!我可不敢乱了祖传的规矩。不久,斯烱要替背水桶加盖的消息,成为一个笑话在村里迅速流传。
有些人甚至在斯烱背水回家的路上,拦住她问,斯烱不会背水了吗?斯烱会因为背水桶没有盖子,把水都泼洒到路上吗?
几天后的早上,太阳刚刚升起,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空气中充满了呛人的尘土味道,有人拦住斯烱又提起要给背水桶加盖子的话,以博大家一笑。这回,斯烱停下了脚步,她说,我是要给背水桶加上盖子呢,我怕有一天,水还没有背回家,就都被太阳晒干了。
那些年,人心变坏了,人们总是去取笑比自己更无助的人。所以,斯烱这样的人总是成为村人们笑话的对象。但是这一天,当斯烱说出了这句话,那些人再也发不出笑声。说完这句话,斯烱背着水走过那些可怜人,留下这些逞口舌之快的人在那里回味她这句话,想想自己的生活,为她这句话感到害怕。
时间回去十几年,不到二十年,是机村的土司时代。机村的老年人和中年人,都从那个时代生活过来,他们知道,在那个时代,如果有人像斯烱一样先是有了给水桶加盖般的荒唐新奇的想法,继而又说出有诅咒意味的话,那她就成了一个邪恶的女巫。旧时代的人和新时代的人有一样其实相当一致,就是相信现实中的灾难是因为一些灾难性的话语所造成。土司时代,斯烱会被土司派遣来的喇嘛宣布邪祟附身,而从人间消失。今天,那些被她这话震惊的人们赶紧把情况汇报到工作组。
那一天,工作组刚收到气象局对天气咨询的复函。一、限于条件,气象局无法提供超过半个月的长程天气预报;二、可以预见到的半个月内,机村所在地区依然不会有降水。
这边正一筹莫展,村民们又报告来斯烱说的话。
当即有人拍案而起,要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抓起来。
刚刚复任了工作组长的刘元萱这回却很冷静,他说,跟土司时代一样,宣布她是女巫,赶到河里淹死,天上就会下雨吗?
说完,他就背着手去了河边。河边就在村庄下方,在庄稼地下方二三十米的河岸下滔滔流着,但没有提灌设备,水上不到高处。刘元萱又去到机村的泉眼,也许可以用水渠把泉水引来浇灌土地。这个时候,他有点责备自己的官僚主义了。算上这一回,他已经在机村工作了五年有余,喝了那么多机村的甜泉水,却没有到泉眼处来看过一眼。进到那圈围着泉眼的柏树丛中后,地面潮湿了,空中也弥漫着水气。
刘元萱在这里碰见了斯烱。
斯烱刚刚盛满了水桶,正用东西封住没盖的桶口。她用来封闭桶口的是一张已经被水泡软的羊皮。她正用那羊皮盖住了桶口后,又用细绳紧紧地扎住,拴牢。刘元萱组长突然开口说话,吓得她惊叫一声从水桶旁跳开了。
还是刘组长伸手扶住了水桶,说,这样子水就不会被太阳晒干了?
斯烱捂住胸口,出口长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再说话。
刘组长放缓了声音,以后不要再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斯烱闷在那里,勾着头一言不发。
刘组长又说,你不要害怕,那个女人不会回来了,不会再有人追着你问问题了。
斯烱突然抬头,说,都是可怜的女人,我不怕她,我喜欢她。
刘组长不高兴了,她连命保得住保不住都不知道,不管你喜不喜欢,这女人都不会再回来,我又是工作组长了。他见斯烱又不说话了,便拨弄着蒙在水桶上的羊皮,前些年缺粮,你存野菜,存蘑菇,今年天不下雨了,你老来背水,是要在家里存满水吗?
斯烱提高了嗓门,你不是爱吃各种蘑菇吗?天旱得连林子里的蘑菇都长不出来了。
刘元萱换了组长的口吻,困难总是会过去的,你要对党有信心。
这些日子,斯烱觉得自己开始在明明白白活着了,所以才能说出那种让全村人情感激**的话。可眼下,又被这个人的话弄糊涂了,天下不下雨,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跟信心有什么关系?
说这种话的人真是可恨的人,但斯烱早就决定不恨什么人了。一个没有当成干部的女人,一个儿子没有父亲的女人,再要恨上什么人,那她在这个世上真就没有活路了。
刘组长又说,你也是苦出身,有什么困难可以找组织嘛。
斯烱背上了水桶,直起身,说,我不会来找你的。然后,就转上了山道。
刘组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中,摇摇头,释然一笑,转身便把围着泉眼下方挡着的木头挡板拔了,把那一凼水放得一干二净,为的是看清楚泉眼出水处有多大的流量。他看清楚了,不过是筷子粗细的三四股水从石头缝中涌出。他本来打算要开一条水渠,把泉水引去浇灌庄稼,但这水量也太小了,不等流到地里,真就像斯烱说的,不等流到地里就被太阳晒干了。
这回,轮到失望至极的刘组长垂头坐在了泉眼边。
而此时的斯烱正背着水桶往山上爬。山坡陡峭难行,但她很喜欢听到背上桶里水翻腾激**时发出的好听的声音。她一边往山上爬,一边在心里排列这个世界上好听的声音,排在第一的就是水波的激**声。一只鸟停在树枝上叫个不停,她抬起头来,说,你的声音也是好听的声音。这几天,那只画眉鸟跟她已经很熟悉了。每天都飞到这丛柳树上来等她。她知道,转过这个柳丛,就是那群栎树包围着的蘑菇圈了。这鸟它是来等水喝的。
斯烱到了蘑菇圈中,放下了水桶,一瓢又一瓢把水洒向空中,听到水哗一声升上天,又扑簌簌降落下来,落在树叶上,落在草上,石头上,泥土上,那声音真是好听的声音。洒完水,斯烱便靠着树坐下来,怀里抱着水桶,听水渗进泥土的声音,听树叶和草贪婪吮吸的声音。她特意在桶里剩一点水,倒在八角莲那掌形的叶片中间,那只鸟就从枝头上跳下来,伸出它的尖喙去饮水。看到鸟张开尖喙,露出里面那长长的善于歌唱的舌头,她禁不住露出笑容。
那些烈日当头的干旱天气里,不管是工作组还是村干部,再要催动眼看收成无望的村民参加集体劳作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男人们偷偷潜进山林打猎,女人们采挖野菜。只有斯烱的法海哥哥还得每天把羊赶到有水有草的地方。而斯烱每天两次背水,悄悄去浇灌她的蘑菇圈。8月的一天,斯烱刚背水到林边,她就知道,蘑菇出土了,因为那熟悉的好闻的蘑菇气息已经钻进了她的鼻腔。
那天,她浇完了水,便半跪在山坡上,把一朵一朵刚刚探头的蘑菇细心采下来,直到牵起的围裙装得满满当当。她心满意足地站在林边,看见吸饱了水分的土地,正在向她奉献,更多的蘑菇正在破土而出。那只鸟跳下枝头,啄食一朵蘑菇。斯烱对它说,鸟啊,吃吧,吃吧。
那鸟索性跳到蘑菇顶上,爪子紧抓着菌盖,头向下一口口尽情啄食。
斯烱又说,吃吧,吃吧,可不敢告诉更多的鸟啊!
鸟停下来,歪头看着斯烱,灵活的眼球骨碌碌转动。
晚上,斯烱把一朵朵蘑菇切成片,用酥油一片片煎了。香气四溢的时候,她想,这么好闻的味道,全村人一定都闻到了。饭后,本来她是想请哥哥法海帮她做一件事的,但天一黑下来,哥哥就急着要出门。他已经和村里一个和斯烱一样的女人好上了。天一黑,心就不在自己家的房子里了。
所以,天一黑,等家里破戒和尚出了门,斯烱把剩下的蘑菇兜在围裙里,带着儿子胆巴出门了。每到一家人院门前,斯烱就取几朵蘑菇放到胆巴手上,让他穿过院子放在人家门口。胆巴把蘑菇放在人家门口石阶上,再敲敲别人家的门。胆巴人小,敲门声却很响。等到人家闻声开门时,母子俩已经走到下一家人的门口了。那个夜晚,斯烱带着儿子走遍了全村。在法海天天去过夜的那一家,母子俩偷藏在墙角,看那女人衣衫不整地出来,看见门前的蘑菇,发出了惊喜的声音。母子俩还看见法海光着和尚头也出现在门口,看见蘑菇,赶紧便把那女人拉进了屋子。
胆巴摇着斯烱的手,说,我看见舅舅了,法海舅舅!
斯烱憋着笑声,已经憋得喘不上气来了。
最后,是工作组的那幢房子。
连胆巴都知道人们把天干不雨的账也算在折腾人的工作组头上,所以不肯把蘑菇送进院里。斯烱就把最后几朵蘑菇放在了院墙上面。
斯烱对儿子说,那个人爱吃这个东西。
胆巴说,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他说你的名字有文化。
儿子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文化。
斯烱说,那你就住嘴吧。后来,她又说,吴掌柜教会我认野菜,工作组教会我做蘑菇。
儿子真的就不再开口,不再理会她。
斯烱第三回把采来的新鲜蘑菇悄悄送到各家门口,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家的门口石阶上也有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新鲜的鹿肉。
接下来,门口又悄然出现了野猪肉和麂子肉。
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谁往他们家门口送去四回蘑菇。斯烱也知道,是村里哪家会打猎的人上山打猎,偷偷送来了鹿肉野猪肉和麂子肉。在那个炖了野猪肉吃的那个晚上,斯烱对胆巴说,邻居的好,你可是要记住啊!那时,村民们几乎都知道了这些蘑菇是斯烱背水上山养出来的。吃了她用水浇灌出来的蘑菇,人们才知道她要给水桶加盖的用意了。木匠自己带了尺子上门来,斯烱啊,把你的水桶给我量量尺寸吧。
斯烱心里的怨气上来了,水桶加了盖子,就像马生了角了。
木匠说,是我说的糊涂话呀,老脑筋哪想得到会做给为蘑菇喂水的人哪!
斯烱叹口气,大叔呀,不必了,蘑菇季都过去了。
木匠说,明年还要用呀!
斯烱,好心的大叔,可不敢这么去想!明年再这样,几朵蘑菇也救不了人了!
一句话,那时,机村人在背地里都叫斯烱是养蘑菇的人。
一天晚上,斯烱家门口又出现了一块肉。斯烱没有架锅生火,而是对法海说,拿着这块肉,去看她吧。
法海脸都笑开了花,说,妹妹你都不知道她那两个孩子有多馋!
早上,法海回来,斯烱问了他一句话,你也是男人,也可以上山去打猎啊!
法海却一脸认真地说,那怎么可以,我是和尚啊!
斯烱就笑了,她心想和尚也不该要女人啊,然后,她又哭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四清”运动还没有结束,“**”又来了。
工作组还待在机村,却很是无所事事了。听说州里,县里,都有造反派起来斗争领导。那一阵子,工作组得不到新指示,不知道怎么开展工作了。
刘元萱组长日子难过,便披了大衣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动。不喜欢他的人就说,这人怎么像只找不到骨头的狗一样啊。
村子不大,他在村里带着不安四处走动时,难免要和斯烱碰见。
第一回,他说,哦哦,知不知道人们都叫你是养蘑菇的女人啊。
斯烱没有说话。
第二次碰见,正好胆巴跟着妈妈一道,刘元萱就蹲下来,孩子该上学了。但村里那个小学校的老师都进县城搞运动去了。
斯烱还是没有说话。
第三次碰见,刘元萱都瘦了一圈,他脸上露出悲戚的神情,斯烱啊,我想我该走了,这一走,这辈子怕是见不着了。
斯烱跟他错身而过时说,你还会来的,每一回你走了,都回来了。
刘元萱在她身后说,形势变了,形势变了。我赶不上趟了呀!
这一天,村里几个在外面上中学的红卫兵回来了。他们是开着卡车回来的。不止他们自己回来,他们还带来了更多的红卫兵。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进工作组那幢房子,把机村最大的当权派刘元萱揪下楼来。据说,刘元萱当时已经收拾好东西,背上背包准备下楼了。那个夜晚,村里的小广场上燃起了大堆篝火,由红卫兵开起了刘元萱的批斗大会。机村人真是恨这个刘元萱的。施肥过多使得庄稼不能成熟而造成第一次饥荒。刘元萱深深地低下头,以至于纸糊的高帽子几次落在地上。说到去年天旱,又使机村陷入颗粒无收的情形时,他却抬起头来,说,这个账不能算在自己头上,天不下雨他没有办法,森林工业局砍伐光了山上的树林,使得溪流干涸的责任也不在他。这种态度使从县城来的红卫兵愤怒不已,当晚,刘元萱就被打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
当天晚上,这群红卫兵又把刘元萱扔上卡车,呼啸而去。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两年后,那些意气风发的红卫兵却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村子,回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农民了。
其中一个改了名字叫卫东的,成了村里小学校的民办教师。
关闭了三年的小学校又敲起了钟声。胆巴和村里孩子都上学了。
胆巴第一天上学回来就拿一块木炭在家里墙壁上四处书写,毛主席万岁!他还会用据说是英语的话说这句话,朗里无乞儿卖毛!
法海对此发表评论,毛主席是大活佛。一次又一次转世,要转够一万年呢。
胆巴对舅舅大叫,我要告你!
舅舅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我以后不敢乱说乱动了。
胆巴举起印了毛主席像的写字板,向毛主席保证!
法海说,我保证。
发生这事的时候,斯烱不在家。她没有去背水,也没有去看她的蘑菇圈,她是被邻居家的女人叫走了。那女人采回来很多水芹菜,怕里面混有毒草,把人吃出毛病,请她去帮忙辨认。
斯烱带着一把水芹菜回来,发现法海把胆巴灌醉了。前两天,他在放羊时,从一个树洞里掏到一个小小的野蜂巢。正是满山毛茛和金莲花盛开的季节,蜂巢里自然盛满了黄澄澄的蜂蜜。法海很珍惜这点蜂蜜。不珍惜不行啊。这时母亲已经去世两年了但他这点甜蜜,想给妹妹,想给侄儿,又想给相好的寡妇和那两个总是吃不饱的孩子。所以,他把那带蜜的蜂巢藏了两天,也不知道该拿出来给谁。
但这一回,他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想让胆巴迅速忘掉自己说过的话,只好拿出了蜂蜜,找出了家里的酒。他不喝酒,家里就斯烱有时会喝上几口。他把蜂蜜挤到碗中,又调上了酒。胆巴很快就被蜜里的酒醉倒了。
法海想,等胆巴醒来,肯定就会忘记他说过的话了。
斯烱进了家门,便闻到酒香和蜂蜜香,她盯着法海,你这个和尚,怎么喝酒了。
法海摇摇头,眼睛却看着酣睡的胆巴。
斯烱便摇晃着撕扯着哥哥的身体,你哪里像个和尚啊!
十多年后,1982年,法海又回到了重建的宝胜寺当起了和尚。
胆巴从州里的财贸学校毕业,当了县商业局的会计。每次买了酒,买了糖果回家看妈妈,斯烱留下酒,让胆巴带上糖,去庙里看看你舅舅吧。
胆巴就去庙里看舅舅。
舅舅吃了糖,甜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时,大殿里正在诵经,鼓声咚咚,众多喇嘛的诵经声汇成一片,在那些赭红墙壁的建筑间回**。胆巴问舅舅怎么不去参加法事。
法海用头碰碰小佛龛里的佛像,我老了,修不成个什么了。
法海其实就是在庙宇旁自己盖了两间房子,一日三餐之外,随着寺院的节奏,诵经礼佛而已。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寺里的正式喇嘛。不过,他的小屋洁净而光亮。他赤着脚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走来走去。胆巴拿出了一本沉重的书,那是一本碑帖的拓片汇编。胆巴把沉甸甸的书打开了给舅舅看,你给我起的名字真的写在这书里呢。
然后,他把碑文用汉文一字一字念给舅舅听,师所生之地曰突甘斯旦麻,童子出家,事圣师绰理哲哇为弟子,受名胆巴。梵言胆巴,华言微妙。
舅舅就俯身下去,用碰触佛像的姿势碰触碑文。
这时,屋子里光线一暗,是寺里胖活佛和他的随从的身子堵在门口,遮断了光线。
法海赶紧起身,又用额头去碰活佛的身体。
活佛进来了,气喘吁吁地坐下,对胆巴一欠身子,官家的人来了,贫僧有失远迎啊。
胆巴笑了,舅舅替我起的名字,这个名字,七百年前就写在元朝的碑文上了,是那时帝师的名字啊!
活佛并不懂得历史学,也不懂得崇奉藏传佛教的元代宫廷中的事情,也不识得汉字,但还是对着摊在地板上的书赞叹,功德殊胜,功德殊胜啊!然后,活佛转眼示意随从开口说话。
那侍从躬躬身子,活佛请施主参观一下寺院。
胆巴心想,转眼之间,自己的称谓已从官家变成施主了。寺院的建筑都是这三四年间新修的。大殿、护法神殿、活佛寝宫、时轮金刚学院。以前的医学院和上密院还是一片废墟。参观完毕,活佛回去休息。侍从送胆巴回法海房里。胆巴说,你们一定有什么事情吧。
活佛的侍从说出了要求,希望帮寺院解决一些橡胶水管,把山泉水引到寺院里来。再建一个水泥的池子,就不用和尚们天天上山取水了。
胆巴听了,心里为难,但他没说商业局并不管橡胶水管。他只说,那我试试看能不能帮到你们。
那时,县里的各种机构已经很多了,商业局管很多东西,恰恰橡胶水管是生产资料,由物资局管,由水电局农业局管。这让胆巴这个刚刚工作不久的商业局会计就作了难。一拖两月,事情还没有眉目,让他寝食难安。
事有凑巧,一天,单位里突然**起来,人人都很激动,说县委县政府派了人来考察年轻干部。县里其实就来了三个人,组织部长、办公室主任和工会主席。他们占了局长办公室,一个个找人谈话。胆巴也接到通知,待在办公室,哪里都不要去,等人来叫。从早上到中午,到下午下班,好多人都去谈过话了,却还没有人来叫他。他是晚上九点才走进局长办公室的。
别人怎么谈的,他不知道。他的谈话完全是闲聊。
主谈的是办公室主任,他把一个卷宗摊开在膝盖上,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机村的人?
是。
你叫胆巴?
我叫胆巴。
你知道吗?通常胆巴这个名字,都写成旦巴,元旦的旦,而不是胆子的胆。
是,跟我一样的名字的人都写元旦的旦。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阿妈斯烱说,是那时的工作组长让这么写的。
这个写法有来历,元代时就这么写了,元代有一个喇嘛帝师也叫这个名字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专门请县文化馆的老师帮我弄了一本胆巴碑帖。
年轻人不错,学财贸的,还能读碑帖。然后,侧身问组织部长和工会主席,两位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两位说,刘主任你是主谈,你说。
刘主任有点激动了,他说,胆巴呀,我就是那个把你名字写成这样的工作组长。你不认识我了。
胆巴却不知怎么就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应这句话。
工会主席见了,说,胆巴呀,还不谢谢刘主任,名字别具一格,人也要别具一格呀!中央精神,干部要知识化年轻化,自己要有进步的心啊!
胆巴还是语塞,我听阿妈和舅舅说过工作组的事,但那时我还小,记不得了。
刘主任感叹,你那舅舅可把你阿妈斯烱害苦了。他合上卷宗,站起来拍拍胆巴的肩膀,不要紧张,有什么事情来县委找我。他还把胆巴送到走廊里,什么时候回村里,问候你阿妈斯烱。记得给我带些蘑菇来,你阿妈是机村最知道蘑菇长在哪里的人!
刘主任又把手放在胆巴肩膀上,记得有事来找我!
不几天,局里就传开消息,胆巴要提升为商业局副局长。
听了这消息,胆巴就觉得该去看望一下在机村待过的刘主任。他先回了村子把遇到以前工作组刘组长的事说给阿妈斯烱听。
阿妈斯烱时常神情迷离。这时又显得目光游移,沉默半晌,说,这个人还记得我们山里的蘑菇味啊。
胆巴说,他要我送些蘑菇给他。
胆巴没有说自己可能会被提升副局长的传言,只说舅舅挂单的宝胜寺让他弄橡皮水管的事,说为这件事情得去求这位刘主任帮忙。
阿妈斯烱又一次眼神迷离,你舅舅,你舅舅。
胆巴早早睡了,他要起个早,把该男人干的事情都帮阿妈干了。天刚亮,他就起来,先修理了有些歪斜的院门,又把一堆柴火劈了。这时,满院子都是栎木柈子的香气。这时,阿妈斯烱从院外进来,露水打湿了靴子和袍子的下摆。她一早上山,采来了新鲜蘑菇。
一朵一朵的蘑菇上沾着新鲜的泥土、苔藓和栎树残缺的枯叶,正好在新劈开的木柴堆上一一晾开,它们散发出的香气和栎木香混在一起,满溢在整个院子。母子俩吃完早餐,蘑菇上的水汽也晾干了。
阿妈斯烱对儿子说,我还是愿意你自己吃了这些蘑菇。
阿妈,这个刘主任真的特别关心我。
阿妈斯烱想对儿子说,这个人也曾经特别关心过你阿妈,但话到嘴边,她没说出来。这么美好的一个早上,天空湛蓝,河水碧绿,儿子又要出门,她不想说那些令人不高兴的话。于是,阿妈斯烱说,好吧,我的蘑菇圈里有采不尽的蘑菇。要是你的朋友喜欢,就回来告诉我吧。
阿妈斯烱还告诉胆巴,蘑菇圈里的蘑菇越长越漂亮了。
不会吧,村里人都上山采蘑菇,没听谁说,他们的蘑菇越来越漂亮了。
阿妈斯烱说,他们没有自己的蘑菇圈。他们上山只是碰见蘑菇,而从不记住,是哪一块地方给了他们蘑菇。
胆巴把这些蘑菇送到刘主任家去,他没想到刘主任会激动,而且激动到如此程度。
蘑菇整整齐齐地装在柳条篮子里,一朵朵躺在柔软干燥的松萝里。
刘主任涨红了脸,瞧,装一只篮子都这么上心,这么漂亮,你的阿妈斯烱可不是一般的乡下老太婆!
胆巴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沉默不语。
刘主任伸手,一一抚摸那一朵朵蘑菇,哦,哦,它们的样子都跟当年一模一样啊!
然后,刘主任握着这篮蘑菇亲自下了厨房,留他一个人在客厅里喝茶。那时的胆巴,还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乡下孩子的禀赋,怀着自卑,紧张不安,捧着茶杯,不知怎么和这家的女主人以及和自己年纪相当的这家人的漂亮女儿说话。
女主人说,和老刘谈恋爱的时候,我去过你的老家。
他终于没有说出一句得体的话。他想了几句话,自己都觉得那是不得体的,他知道,一定有句得体的话,但这话就是不肯来到他的嘴边。
这时,厨房里传来热油的嗞嗞声,飘出来蘑菇受热后的变化了的香味。女主人说,是个老实的娃娃。
他们家的女儿知道自己是干部子女,知道自己是城里人的那种高傲的女孩。她几乎不用正眼看他。
她对她妈妈说,老爹着了什么魔啊,就为了几朵蘑菇!
她妈妈制止她,丹雅!女主人又转头对胆巴说,还是你这样的吃过苦的孩子懂事。这句话让胆巴更局促不安了。这时,女主人让他帮助把折叠桌摆放起来。这简直就是对他的赦免。胆巴手脚利索地把折叠桌打开,摆上桌面,又依次打开四只折叠椅。
刘主任炒好的菜上桌了。三个菜有两个是蘑菇。一个蘑菇炒鸡肉片,一个生煎蘑菇片。刘主任自己先伸筷子,品尝后又赞叹。吃完饭,主任把他叫进书房。里面的确有很多的书。他先取了碑帖来,给胆巴看,说,你的名字就在这上面,你的名字可是有来历的!他要胆巴自己把胆巴两个字找出来。胆巴很快就找出来了。
刘主任有些吃惊,我不知道你也懂书法。
胆巴老实告诉,自己并不懂书法,但他听过刘主任给自己取名字的故事。所以,专门找了胆巴碑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又说,我还知道阿妈斯烱的烱也是主任当年选的字,而没有用别人常用的穹或琼。
刘主任看着他,很动情的样子,说,有心就好,有心就好。我老了,要退休了,你年轻,只要有心,会有出息的。他把骄傲的女儿叫进来,说,丹雅比你小两岁,不懂事,不努力,不晓得珍惜自己的福气,以后,你要多多照顾她!
胆巴说,我哪能照顾她。
刘主任告诉他,明天,组织部就下文了,你就是县商业局的副局长了。
靠在门口的丹雅就噘嘴说,看看,送几朵蘑菇,就当副局长了。
刘主任说,这事前天县委就通过了,今天他才送蘑菇,这有什么关系吗?
胆巴有话,想等丹雅退出去才对刘主任说,但她靠在门上,用背顶着门摇晃身子,就不出去。
刘主任说,有话就说吧。
胆巴说,舅舅在的那个庙,想要些橡胶管子,把水引进寺院……
刘主任打断了他的话,你舅舅,你那个舅舅,要不是他,你阿妈斯烱也是一个体体面面的国家干部!
胆巴低下头,阿妈斯烱不怪舅舅。
好人,好人哪,谁都不怪!好人哪!回家告诉你阿妈斯烱,我一定会照顾好你!
果然,不几天,胆巴的副局长任命就下来了。是组织部长在全局职工会上宣布的。第二天,胆巴就搬了办公室,就在局长的隔壁。一个月后,他就知道这个副局长该怎么当了。两个月后,他就捎信给舅舅,让他们来县城拉橡胶管子。春节回家时,他当副局长已经四个多月了,已经不怕跟人说话,有点当官的样子了。
陪阿妈斯烱去宝胜寺看舅舅时,活佛陪着他看架好的橡胶管子如何引来了山上的泉水。舅舅就从大殿旁的水池边直接从橡胶管中接来水给他烧茶。舅舅对阿妈斯烱说,到底啊,到底啊,我们家是要出干部的。我耽误了你,可胆巴真出息了。舅舅又说,想必是那个刘组长真为他的名字挑了好字吧。
阿妈斯烱冷着脸说,我名字的字也是他挑的。
胆巴就提醒舅舅,水开了,还不下茶叶啊。
胆巴没有告诉舅舅和阿妈斯烱,这水管是他用了局里的自行车和电视机指标换来的。
那几年的商业局不是后来市场放开后的景象,什么东西有指标是一个价,没有指标是一个价钱。因为商业局管着这些紧俏商品的指标,胆巴在这个县城就成了一个人物,可以说是一个没有人不知道的人物。
当局长没两年,当初上刘主任家时对他不理不睬的丹雅也常常主动来找他了,而且,还叫他胆巴哥哥。
这时的胆巴不再是那个笨嘴拙舌的乡下孩子了。他说,我怎么当得起让你叫哥哥,不敢当,不敢当啊。
丹雅说,可是老爹让我叫的,你该不会不听他老人家的话了吧。
胆巴说,这么说来,就只好任你叫了,叫吧。你有什么吩咐?
我要买两台电视机。
两台?你一双眼睛要看两台电视?
我要出去旅游。
旅游?那时旅游在这个县城里还是一个很新鲜的词汇。
我从来没有看过大海,我想去大海。
我也没有看过。
那你就弄四台,我卖了指标,我们一起去看海!
我跟你?不行,我们又没有谈恋爱。
你想跟我谈吗?
胆巴又露出了乡下老实孩子的狗尾巴,低下头摆弄办公桌上的报表,不吭声了。
我不好看吗?
好看。
你不喜欢好看的女青年吗?
你是个不务正业的女青年。
好吧,那就还是只要两台电视机吧。
胆巴就只好写条子给丹雅两台电视机。
丹雅就和她的男朋友坐了一天长途汽车去省城,又坐了两天两夜火车去海边。那一趟旅游回来,丹雅在这个小县城里的名声就毁了。她上班的防疫站收到铁路公安通报,她和一起去海边的漂亮男朋友在火车上干了那种事情。这个消息像火焰一样飞快奔窜,使这个沉闷小城的人们兴奋起来。那种事情!而且是在火车上!怎不叫人两眼放光!而且,出了这个事,丹雅的那个男朋友就消失不见了。他当官的父亲下文将他调到省城去了。人们说,那个花花公子和丹雅是在文化宫的舞会上认识的。舞会上!才只见了两面!就一起坐火车了,在火车上干下丑事了!
那时候的胆巴和身边很多人一样,还没有见到过真正的火车。
那时,电影院里正好在放映关于火车的电影《卡桑德拉大桥》。电影院里也有漂亮男女在行进的火车上亲热的画面。胆巴在电影院看得热血偾张,人生中第一次,他被强烈的情欲控制住了。他闭上眼睛,想象着丹雅斜靠在他办公室门前说话的样子,不能自已。
自此以后,胆巴总是夜里折腾自己的身体,又因为在县城附近抓蔬菜基地建设,整天在地头做说服农民的工作,他竟日渐消瘦了。
刘主任也消瘦了。他见了胆巴便唏嘘不已。我瘦是因为丹雅,你瘦是工作太辛苦了吗?
胆巴鼓起勇气,我也是因为丹雅。
刘主任脸上露出了惊骇的表情,但他迅即镇静下来,你这个人啊,你不知道她有男朋友吗?不然她也不会在……
我知道。
刘主任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她名声不好,和她来往,对你的政治前途不利。
不几天,刘主任叫他去家里吃晚饭。丹雅不在家。饭桌上多了一个女青年。女青年是个很持重的小学老师。胆巴明白,这是刘主任给他介绍对象。这姑娘眉眼也端正,就是没有丹雅那种魅惑的味道。饭后,胆巴和那位女老师沿着河堤散了两公里步,但他在夜里折腾自己身体时,还是魅惑万千的丹雅浮现在天花板上。
一个星期天,他回家去看望阿妈斯烱,路上,遇到防疫站设的一个关卡。邻近的草原畜群中爆发了口蹄疫,防疫站的人穿着白大褂背着喷雾器给过往车辆消毒。胆巴坐在吉普车里,一眼就从那些穿白大褂,戴大口罩的人中认出了丹雅。他一眼就看出,她也瘦了。他屏住呼吸,看着丹雅来到了他的车前,围着车子喷洒药液。他看见了她口罩上方和帽子下方那道缝隙露出的那双眼睛忧郁而空洞。他摇下车窗,哑声说,丹雅。
丹雅眼睛里的光聚集起来,认出了他。
胆巴清了清嗓子,丹雅,你瘦了。
丹雅眼里露出骄傲而倔强的神情,没有说话。
司机发动了吉普车,胆巴说,我对刘主任说了。
他恨我不争气。
我对他说,我爱上你了。
丹雅被震住了,站在原地表情漠然。
胆巴又重复了一次,我对你爸爸说,我爱上你了。
车开动了。他看到丹雅眼里泛起了泪光。他对丹雅摇手,来看我吧。他没想到的是,当天下午,他正在家里修理院门,一边跟阿妈斯烱说话,丹雅就出现了。
阿妈斯烱拉住丹雅的手,说,我好像三辈子前就见过你了。
胆巴脱下手套,对丹雅说,进家里喝点热茶吧。
丹雅的身子软软地靠在了胆巴身上。阿妈斯烱手忙脚乱,往茶里添了太多的奶。胆巴就对阿妈斯烱说,也许丹雅想尝点新鲜蘑菇呢。
阿妈斯烱便提上柳条筐上山去了。
屋子里静下来,火塘里劈柴上的火苗发出微风吹拂一样的声音。丹雅把头靠在了胆巴的肩上。胆巴一动不动,仿佛天地间有一种巨大的重量全然落下来,把他整个人罩住,使他动弹不得,使他不能抚摸,也不能亲吻身边这个美丽的女青年。
然后,丹雅开始哭泣。
胆巴依然一动不动。
丹雅开始说话,你知道那件事情了?
胆巴点点头。
一回来,全部人都讨厌我,全部人都躲着我。
胆巴想说,我没有躲着你,但他的嘴唇被自己突然变得黏稠的唾沫给黏住了。
你说,我碍着别人什么了。丹雅坐直了身子,她的愤怒开始喷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的情感,碍着别人什么了?!
丹雅说到身体的时候,胆巴的身体也开始燃烧起来,他把丹雅揽进怀里,紧紧拥抱。开始丹雅也回应给他热烈的拥抱,但当他的手伸向她胸口的时候,丹雅坚决地推开了他,正色说,你以为我是个可以随便的人吗?
胆巴说,我爱你。
说说你怎么爱我的。
胆巴是老实人,他说,看电影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我天天晚上都想你。
电影,有火车的电影?《卡桑德拉大桥》?
胆巴点头。
一个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你怎么想象的?在火车上,脱掉我的裤子,还是撩起我的裙子?
胆巴捂住脸,是,我每天晚上都想跟你**,在火车上,在飞机上,在船上。要知道,那时候的胆巴除了在电影里,还没有真正见到过这三种交通工具。他说,是你的事情让我情不自禁地这么想。
丹雅流着泪冲出了房子,往村外去了。胆巴想追,紧走几步,怕村里人笑话自己,只好吩咐司机追上她,送她回县城。
阿妈斯烱采了蘑菇回来,却不见了客人,我以为你有女人了,带回来给阿妈看看。
胆巴突然觉得很悲伤,我爱她,她看不上我。
阿妈斯烱用新鲜酥油在平底锅里煎蘑菇片给他吃,满屋子满口都是山野中草与树与泥土复杂的芳香。
那时,胆巴一个月挣七十多块钱,每次回家,他都拿个十元二十元给阿妈斯烱。阿妈斯烱告诉他,这些蘑菇拿到六公里外的汽车站上,有些旅客愿意买上两斤三斤,每斤能卖五毛钱。阿妈斯烱说,你不用给我钱了,告诉你吧,我已经有了三个蘑菇圈,今年已经卖了一百多块钱了。
照例,他又带了一柳条篮子的蘑菇给刘主任家。他一进门,丹雅就起身,回到自己房中,呯一声把门关上。刘主任坚持要他去请前次那个女青年来家里吃饭,胆巴推说有大堆财务报表要审,借故离开了。刘主任又急急追到楼下,告诉他,那个小学老师回了话,愿意跟他继续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