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曰篇第二十 (一)(1 / 1)

论语新解 钱穆 1764 字 3个月前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尧曰,咨:“尧曰”以下乃尧命舜而禅以帝位之辞。咨,嗟叹声。

天之历数在尔躬:历,即历字,犹次也。历数,谓帝王相继之次第,犹岁时节气之先后。历数在尔躬,犹云天命在尔身。

允执其中:允,信义。中,谓中正之道。谓汝宜保持中正之道以膺此天之历数。一说:允执其中,谓践帝位。古训“皇极”为“大中”。是亦汉时自古相传之说。

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苟四海人民皆陷于困穷之境,则君禄亦永绝。

舜亦以命禹:舜亦用尧命己之辞以命于禹。

曰,予小子履:履,商汤名。或说此处曰字上当脱一汤字。此下为商汤祷雨,以身代牲,为民受罪之辞。或说乃商汤伐桀告天之文。非也。

敢用玄牡:用一黑公牛为牺以祭告于天。或说夏尚黑,汤在其时未变夏礼,故用玄牡。疑非也。或说汤既以身为牲,不宜复用玄牡。《鲁论》、《齐论》皆无此四字。

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昭,明义。皇皇后帝,《墨子·兼爱篇》作“上天后”。

有罪不敢赦:凡有罪者,汤自言不敢擅赦也。

帝臣不蔽,简在帝心:凡天下贤者,皆上帝之臣,汤自言不敢蔽。简,选择义。简在帝心,惟帝所命也。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吕氏春秋》:“汤克夏,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身有罪,无及万方。’”古者贵贱皆自称朕,秦以后始定朕为至尊之自称。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吕氏》曰:“万方有罪,在余一人。”可证此为大旱祷雨之辞,非伐桀辞。

周有大赉,善人是富:此以下,述武王事。赉,赐予义。言周家受天大赐,富于善人,“有乱臣十人”是也。或说:武王克商,大封于庙,建国授土,皆善人也。是富犹言是贵。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周,至义。亲,近义。周亲不如仁人,文武用心如此,故能特富于善人。或说纣王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多仁人。或以周亲为管、蔡,仁人为箕、微。今皆不从。

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此武王袭用商汤语。

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汉书·律历志》:

“周衰失政,孔子陈后王之法曰谨权量云云”,是汉儒认此下乃孔子语。承于尧、舜、禹、汤、武王之后,如孔子得行王道于天下,将如下云云也。权,秤也。量,斗斛。法度者,一说:度,丈尺。一字未足成句,故配以法字。一说:法度即律度。律谓十二律,度谓丈尺。后凡定制有限节者皆称法度。废官者,旧官有废,更修立之。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此亦孔子陈帝王之法语。兴灭国,如周初封建,立黄帝、尧、舜、夏、商之后是也。

继绝世,谓贤人世绝不祀,为之立后,使仍得享祀也。举逸民,谓才行超特不仕者,举而授之官爵也。

所重民食、丧、祭:或说:民、食、丧、祭四者民为首,民以食为天,故重食。重丧以尽哀,重祭以致敬。重食,重在生民。重丧、祭,则由生及死,由今溯往,民生于是见悠久。或说:“民食”

连文,是一事,与丧、祭为三事。当从之。

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此《阳货篇》孔子告子张问仁语,上脱“恭则不侮”四字。又“公则说”三字,“子张问仁”章无之。或说:“公”字不见于《论语》,下至庄老之书始屡言之。据“子张问仁”章有“惠则足以使人”,公字疑当作“惠”。

《论语》编集孔子言行,至《微子篇》已讫。《子张篇》记门弟子之言,而以子贡之称道孔子四章殿其后。《论语》之书,可谓至此已竟。本篇历叙尧、舜、禹、汤、武王所以治天下之大端,而又以孔子之言继之,自“谨权量审法度”以下,汉儒即以为是孔子之言,陈后王之法;因说此篇乃《论语》之后序,犹《孟子》之书亦以历叙尧、舜、汤、文、孔子之相承作全书之后序也。然此章全不著“子曰”字,是否孔子语,尚不可知。或谓此乃孔子常常讽道之辞,殊无证。《泰伯篇》末已备载孔子论述尧、舜、禹、文、武之事,他章论尧、舜以下古帝王者尚亦有之,皆已数见,何必此章乃独为孔子常所讽道?且当时诸侯卿大夫及门弟子问政,孔子随而答之,其语散见于《论语》者亦已甚富,安见此章“谨权量审法度”以下乃为孔子陈后王之法,若其他各篇所记,反是零碎偶尔之辞,而此章所云始是孔子毕生抱负所在,而综括最举其纲要;此亦未必然。且孔子自云:“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舍吾其谁。”又曰:“吾久已不复梦见周公。”是孔子以文王、周公之道统自任,确已情见乎辞矣。若此章远溯上古,历叙尧、舜、禹、汤、武王而承以孔子自陈后王之法,则若孔子之意,乃以王者自任;此恐自战国晚年荀卿之徒,始有此等想像。孟子已言王天下,然尚不以孔子当王者。《论语》只言:“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

又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证孔子生时,其心中仅欲复兴周道,未尝有继尧、舜、禹、汤、文、武以新王自任之意。其弟子门人,亦从未以王者视孔子,此证之《论语》而可知。故疑此章乃战国末年人意见,上承荀子尊孔子为后王而来,又慕效《孟子》书末章,而以己意附此于《论语》之末。或疑此章多有脱佚,似亦不然。盖此章既非孔子之言,又非其门弟子之语,而自尧、舜、禹、汤而至武王,终以孔子,其次序有条不紊,其为全书后序而出于编订者某一人或某几人之手,殆可无疑。又此章下接“子张问于孔子曰”,体例甚不类。《汉书·艺文志》:“《论语》古二十一篇,出孔子壁中,有两《子张篇》。”

当是《古论语》即以此下“子张问”一章为另一《子张篇》,则《尧曰篇》实即以此章为一篇。体例正与《乡党篇》相同,亦只以一章为一篇。如是则上、下论最后一篇均不分章,《下论·尧曰篇》乃仿《上论·乡党篇》之例而为之。

又按:此章末,“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数语,已见《阳货篇》“子张问仁”章。惟《阳货》篇以“子张问仁”横隔于公山、佛肸连类并载之间,显见不伦。且《论语》载孔子答弟子问,皆仅称“子曰”,独《阳货篇》子张问,及本篇下章子张问,皆称“孔子曰”,别成一体。或说:《阳货篇》“子张问仁”章原在《古论·子张篇》之首,当是此两子张问合为一篇。而本章“宽则得众”数语,则为脱乱不尽之文,与上文不相蒙。后人谓《论语》后十篇多有脱误是也。今据此再为推说,或此两章裒集在后,故辞例不能与全书一律。

而《鲁论》、《齐论》均以此两章附入《尧曰篇》合为一篇,为《论语》之旧。因《上论》、《下论》各自十篇,不应《下论》独增一篇。又疑“《尧曰》”一章,或出自子张氏之儒之所为,故以所记子张问两章附于后。而《古论》乃将子张问两章分出别为一篇,不知何时“子张问仁”一章又误移入《阳货篇》中,而又于“《尧曰》”章末再出“宽则得众”数语,而“惠则足以使人”,又误成“公则说”三字。

今按:《论语》一书,乃孔门遗训所萃,此为中国最古最有价值之宝典。孔门七十子后学讨论会集而成此书,厥功大矣。独此最后《尧曰》一篇,章节之间,多留罅缝。又后有伪造《古文尚书》者,复剽窃“尧曰”章语以散入其所造《大禹谟》、《汤誓》、《泰誓》、《武成》等篇,后儒又转据《伪尚书》以说《论语》此章,于是疑辨遂滋,定论难求,实为此书一大缺点,亦千古一大憾事。因不惮辞费,采酌众说,详订之如此。然亦不知其果然与否。

【白话试译】

尧说:“唉!你舜!天的历数命运在你身上了。好好掌握着那中道!四海民生困穷,你的这一分天禄,也便永久完结了。”舜也把这番话来交代禹。汤遇着大旱祷天求雨也说:“我小子履,敢明白告诉皇皇在上的天帝。只要有罪的人,我从不敢轻易擅赦。那些贤人都是服从上帝之臣,我也不敢障蔽着他们。这都由上帝自心简择吧!只要我自身有罪,不要因此牵累及万方。若使万方有罪,都该由我一身负责,请只降罚我一身。”周武王得上天大赐,一时善人特多。他也说:“纵使有至亲近戚,不如仁人呀!”他又说:“百姓有过,都在我一人。”该谨慎权量,审察法度,务求统一而公平。

旧的官职废了的,该重新修立,四方之政那就易于推行了。灭亡的国家,该使复兴。已绝的世族,该使再续。隐逸在野的贤人,该提拔任用。那就天下之人全都归心了。所当看重的,第一是民众的饮食生活,第二是丧礼,第三是祭礼。在上位的人能宽大,便易获得众心。能有信,民众便信任他。能敏勉从事,便有功了。能推行公道,则人心悦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