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剧场演好戏(1 / 1)

宫廷中有个习惯,每逢初一、十五两日,要唱一次戏。虽然不是明文定的法制,倒也约定俗成。这些戏的脚本有许多就是太后自己编的。演员都是太监。

这班太监也都曾下过一番苦功,能唱善舞,有几个技艺杰出的人才。他们不比外面的伶人差,这是慈禧引以为快事的。

慈禧追念同治的伤感情绪,使整个宫廷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下。第二天,恰巧是十五,又该轮到唱戏的日子。对于女侍官们是侥幸的事!往常每当朔望的前一日,太后多半是预先把明天要唱的戏点定了,吩咐下去排的;她所点的戏往往老是那么几出,当然就是她老人家最爱听的。她连续五次、十次地听下去也不会觉得厌烦,自然这中间有她本人新编的戏,而且占了大多数。宫外的人,包括王公大臣们也从没有机会听到太后所编的戏,而宫里的人却听得烂熟,甚至连台词也背得出来,巴不得太后不要再点这几出听厌了的。最爱听的,终究还是那些原有的老戏,那些老戏不但历史悠久,而且

无论哪一处的戏班子,脚本相似,只是演员用的方言不同而已。老戏之所以能流传得既久且广,当然自有引人入胜之处!

每当慈禧有什么不快的时候,宫里的人便都会连带地发愁,所以女官们总是要设法使她快活。尤其是在这阴森的盛京旧宫中,倘若再不在精神上调剂,适当找些快活,真要生趣索然了!因此,当人们想到今天是月半,照例应该唱戏的时候,心中觉得高兴极了。

“老佛爷!今天又是月半了!不是应该唱一次戏吗?依奴才的意思,如果让这里的老祖宗们也见见那些热闹的玩意儿,使他们知道如今的天下,还是跟先前一样的升平安定,不是一种很好的孝敬吗?再者,我们在这里既不再有什么好去处可以出去玩,那么光是枯坐着,也太气闷啦!唱戏倒是再好不过的消遣。"

这一天的早上,虽然看慈禧的脸色尚不十分温和,但为了要揭去这一重浓厚的愁雾,德龄竟极大胆地向她提议。太后听了她的话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并把头微微点了一点。

“不错!你这个主意不错!就依你吧!”她毫不迟疑地批准了她的建议。冒险的尝试既已成功,胆子便格外大了,爽快地催她点起戏来: “那么,请老佛爷吩咐,今天该唱哪几出戏呢?"

“我没有什么意见,就把你爱听的戏点一两出演唱吧!”她的笑意渐渐地透露了。

这真是一个特殊的恩典啊!原来每次唱戏,所有的节目十有八九都是慈禧自己指定的,不但她们这些女官从不曾有过这种特权,即便是光绪帝、隆裕皇后以及公主、福晋之类,也很难得到奉太后旨意点戏的机会;这也是表示恩宠的意思,决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得到的!如果有人轮到了点戏那真和脸上贴了金一样,大家都会非常艳羡他的。不过有利必有弊,这个差使固然很荣耀,而肩膀上所担的责任却也不轻呢!第一,你点的戏必须没有什么忌讳,或于当时的情形没有不适宜的地方;第二,这出戏必须太后爱听。做到

第一点比较容易,只需稍微想得周到一些,便没有什么问题啦!第二点可就大大的不容易了!万一你点的戏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这便糟了!你所受的羞辱和斥责,将十倍于你所受的虚荣。想来真是很可怕的!尤其是这几日,太后的脾气很不好,已使宫内上下的人都觉得度日如年,假使再触恼了她,大家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谁都希望在离开奉天之前,不要再留下一些不良的印象,于是她就格外地感到困难了。

此刻即使要想辞谢这个点戏的差使也不行了,这真是作茧自缚!她明知懊悔也已来不及,只得尽量动脑筋,左思右想地考虑,搜索枯肠地想了好久,最后居然想起了一出情节极热闹的《四郎探母》。幸而太后也体谅她,没有为难她。戏码既定,自然就有人下去准备了。

关于唱戏的一切设备,宫里头是购置得非常周全的,并且都有人很小心地管理着,要用时不难。所有的布景、戏装等等,更是无一不精美。逢到春天,就有适用于春天的行头;到了夏天、秋天、冬天,亦各有不同。

听了这些话不管你信不信,然而这是真的!在北京的深宫里,就供养着十二个缝工高手,她们别的什么事情都不做,天天、月月、年年,就是在裁制戏装,或是打好了图样,发往苏州或广东,叫那些地方的缝工高手去特制。宫廷里做这些,总是不惜工本的。

这一次,缝工高手虽然不曾随驾东来,但他们早已把唱戏时要用的各种东西,一件也不落地从车上载来了。光是照料这一些物品,也有一个老太监专门负责;他手下还有一二十个小太监当助手呢。所以,齐备的戏装,是这宫廷戏能随时演的一个必要条件。只要点下去要唱的戏,行头总可以排得出来;而那些唱戏的太监,不论生旦净末丑,个个都会唱许多的戏,他们随时可以凑起角色来,不至于上台见窘。这是宫廷戏能演的最大的因素。

唱戏就少不了戏台,盛京这些宫院的建筑虽然已很破旧,幸而在一座大殿前面的空地上还有一座戏台。它是旧建筑,年代很久了,样式和平常在神庙中所见的差不多;只有一层楼那样高,不过前面的空地比较开阔些。

说到戏台,最富丽的要算是颐和园里的那一座了!它一共有三层,据说当初设计时,那些楼板可以上下移动,全是活络的,和现在的升降机一般灵巧。下面两层为暗的,看戏的人瞧不见。当最上一层在演戏的时候,下面两层已暗暗在准备着下场戏了,待到上层的戏演完,便立即把它吊上

去,第二层便在同时吊上台来。这样,舞台场子的转换很快,所有的布景早就摆下,等待出场的戏子也在台上站着了,前后两出戏可以紧接演出,没有间隔。在当年,如此巧妙的构造,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惊动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而主持这项工程的设计人员,最主要便是慈禧。可惜后来因为这种戏台不安全,就停止使用了。留存的戏楼构造精美、规模宏大,决非其他的戏台可比。

如今来到奉天,一切都感到很陈旧,有那样精美的戏台自然是不可能的了,但为了不使慈禧感觉到难看,临时的张罗修饰是必要的。好在有得是太监!他们人数既多,又能办事,这些零星繁杂的事情交付他们去办,真是无所不能!果然,一会儿就有人来报告: “一切全齐备了,戏也扮好了,只等太后下旨,马上就好开锣。”

这时候,德龄就得把所点的戏告诉太后了。真是造化,太后听了居然立即表示赞成,大家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她在走往演出场所的路上,兴致勃勃地把《四郎探母》的情节原原本本地说给人们听。其实既然知道点这一出戏,怎会不知道故事情节?不过太后总喜欢倚老卖老,无论什么事情,到她那儿,总是要当作一件新知识,新发明一般,很郑重其事地告诉人家,而听的人又慑于她的权威,不能不装着很有兴致地听,不管心里愿不愿意。女官们都已习惯于这一种听讲。平心而论,太后对于讲故事的兴趣确实是太浓了,她的口才委实也不错,一个很平凡的故事,经她一讲,便比原来的要动听了许多。她重复的讲述,总不至于一点精彩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有时候确也讲得很有味道。

不一会儿,那戏台已在面前了,慈禧在正中的御座上坐下,女官和宫女们这一拨人照例分立两边,在她后面侍候着。抬头一看这戏台,都不得不佩服那些太监:他们竟在极短的时间里,把这一座陈旧不堪的戏台收拾得很像样了;而且竭力模仿颐和园里那一座,差不多已模仿到三四分像了。

先来收拾的人也已注意到这一座戏台,台上的几根柱子重新刷过漆,那些柱上的雕龙飞凤,也一律加敷了一层金,黄澄澄地光耀夺目;此时此刻,戏台挂上了几幅绣花的锦幔,顿觉面目一新。好比一个乡下老头儿穿上了时新的袍褂,虽不能完全掩过他原有的寒酸土相,但至少是不再刺目的了!太后也表示满意,点头微笑。

一片静默,大家等慈禧的旨意开锣。开锣必须由太后吩咐,谁也不敢擅动。可是此刻的慈禧,好像什么也不知道,还正在兴致高涨地给身边人讲着杨四郎怎样流落在番邦,怎样和铁镜公主成婚,后来怎样思亲,公主又怎样给他盗令牌,他怎样进关等等,她的谈兴正浓,决不肯半途而废。大家一直详细地听到杨四郎怎样回去太迟,以致萧太后险些要把他斩首,幸得公主力救,这一段故事方完。

慈禧的话匣子一停,大家知道戏快要开场了,她也不用说什么话,只把手一挥,旁边的太监就飞一般奔到戏台边,高声叫道: “老佛爷有旨,开锣了!”台上便霎时金鼓齐鸣,一幕一幕地演开了。

在演戏的时候,太后还不肯安静,喋喋不休地把戏曲的各种逸事说给人们听。其实她是因为看戏看得太多了,再也无心安坐。她说给人们的大半是从前早就告诉过人们的故事,而大家不得不假装着闻所未闻的好奇神情来听她说。

慈禧把伶人生活介绍给人们听: “唱戏的人可个个都是非常信奉神佛的!尤其对那位人称伏魔大帝的关公,大家格外恭敬虔诚,无论你怎样喜欢说笑话,只要他今天是演关公,他就会去买一尊关公的佛马,折好高供在桌上,点起香烛;诚诚恳恳地磕了头后很小心地把佛马揣在自己的怀里。戏唱完,他掏出佛马来,依旧供在桌子上,再磕过头,把它搁在纸锭上焚化。伶人经过了这样的一番做作,他们方能安心,否则就会一直提心吊胆地怕大祸临头。”

慈禧

慈禧又说: “唱戏的人向来又是最守旧的!他们一举一动,无论戏文中的唱念做白、行头上的花纹插戴,都视同金科玉律一般,谨守着永不改变,不但他们自己一生一世是这样,就是传到他们的子孙或徒弟,也仍然如此!"

这天的《四郎探母》演完之后,慈禧告诉德龄说,那个演佘太君的身材很瘦小的太监,演得最好,该赏他一赏。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后来,这个太监究竟有没有得到她的特别赏赐,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