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士在孔子时,乃由平民社会升入贵族阶层一过渡的身分。来学于孔子之门者多未仕,故孔子屡言士,子贡子张亦问士,皆讨论此士之身分在当时社会立身处世之道。孔子在中国历史上,为以平民身分在社会传教之第一人。但孔子之教,在使学者由明道而行道,不在使学者求仕而得仕。若学者由此得仕,亦将借仕以行道,非为谋个人生活之安富尊荣而求仕。故来学于孔子之门者,孔子必先教其“志于道”,即是以道存心。苟如此,而其人仍以一己之恶衣恶食为耻,孔子曰:
“是亦未足与议矣。”盖道关系天下后世之公,衣食则属一人之私,其人不能忘情于一己衣食之美恶,岂能为天下后世作大公之计而努力以赴之?此等人,心不干净,留有许多龌龊渣滓。纵有志,亦是虚志。
道不虚行,故未足与议。有志之士,于此章极当深玩,勿以其言浅而忽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士,既有志于道了,还觉得自己恶衣恶食为可耻,那便不足与议了。”
(一〇)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无适也:适字有两解,一专主义,读丁历反。如云“吾谁适从”。又说:适通敌,无适,即无所敌反义。
无莫也:莫字亦有两解。一、不肯义,与专主对。既无专主,亦无不肯,犹云无可无不可。一、通慕,爱慕义,与敌反义对。既无敌反,亦无亲慕,犹云无所厚薄。
义之与比:比字亦可有两解。一从也,一亲也。
本章君子之于天下,天下二字,可指人言,亦可指事言。若从适、莫、比三字之第一解,则指事为允。若从适、莫、比三字之第二解,则指人为允。两解俱可通,义蕴亦相近。然就“义之与比”一语,则以指事说为之为宜。孟子称:“禹、稷、颜回同道。”今日仕则过门不入,明日隐则箪瓢陋巷,无可无不可,即“义之与比”。
本篇重言仁。前两章言道,即仁之道。此章又特言义,仁偏在宅心,义偏在应务。仁似近内,义似近外。此后孟子常以“仁义”连说,实深得孔子仁礼兼言、仁知兼言之微旨。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对于天下事,没有一定专主的,也没有一定反对的,只求合于义便从。”
(一一)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怀德,怀土:怀,思念义。德,指德性。土,谓乡土。小人因生此乡土,故不忍离去。君子能成此德性,亦不忍违弃。
怀刑,怀惠:刑,刑法。惠,恩惠。君子常念及刑法,故谨于自守。小人常念及恩惠,故勇于求乞。
本章言君子小人品格有不同,其常所思念怀虑亦不同。或说:此章君子小人指位言。若在上位之君子能用德治,则其民安土重迁而不去。若在上者用法治,则在下者怀思他邦之恩泽而轻离。此解亦可通。
然就文理,似有增字作解之嫌,今从前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常怀念于德性,小人常怀念于乡土。君子常怀念到刑法,小人常怀念到恩惠。”
(一二)
子日:“放于利而行,多怨。”
放于利而行:放字有两解。一、放纵义。谓放纵自己在谋利上。
一、依仿义。谓行事皆依照利害计算。今从后解。
多怨:此怨字亦可有两解。一、人之怨己,旧解都主此。惟《论语》教人,多从自己一面说。若专在利害上计算,我心对外将不免多所怨。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若行事能依仁道,则不论利害得失,己心皆可无怨。此怨字,当指己心对外言。放于利而行多怨,正与求仁得仁则无怨,其义对待相发。
《论语》有专指人事之某一面言,而可通之全体者,亦有通指人事全体言,而可用以专指者。旧说亦谓此章乃专对上位者言。谓在上者专以谋利行事,则多招民众之怨。义亦可通。但孔子当时所说,纵是专指,而义既可通于人事之其他方面者,读者仍当就其可通之全量而求之,以见其涵义之弘大而无碍。此亦读(论语》者所当知。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切依照着利的目的来行事,自己心上便易多生怨恨。|(一三)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礼必兼双方,又必外敬而内和知敬能和,斯必有让故让者礼之质为国必有上下之分,但能以礼治,则上下各有敬,各能和,因亦能相让何有,犹言有何难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不能以礼让为国,则上下不敬不和,其极必出于相争礼岂果为上下相争之工具?如礼何者,犹言把礼怎办?言其纵有礼,其用亦终不得当自秦以下,多以尊君卑臣为礼,此章“如礼何”之叹,弥见深切尊君卑臣,又岂礼让为国国之义本章言礼治义孔子常以仁礼兼言,此章独举让字在在者若误认礼为下尊上,即不免有争心,不知礼有互让义,故特举为说所举愈切实,所诫愈显明【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能以礼让来治国,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若不能以礼让来治国,那又把礼怎办呢?
(一四)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位,职位。古人议事有朝会。有官守者,遇朝会则各立于其位。
己无才德,将何以立于其位?有知己之才德者,将可援之入仕。患无位,则患莫己知。求为可知,即先求所以立于其位之才德。
此章言君子求其在我。不避位,亦不汲汲于求位。若徒以恬淡自高,亦非孔门求仁行道经世之实学。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要愁得不到职位,该愁自己拿什么来立在这位上。
不要愁没人知道我,该求我有什么可为人知道的。”
(一五)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参乎:参,曾子名。呼其名,欲有所告。
吾道一以贯之:贯,串义,亦通义。如以绳穿物。孔子言道虽若所指繁多,实可会通,归于一贯。
唯:应辞。直应曰唯,不再问。曾子自谓已明孔子意。
门人问曰:门人,孔子之门人。时同侍孔子,闻其言,不明所指,侯孔孔子出,问于曾子。或说:子出,当是子孔子往曾子处,曾子.答而孔子出户去。门人,曾子弟子。今按,《论语》,孔子弟子皆称.门人,非孔子之弟子则异其辞。孔门高第,曾子年最少,孔子存时,.曾子未必有弟子。盖曾子与诸弟子同侍于孔子,孔子有事离坐暂出。
何谓也:也,通邪。疑问辞。.忠恕而已矣:尽己之心以待人谓之忠,推己之心以及人谓之恕。.人心有相同,己心所欲所恶,与他人之心所欲所恶,无大悬殊。故尽己心以待人,不以己所恶者施于人。忠恕之道即仁道,其道实一本之于我心,而可贯通之于万人之心,乃至万世以下人之心者。而!
言忠恕,则较言仁更使人易晓。因仁者至高之德,而忠恕则是学者当下之工夫,人人可以尽力。
解《论语》,异说尽多。尤著者,则为汉宋之两壁垒。而此章尤见双方之歧见。孔子告曾子以一贯之说,曾子是一性格敦笃人,自以一其平日尽心谨慎所经验者体认之,当面一唯,不再发问。《中庸》曰:
“忠恕违道不远。”孔子亦自言之,曰:“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曾子以忠恕阐释师道之一贯,可谓虽不中不远矣。若由孔子自言之,或当别有说。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读者只当认此章乃曾子之阐述其师旨,如此则已。曾子固是孔门一大弟子,但在孔门属后辈。孔子殁时,曾子年仅二十有七,正值孔子三十而立之阶段。孔子又曰:“参也鲁”,是曾子姿性较钝,不似后代禅宗所谓“顿悟”之一派。只看“吾日三省吾身”章,可见曾子平日为学,极尽心,极谨慎,极笃实。至其临死之际,尚犹战战兢兢,告其门弟子,谓“我知免夫”。此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态度可见。此章正是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所心得。宋儒因受禅宗秘密传心故事之影响,以之解释此章,认为曾子一“唯”,正是他当时直得孔子心传。此决非本章之正解。但清儒力反宋儒,解“贯”字为行事义。一以贯之,曲说成一以行之,其用意只要力避一“心”字。不知忠恕固属行事,亦确指心地。必欲避去一心字,则全部《论语》多成不可解。门户之见,乃学问之大戒。本书只就《论语》原文平心解释,后儒种种歧见,不务多引,偶拈此章为例。读者如欲由此博稽群籍,则自非本书用意所欲限。
又按: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后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正可以见学脉。然谓一部《论语》,只讲孝弟忠恕,终有未是。此等处,学者其细参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参啊!我平日所讲的道,都可把一个头绪来贯串着。”
曾子应道:“唯。”先生出去了,在座同学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呀?”
曾子说:“先生之道,只忠恕二字便完了。”
(一六)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喻,晓义。君子于事必辨其是非,小人于事必计其利害。用心不同,故其所晓了亦异。
或说:此章君子小人以位言。董仲舒有言:“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乃此章之确解。今按:董氏之说,亦谓在上位者当喻于仁义,在下位者常喻于财利耳。非谓在下位者必当喻于财利,在上位者必自喻于仁义也。然则在下位而喻于义者非君子乎?在上位而喻于利者非小人乎?本章自有通义,而又何必拘守董氏之言以为解。
又按:宋儒陆象山于白鹿洞讲此章,曰:“人之所喻,由于所习,所习由于所志。”于此章喻字外特拈出“习”字“志”字,可谓探本之见。读者当以此章与“君子上达小人下达”章合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所了解的在义,小人所了解的在利。”
(一七)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齐,平等义。思齐,思与之平,愿己亦有此贤。内自省,内心自反省,惧己亦有此不贤。此章见与人相处,无论其人贤不贤,,于己皆有益。若见贤而忌惮之,见不贤而讥轻之,则惟害己德而已。又此章所指,不仅于同时人为然,读书见古人之贤,亦求与之齐。见其不贤,亦以自省。则触发更广,长进更易。
又按:此章当与“三人行必有我师”章合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遇见贤人,当思与之齐等,遇见不贤之人,当自反省莫要自己亦和他一般。”
(一八)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几谏:几,微义。谏,规劝义。父母有过,为子女者惟当微言讽劝,所谓下气怡色柔声以谏。又说:几者,初见端倪义。父母子女日常相处,父母有过,当从其端倪初露,便设法谏劝。然就文义言,此当云“以几谏,,,不当云“几谏”。今从前解。
见志不从,又敬不违:所谓几谏,仅微见己志而已,不务竭言。
若父母不从,仍当起敬起孝,不违逆。待父母心气悦怿,再相机进谏。旧解谓见父母之志不从,则只“不从”二字已足,且当云“意不从”,不当云“志不从”。故知见志,指子女自表己志。为子女者仅自表己志,即是不明争是非,亦即几谏之义。若如上述又一解,父母之过,初露端倪,尚未发为行为,故云见父母有不从之志,然连下文“又敬不违,劳而无怨”两语,终不如上解之贴切。今不从。
不违亦可有两解:一是不违其父母,二是不违其原初几谏之意。
既恐唐突以触父母之怒,又务欲置父母于无过之地,此见孝子之深爱。然敬是敬父母,则不违当以不违父母为是。
劳而不怨:劳,忧义。子女见父母有过,当忧不当怨。或说劳,劳苦义。谏不从,当反复再谏,虽劳而不怨。然此反复再谏,仍当是几谏,则乃操心之劳,仍是忧义。
此章见父子家人相处,情义当兼尽。为子女者,尤不当自处于义,而伤对父母之情。若对父母无情,则先自陷于大不义。故必一本于至情以冀父母之终归于义。如此,操心甚劳,然求至情大义兼尽,则亦惟有如此。苟明乎此,自无可怨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子女奉事父母,若父母有过当微婉而谏,把自己志意表见了,若父母不听从,还当照常恭敬,不要违逆,且看机会再劝谏,虽如此般操心忧劳,也不对父母生怨恨。”
(一九)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远游,指游学、游宦。远方从师,或向远方谋职,皆须长时间从事。
顾念父母之孝养,故不汲汲也。方,位所义。方位定,才知方向。如已告往甲地,不更他适。上句已言不远游,下句亦指远游可知。有须远游,则必有一定的地方。而近游之须有方位,亦可推知。既有方位,父母有事,召之必知处。此章亦言孝道。古时交通不便,音讯难达。若父母急切有故,召之不得,将遗父母终天之恨。孝子顾虑及此,故不远游。今虽天涯若比邻,然远游者亦必音讯常通,使家人思念常知其处。则古今人情,亦不相远。读者于此等处,当体谅古人之心情,并比较今昔社会之不同。不当居今笑古,徒自陷于轻薄。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父母在时,不作远行。若不得已有远行,也该有一定的方位。”
(二〇)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此章重出,已见《学而篇》。当是弟子各记孔子之言,而详略不同。盖《学而篇》一章乃言观人之法,此章言孝子之行;而此章前后皆论事父母之道,故复出。
(二一)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知,犹识也。常记在心之义。喜者,喜其寿。惧者,惧其来日之无多。喜惧一时并集,不分先后。或说:父母之年,子女无时不当知。
或父母年尚强,然强健之时不可多得。或喜其寿考,而衰危已将至。
此说亦有理。但读书不当一意向深处求,不如上一说,得孝子爱日之大常。
此章描写孝子心情,甚当玩味。惟其忧乐之情深,故喜惧之心笃。以上四章皆言孝。孝心即仁心。不孝何能仁?当知能对别人有同情,能关切,此乃人类心情之最可宝贵者。孔子特就孝道指点人心之仁。人当推广孝心以达于仁,若以自私之心对父母,处家庭,初视若亦无违孝道,然心不仁,亦将不孝。此心是一,即仁便是孝,即孝便是仁,非谓仁孝可有先后之分别。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父母的年岁,不可不常记在心呀!叫你一想到,又是欢喜,又是忧惧。”
(二二)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言之不出,不轻出也。躬,指躬行。逮,及也。躬行不及,徒自轻言,事属可耻。本章诫学者当讷于言而敏于行。举古人,所以警今人也。或以“言”指著述,然用“出”字,当指言语为是,今不从。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古人不肯轻易出言,因怕自己行为追不上,那是一件可耻的事呀!”
(二三)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约,检束义。收敛,不放纵。着实,不浮泛。凡谨言慎行皆是约。
处财用为俭约。从事学问事业为守约。鲜,少也。人能以约自守,则所失自少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由检约而差失的很少了。”
(二四)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讷,迟钝义。敏,勤捷义。敏讷虽若天资,亦由习。轻言矫之以讷,行缓励之以敏,此亦变化气质,君子成德之方。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君子,常想说话迟钝些,而做事敏捷些。”
(二五)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邻,亲近义。德字有两说。一指修德言。人不能独修成德,必求师友夹辅。一指有德言。有德之人纵处衰乱之世,亦不孤立,必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邻,如孔子之有七十二弟子。今采下一说。
【白话试译】
先生说:“有德之人,决不会孤立,必然有来亲近他的人。”
(二六)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此数字有两读:一读色角反。逼促义,又烦琐义。一读世主反,数说义。事君交友,见有过,劝谏逼促,或过于烦琐,必受辱,或见疏。或求亲昵于君友,以逼促烦琐求之,亦必受辱,或见疏。若依数说义,于君友前数说己劳己长,或数说君友之短及其不是,亦将受辱见疏。今采前一读。
本章以君友连言,见五伦中此两伦为相近。古称此两伦以人合。
夫妇、父子、兄弟三伦属于家庭,古称以天合。夫妇本以人合。故孔子常言孝弟,专就父子、兄弟两伦纯以天合者,珍重其相互间之亲情,建其道以为人群相处之本。然兄弟亦有时如朋友,《论语》中颇多兄弟朋友连言。则五伦中惟父子一伦,乃纯以天合,故孔门特重言孝。
其他四伦,君臣、朋友、夫妇、兄弟,亦可谓都属社会关系。惟父子一伦,则与生俱来,本于自然,又兼有世代之绵延,天人之际,意义最深。而世界各大宗教,皆不言孝,不重历史绵延。如是则社会无深度,而人生短暂,失其意义。故各宗教莫不带有出世之心情。尊天抑人,事所宜然。
本篇二十六章多言仁,其中数章特言孝,最后子游此一章,专言君臣、朋友,亦仁道中之一节,故编者特以附本篇之末。读者试通玩此二十六章,而求其相互间之关系,与其关系之各不同,庶于孔门所言仁道,有更深之了解。
【白话试译】
子游说:“事君太逼促,太琐屑,便会受辱了。交友太逼促,太琐屑,便会见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