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上章言教化,本章言行政,而大义相通。《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易传》曰:“百姓日用而不知。”皆与此章义相发。民性皆善,故可使由。民性不皆明,有智在中人以下者,故有不可使知者。若在上者每事于“使民由之”之前,必先家喻户晓,日用力于语言文字,以务使之知,不惟无效,抑且离析其耳目,**惑其心思,而天下从此多故。即论教化,诗与礼乐,仍在使由。由之而不知,自然而深入,终自可知。不由而使知,知终不真,而相率为欺伪。《易传》云:“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亦为民之不可使知,而谋求其可由,乃有此变通神化之用。近人疑《论语》此章谓孔子主愚民便专制,此亦孔子所以有“不可使知”之慨欤!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在上者指道民众,有时只可使民众由我所指道而行,不可使民众尽知我所指道之用意所在。”
(一〇)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本章亦言治道。若其人好勇,又疾贫,则易生乱。疾,恶义。若对不仁之人,疾恶之过甚,使无所容,亦易生乱。《论语·先进篇》:
子路为政,可使民知勇;见勇为美德。孔子告冉有曰:“先富后教”,见贫必救治。又曰:“好仁而恶不仁”,见不仁诚当恶。惟主持治道,则须善体人情,道之以渐。一有偏激,世乱起而祸且偏及于君子善人,是不可不深察。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其民好勇,又恶贫,就易于兴乱。若恶不仁之人太甚,也易于兴乱。”
(一一)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周公之才之美:周公旦多才,其才又甚美。
骄且吝:吝,悭啬义。骄者,恃才凌人,吝者,私其才不以及人。非其才不美,乃德之不美。
其余不足观:其余,骄吝之所余,指其才言。用才者德,苟非其德,才失所用,则虽美不足观。必如周公,其才足以平祸乱,兴礼乐,由其不骄不吝,乃见其才之美。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有人能有像周公的才那样美,只要他兼有着骄傲与吝啬,余下的那些才,也就不足观的了。”
(一二)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谷,禄也。当时士皆以学求仕,三年之期已久,而其向学之心不转到谷禄上,为难能。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学了三年,其心还能不到谷禄上去的人,是不易得的呀!”
(一三)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信,信此道。非笃信则不能好学。学,学此道,非好学亦不能笃信。能笃信,又能好学,然后能守之以至于死,始能善其道。善道者,求所以善明此道,善行此道。或说:
守死于善与道之二者,今不从。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危国不可入,乱国不可居。不入危邦,则不被其乱。不居乱邦,则不及其祸。全身亦以善道。然君子身居其邦,义不可去,有见危而授命者,亦求善其道而已。此皆守死善道。盖守死者,有可以死、可以不死之别。必知不入不居之几,乃能尽守死善道之节。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见,犹现,犹今云表现。君子或见或隐,皆所以求善其道。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有道而屈居贫贱,不能自表现,亦不能善道之征。
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邦无道而高居富贵,更是不能善道之征矣。盖世治而我身无可行之道,世乱而我心无可守之节,皆可耻之甚。
合本章通体观之,一切皆求所以善其道而已。可以富贵,可以贫贱,可以死,可以不死,其间皆须学。而非信之笃,则亦鲜有能尽乎其善者。
【白话试译】
先生说:“该笃信,又该好学,坚执固守以至于死,以求善其道。危邦便不入。乱邦便不居。天下有道,该能有表现。天下无道,该能隐藏不出。若在有道之邦,仍是贫贱不能上进,这是可耻的。
若在无道之邦,仍是富贵不能退,也是可耻的。”
(一四)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本章与上章相发明。不在其位,不谋其位之政。然谋政,仅求所以明道之一端。贫贱富贵,隐显出处,际遇有异,其当明道善道则一。
不谋其政,岂无意于善道之谓?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在此职位上,即不谋此职位上的事。”
(一五)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师挚之始,《《关雎》之乱:师挚,鲁乐师,名挚。《关雎》,《国风·周南》之首篇。始者,乐之始。乱者,乐之终。古乐有歌有笙,有间有合,为一成。始于升歌,以瑟配之。如燕礼及大射礼,皆由太师升歌。挚为太师,是以云“师挚之始”。升歌三终,继以笙入,在堂下,以磬配之,亦三终,然后有间歌。先笙后歌,歌笙相禅,故曰间,亦三终。最后乃合乐。堂上下歌瑟及笙并作,亦三终。《周南·关雎》以下六篇,乃合乐所用,故曰“《关雎》之乱”。
升歌言人,合乐言诗,互相备足之。
洋洋乎盈耳哉:此孔子赞叹之辞。自始至终,条理秩然,声乐美盛。或以洋洋盈耳专指《关雎》合乐,或以《关雎》之乱专指《关雎》之卒章,恐皆未是。
《史记》云:“孔子自卫反鲁而正乐。”当时必是师挚在官,共成其事。其后师挚适齐,鲁乐又衰。此章或是师挚在鲁时,孔子叹美其正乐后之美盛。或师挚适齐之后,追忆往时之盛而叹美之。不可确定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由于太师挚之升歌开始,迄于《关难》之合乐终结,洋洋乎乐声美盛,满在我的耳中呀。”
(一六)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狂而不直:狂者多爽直,狂是其病,爽直是其可取。凡人德性未醇,有其病,但同时亦有其可取。今则徒有病而更无可取,则其天性之美已丧,而徒成其恶,此所谓小人之下达。
侗而不愿:侗,无知义。无知者多谨愿,今则既无知,又不谨愿。
悾悾而不信:,悾悾,愚悫义。愚悫者多可信,今则愚悫而又不可信。
吾不知之矣:此为深绝之之辞。人之气质不齐,有美常兼有病,而有病亦兼有美。学问之功,贵能增其美而释其病,以期为一完人。
一任乎天,则瑕瑜终不相掩。然苟具天真,终可以常情测之。今则仅见其病,不见其美,此非天之生人乃尔,盖习乎下流而天真已失。
此等人不惟无可培育,抑亦不可测知,此孔子所以深绝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粗狂而不爽直,颟顸而不忠厚,愚悫而不可信靠,这样的人我真不晓得他了。”
(一七)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学问无穷,汲汲终日,犹恐不逮。或说:如不及,未得欲得也。
恐失之,既得又恐失也。上句属温故,下句属知新。穿凿曲说,失平易而警策之意。今不取。
【白话试译】
先生说:“求学如像来不及般,还是怕失去了。”
(一八)
子日:“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巍巍:高大貌。·不与:此有三说:一,舜禹有天下,任贤使能,不亲预其事,所谓无为而治也。一,舜禹之有天下,非求而得之,尧禅舜,舜禅禹,皆若不预己事然。一,舜禹有天下,而处之泰然,其心邈然若无预也。三说皆可通。然任贤使能,非无预也。读下章“禹吾无间然”,知其非无为。第二说,魏晋人主之,因魏晋皆托禅让得国。
然舜禹之为大,不在其不求有天下而终有之。既有之矣,岂遂无复可称?故知此说于理未足。第三说,与《孟子》“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相似,然此亦不足以尽舜禹之大。宋儒又谓:“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此谓尧舜不以成功自满则可,谓尧舜不以事业经心则不可。盖舜禹之未有天下,固非有心求之。及其有天下,任贤使能,亦非私天下于一己。其有成功,又若无预于己然。此其所以为大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这是多么伟大呀!像舜禹般,有此天下,像不预己事般。”
(一九)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
****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唯尧则之:则,准则义。尧之德可与天准。或曰:则,法则义,言尧取法于天。今取前解。
****乎:空广貌。
民无能名:名,指言语称说。无能名,即无可指说。
焕乎其有文章:焕,光明貌。文章,礼乐法度之称。
本章孔子深叹尧之为君,其德可与天相准。乃使民无能名,徒见其有成功,有文章,犹天之四时行,百物生,而天无可称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伟大呀!像尧的为君呀!高大呀!只有天能那么高大,只有尧可与天相似,同一准则了。广大呀!民众没有什么可以指别称说于他的了。高大呀!那时的成功呀!光明呀!那时的一切文章呀!”
(二o)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日:“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日:
“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舜有臣五人:此起首两语亦孔子之言,记者移“孔子曰”三字于“武王曰”之后,此处遂不加“子曰”字。
有乱臣十人:旧文或无臣字,作“有乱十人”。乱,治义,谓有助之治者十人。
才难,不其然乎:才难,人才难得。古有此语,孔子引之,谓其信然。
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此两语有四说:一,唐虞之际比周初为尤盛。一,唐虞之际不如周初。一,唐虞之际与此周初为盛。于,解作与。一,际,边际义,即以后以下义,谓自唐虞以下,周初为盛。今按:唐虞与周初不相际。本章言才难,不在比优劣。惟第三说得之。盖谓唐虞之际,人才尝盛,于斯复盛,以一盛字兼统二代,于字似不须改解作与字。
有妇人焉:十人中有一妇人,或说乃文母太姒,或说武王妻邑姜。当以指邑姜为是。
九人而已:妇女不正式参加朝廷。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或说此下当另为一章,上文言才难,与此下不涉。又此语亦孔子以前所有,孔子引之,下面自加称叹。若另为一章,则此下应别加“孔子曰”三字。
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若三分天下以下另为一章,此至德显称文王。若连上为一章,则于论武王下独称文王之德,言外若于武王有不满。或又曰:周之德,当兼文武言,武王其先亦未尝不服事殷,惟纣为独夫,不得不讨。此说牵强。分两章说之则无病。
【白话试译】
舜有贤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说:“我有相辅为治的十人。”先生说:“古人说人才难得,不真对吗?唐虞之际下及周初算是盛了,但其中还有一妇人,则只九人而已。”先生又说:“把天下三分,周朝有了两分,但仍还服事殷朝,周朝那时的德,真可称是至德了!”
(二一)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恤。禹,吾无间然矣。”
无间然:间,罅隙义,即非难义。无间,谓无罅隙可非议。
菲饮食:菲,薄义。自奉薄,而祭祀鬼神极丰盛,盖以为民祈福。
黻冕:冕,冠也。大夫以上冠皆通称冕。黻,黻黻之黻,是冕服之衣。黻冕皆祭服。
沟洫:田间水道。禹时有洪水之灾,人民下巢上窟,不得平土而居之,禹尽力沟恤,使人人得安宅。
本章孔子深赞禹之薄于自奉而尽力于民事,亦“有天下而不与”
之一端。事生以饮食为先,衣服次之,宫室又次之。奉鬼神在尽己心,故曰致孝。祭服备其章采,故曰致美。沟洫人功所为,故曰尽力。
【白话试译】
先生说:“禹,我对他是无话可批评的了。他自己饮食菲薄而尽心孝敬鬼神。自己衣服恶劣,而讲究祭服之美。自己宫室卑陋,而尽力修治沟洫水道。我对他真是无话可批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