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杞不足征:杞,周之封国,乃夏代之后。征,证成证明义。
宋不足征:宋,亦周之封国,乃殷代之后。周之封建,兴灭国,继绝世,故封夏、殷二代之后于杞、宋。
文献:文指典籍,献指贤人。
此章孔子自言学夏、殷二代之礼,能心知其意,言其所以然,惜乎杞、宋两国之典籍贤人皆嫌不足,无以证成我说。然孔子生周室东迁之后,既是文献无征,又何从上明夏、殷两代已往之礼?盖夏、殷两代之典籍传述,当孔子时,非全无存。孔子所遇当世贤者,亦非全不能讲夏、殷之往事。孔子博学深思,好古敏求,据所见闻,以会通之于历史演变之全进程。上溯尧、舜,下穷周代。举一反三,推一合十,验之于当前之人事,证之以心理之同然。从变得通,从通知变。
此乃孔子所独有的一套历史文化哲学,固非无据而来。然虽心知其意,而欲语之人人,使皆能明其意,信其说,则不能不有憾于文献之不足。
即在自然科学中,亦时有不能遽获证明之发见,何况人文学科之渊深繁赜。则无怪孔子有虽能言之而证成不足之叹。学者当知学问上有此一境界,惟不可急求而至。又本章可与《为政篇》“殷因于夏礼”章参互并读。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能说夏代之礼,惜乎祀国不够为我说作证明。我能说殷代之礼,惜乎宋国不够为我作证明。这因祀、宋两国现存的典籍和贤人皆不足之故。否则我准能把来证成我说了。”
(一〇)
子日:“褅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褅:周制,旧天子之丧,新天子奉其神主入庙,必先大祭于太庙,上自始祖,下及历代之祖皆合祭,谓之褅。又称吉褅。褅者,褅也。遇合祭,列祖先后次序,当审褅而不乱。又每五年一褅祭,为常祭中之大者,亦在太庙,为合祭,与群庙各别之祭不同,亦与郊天之祭不同。诸侯惟不当郊天,然亦有褅祭。鲁文公时,跻升其父僖公于闵公之前。僖公虽为闵公之庶兄,然承闵公之君位;今升于闵公前,是谓逆祀,《春秋》讥之。定公八年,曾加改正。然其事出于阳虎,此后殆仍是僖跻闵前。此章之褅,当不指吉褅。因孔子仕鲁,在定公十四年,此时未有国丧。定公之卒,孔子已去鲁,故知不指吉褅言。然则此章之褅,乃指五年之褅祭。
既灌而往:灌,借作裸字,又作盟,乃酌鬯初献之名。鬯者,煮香草为郁,和黍酿酒,其气芬芳,以之献于尸前。孔子不赞成鲁之逆祀,故于褅祭不欲观。但亦不欲直言。灌在迎牲之前,灌毕而后迎牲,尚是行礼之初。自灌以往即不欲观,无异言我不欲观有此褅礼。
本篇二十六章,多论当时之礼乐。然时移世易,后世多不能明其意义之所在。如本章,后儒纷纷考订,莫衷一是。今酌采一说,其他则略。非谓古礼必当考,特由此可以窥见孔子当时论礼之大意,此亦有古今通义存焉,固不当以自己时代之主观,而对历史往事尽作一笔抹杀之轻视。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对褅礼,只待香酒初献灌之后,便不想再看下去了。”
(一一)
或问褅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不知也:本章承上章来。孔子不赞成鲁之褅礼,或人因此为问。
孔子不欲深言,故诿曰不知。
示诸斯乎:一说:示,同视。又一说:示,当作寘,同置。斯指下文掌字。从前解,孔子既答或人曰不知,又云如有知其说者,其于天下事,将如看自己手掌般,一切易明。从后解,谓天下如置诸掌,如孟子谓:“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两解均可通,今姑从后解。
指其掌:此《论语》记者记孔子言时自指其掌。
本章亦孔子平日主张以礼治天下之意。盖报本追远之义,莫深于褅,此乃斟酌乎人心之同然而始有此礼。《左传》定公八年载,阳虎欲去三桓,乃顺祀先公而祈焉。可见文公之逆祀,其事悖于人心,鲁人不之服。故下距一百十五年,阳虎欲为乱,犹借此以收人心,并以彰三桓之非。盖鲁政主于三桓,鲁之失礼,即三桓之失政。昧于礼意者,亦可谓若文公之跻僖于闵,亦人子孝亲之心;而不知其大悖礼而可以召乱。《中庸》有言:“明乎郊社之礼,褅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可为此章之注脚。孔子毕生崇拜周公,实深有契乎周公制礼以治天下之深旨。盖礼治即仁治,即本乎人心以为治。礼本乎人心,又绾神道、人伦而一之,其意深远,非人人所能知。故孔子答或人曰不知,不仅为鲁讳,亦实有所难言。
又按:秦汉以下,多侈言以孝治天下,不知孝而违礼,亦将陷于不仁。不仁则不足以为孝。如宋之有濮议,明之有大礼议,此与孔子之不欲观于鲁之褅,皆脉络相承。今虽时异世易,古人之所争于礼者,今多不识其意旨之所在。纵曰考礼议礼,其事非尽人所能,然古人言礼之意,则终不可以不知。故于此两章,粗为阐述其大义。
【白话试译】
有人问:关于褅祭之礼的说法。先生说:“我不知呀!若有能知褅礼说法的人,他对整个天下,正像摆在这里呀!”先生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手掌。
(一二)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祭如在:此祭字指祭祖先。
祭神如神在:此指祭天地之神。祭礼本对鬼神而设,古人必先认有鬼神,乃始有祭礼。但孔子平常并不认真讨论鬼神之有无,只临祭时必诚必敬,若真有鬼神在其前。此两句,乃孔子弟子平时默观孔子临祭时情态而记之如此。或说,此两句乃古语,下文子曰云云,乃孔子因此语而感发为说,今不从。
吾不与祭如不祭:孔子虽极重祭礼,然尤所重者,在致祭者临祭时之心情。故言苟非亲自临祭,纵摄祭者亦能极其诚敬,而于我心终是阙然,故云祭如不祭。盖我心思慕敬畏之诚,既不能亲切表达,则虽有牲牢酒醴,香花管乐,与乎摄祭之人,而终是失却祭之真意。此乃孔子平日所言,记者记其言,因连带记及孔子平日临祭时之诚敬,以相发明。
本章发明孔子对祭礼之意见。然孔子平日似未曾特有一番理论以表达其对祭礼之意见,本章亦仅就其日常之心情实感而道出之。此等处,学者最当细细体玩。因孔子论学,都就人心实感上具体指点,而非凭空发论,读《论语》者首当明白此义,并当知吾人虽生两千五百载之后,而有时我心之所实感,仍可与孔子当年有同感。人心大同,不为古今而殊,可于孔子之言,弥见其亲切而有味。
【白话试译】
先生在祭祖先时,好像真有祖先们在受祭。他祭神时,也好像真有神在他面前般。先生说:“我若不亲身临祭,便只如不祭。”
(一三)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
“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王孙贾:卫大夫。
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古有此语,贾引为问。奥,古人居室之西南隅,乃一家尊者所居。灶乃烹治食物之所。或说:古人祭灶,先于灶径,即灶边设主祭之。毕,又迎尸于奥,摆设食物再祭之。
主以木为,古人谓神即栖于此上。尸以人为,祭时由一人扮所祭之神谓之尸。此章奥与灶实指一神,盖谓媚君者,顺于朝廷之上,不若逢迎于燕私之际。或谓奥灶当直指人言,居奥者虽尊,不如灶下执爨者实掌其饮食,故谓媚奥不如媚灶。奥指卫君之亲幸,灶指外朝用事者。或曰:王孙贾引此语问孔子,意欲讽孔子使媚己。或曰:
王孙贾或因孔子曾见南子,疑孔子欲因南子求仕,故隐喻借援于宫阃,不如求合于外朝。此乃贾代孔子谋,非欲孔子之媚于己。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孔子意,谓但知依理行事,无意违理求媚。卫君本所不欲媚,何论于朝廷之上,抑燕私之际乎?抑又何论于近幸之与权臣乎?
【白话试译】
王孙贾问道:“俗话说的,与其在奥处求媚,不如在灶处求媚,这是什么意思呀?”先生说:“不是这样的。若获罪了上天,什么去处也用不上你的祷告了。”
(一四)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监于二代:监,犹视也。二代指夏、殷。
郁郁乎文哉:文指礼乐制度文物,又称文章。郁郁,文之盛貌。
历史演进,后因于前而益胜,礼乐日备,文物日富,故孔子美之。
吾从周:孔子自称能言夏、殷二代之礼,又称周监于二代,而自所抉择则曰从周。其于三代之礼,先后文质因革之详,必有其别择之所以然,惜今无得深求。然孔子之所以教其弟子,主要在如何从周而更有所改进发挥,此章乃孔子自言制作之意。否则时王之礼本所当遵,何为特言“吾从周”?
按:三代之礼,乃孔子博学好古之所得,乃孔子之温故。其曰“吾从周”,则乃孔子之新知。孔子平日所告语其门弟子者,决不于此等历史实迹绝口不道,然《论语》记者则于此等实迹皆略而不详。读者必当知此意,乃可与语夫“好古敏求”之旨。若空言义理,而于孔子以下历史演进之实迹,皆忽而不求,昧而不知,此岂得为善读《论语》,善学孔子。
【白话试译】
先生说:“周代看了夏、殷二代之演进,它的一切制度礼乐文章,何等美盛呀!我是主张遵从周代的。”
(一五)
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子入大庙:大,读太。太庙,鲁祭周公之庙。时孔子当在青年,始仕于鲁,得人太庙助祭。
每事问:祭事中礼乐仪式,乃及礼器所陈,孔子每事必问,若皆不知。
孰谓鄹人之子知礼:鄹,鲁小邑,孔子父叔梁纥尝为鄹邑大夫。
孔子生于此。字或作陬。鄹人之子,不仅指其少年,亦轻视之辞。
时孔子已先有知礼之名,而于太庙中种种礼器仪文皆若不知,故或人疑之。
子闻之:事后孔子闻此或人之语。
是礼也:此也字通作邪,乃疑问辞。孔子非不知鲁太庙中之种种礼器与仪文,然此等多属僭礼,有不当陈设举行于侯国之庙者。
如雍之歌不当奏于三家之堂,而三家奏之以彻祭。有人知其非礼,不欲明斥之,乃伪若不知,问适所歌者何诗?孔子人太庙而每事问,事正类此。此乃一种极委婉而又极深刻之讽刺与抗议。浅人不识,疑孔子不知礼,孔子亦不明辨,只反问此礼邪?孔子非不知此种种礼,特谓此种种礼不当在鲁之太庙中。每事问,冀人有所省悟。旧注“是礼也”三字为正面自述语,谓此乃孔子敬谨自谦,知而犹问,即此是礼。两说相较,所辨只在一“也”字之正反语气上,而孔子在当时之神情意态,判若两人。昔人谓读书贵能识字,洵不虚矣。
本章记孔子少年时初进鲁太庙一番神情意态,而孔子当时之学养与其抱负,亦皆透切呈现,活跃在眼前。学者须通读《论语》全书而善自体会之,庶可更深领略此一章神味之深厚。
【白话试译】
先生初进太庙,遇事辄问。或人说:“那个人说这一位鄹邑的年轻人知礼呀?他跑进太庙,什么事都要问。”先生听到了,说:
“那些就算是礼吗?”
(一六)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射不主皮:古之射,张一布,称为侯。或画五彩画兽,为正。
或于布中心贴一皮,或熊或虎或豹,为鹄。不主皮,或说:射以观德,但主于中,不主贯革。皮即革也。或说:主皮之射见《仪礼·乡射礼》,贯革之射见《小戴礼·乐记》,二者有别。贯革谓射穿甲革,如养由基射甲彻七札之类,此乃军射。礼射则用皮侯,不用革。今按:射必主中,断无不主中而为射者。射不主皮,既不能解为不主中,则上说但主中不主贯,自为正解。射既有“中”与“贯”之别,则贯指革言,亦自无疑。射不主皮,谓皮可以该布,又何不可以该革?故知上解主皮为贯革,通上下文而说之,亦自见其可信。《仪礼》、《小戴礼》其书皆出《论语》后,不得以两书或言主皮,或言贯革,遂谓《论语》言主皮决不指贯革。
为力不同科:科,等级义。人力强弱不同等,故射主中,不主贯。汉儒因见《仪礼》言主皮,《小戴礼》言贯革,疑《论语》此章“不主皮”不言贯革,遂疑此句“为力不同科”另属一事,不连上文。因解“为力”乃为力役之事,丁强任力役亦分科。然当役不得称为力,此解牵强。今不从。
古之道也:《乐记》:“武王克商,散军郊射,而贯革之射息。”
此谓自武王克商,示天下已平,不复尚多力能杀人,故息贯革之射,正与《论语》此章所言相同。今若分《乐记》贯革与《论语》主皮为二,则“射不主皮古之道也”语义难解。盖下逮春秋,列国兵争,复尚力射,如养由基穿七札,见称常时,故孔子慨叹而称古道。若必本《仪礼》为说,《仪礼》显出《论语》后,岂其所记各射,孔子时皆不然,而慨称为古之道乎?朱子注此章,不用汉儒古说,以贯革说主皮,以本章三句通为一气读之,最为允惬。清儒必据古注驳朱《注》,于“射不主皮”一语,多引古礼文,而于“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两语,终无确说。就本章文气语法字义平直求之,知朱《注》不可易。其说古礼容有违失,终无害于其释大义之是当。
【白话试译】
先生说:“比较射艺,不主要在能射穿皮革,因各人体力有不同,这是古人的道理呀!”
(一七)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告朔:此有两说:一、周礼,天子于每岁季冬,颁发来岁每月之朔日,徧告于诸侯,诸侯受而藏之于其始祖之庙。每月朔,请于庙而颁之于国人,称告朔。告,音古笃反。又一说,周天子于岁终以来岁十二月之朔布告天下诸侯,诸侯以饩羊款待告朔之使者。告朔,上告下也。告读如字。
饩羊:依上说,告朔兼有祭,其礼用一羊,杀而不烹。凡牲,系养曰牢,烹而熟之曰飨,杀而未烹曰饩。依下说,饩谓馈客。
尔爱其羊,我爱其礼:依上说,鲁文公时,《春秋》已有四不视朔之记载,殆在哀公时而此礼废,而有司犹供此羊。爱,惜义。
子贡惜其无实枉杀,故欲去之。孔子则谓告朔之礼虽不行,而每朔犹杀羊送庙,则使人尚知有此礼。若惜羊不送,则此礼便忘,更可惜。依下说,周天子不复告朔于诸侯,而鲁之有司循例供羊,故子贡欲去之。
今按:本章有两解。周天子颁告朔于邦国,于礼有征。然谓天子不复告朔,而鲁之有司仍供此羊。此羊本以馈使者,使者既不来,试问于何馈之?其说难通。盖周自幽、厉以后,即已无颁告朔之礼。畴人子弟分散,鲁秉周礼,自有历官,故自行告朔之礼。就《论语》本章言,仍当依上说为是。
【白话试译】
子贡欲把每:在庙告朔所宰的那头腥羊也去:。先生说:“赐呀!你爱惜那一羊,我爱惜那一礼呀。”
(一八)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此章所言,盖为鲁发。时三家强,公室弱,人皆附三家,见孔子事君尽礼,疑其为谄也。凡读《论语》章旨不明,可参以诸章之编次。
此处上下章皆言鲁事,故知此章亦为鲁发。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事君能尽礼的,世人反说他是谄。”
(一九)
定公间:“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定公:鲁君,名宋。定,其谥。哀公之父。
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君于臣称使,臣对君称事。定公此问,显抱君臣不平等观念。
君使臣以臣事君以忠:礼虽有上下之分,然双方各有节限,同须遵守,君能以礼待臣,臣亦自能尽忠遇君。或曰:此言双方贵于各尽其己。君不患臣之不忠,患我礼之不至。臣不患君之无礼,患我忠之不尽。此义亦儒家所常言,然孔子对君之问,则主要在所以为君者,故采第一说。
本章见社会人群相处,贵能先尽诸己,自能感召对方。
【白话试译】
定公问:“君使唤臣,臣奉事君,该如何呢?”孔子对道:“君能以礼使臣,臣自会尽忠奉君了。”
(二〇)
子曰:“《关雎》乐而不**,哀而不伤。”
关雎:《诗经·国风》之首篇。此诗咏一君子,思得淑女为配。
当其求而未得,至于辗转反侧,寤寐思之,此必有一段哀思。及其求之既得,而钟鼓乐之,琴瑟友之,此是一番快乐之情。
乐而不**,哀而不伤:诗发于人心之情感,而哀乐为之主。**,过量义。伤,损害义。乐易逾量,转成苦恼。哀易抑郁,则成伤损。
然其过不在哀乐之本身。哀乐者,人心之正,乐天爱人之与悲天悯人,皆人心之最高境界,亦相通而合一。无哀乐,是无人心。无人心,何来有人道?故人当知哀乐之有正,惟当戒其**伤。
此章孔子举《关雎》之诗以指点人心哀乐之正,读者当就《关雎》本诗实例,善为体会。又贵能就己心哀乐,深切体之。常人每误认哀乐为相反之两事,故喜有乐,惧有哀。孔子乃平举合言之,如成一事。此中尤具深义,学者更当体玩。孔子言仁常兼言知,言礼常兼言乐,言诗又常兼言礼,两端并举,使人容易体悟到一种新境界。亦可谓理智与情感合一,道德与艺术合一,人生与文学合一。此章哀乐并举,亦可使人体悟到一种性情之正,有超乎哀与乐之上者。凡《论语》中所开示之人生境界,学者能逐一细玩,又能会通合一以返验诸我心,庶乎所学日进,有欲罢不能之感。
或解此章专指乐声言,不就诗辞言。然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则诗之言与辞,仍其本。专指乐声,使人无所寻索,今不取。
【白话试译】
先生说:“《关雎》那一章诗,有欢乐,但不流于**。有悲哀,但不陷于伤损。”
(二一)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宰我:名予,孔子早年弟子。
社:古人建国必立社,所以祀其地神,犹今俗有土地神。立社必树其地所宜之木为社主。亦有不为社主,而即祀其树以为神之所凭依者。今此俗犹存。
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三代所树社木及所为社主各不同。夏居河东,其野宜松。殷居毫,其野宜柏。周居鄷镐,其野宜栗。此皆苍老坚久之材,故树以为社。然特指三代之都言,不谓天下皆以此三树为社。
曰使民战栗:曰字承上文。宰我既告哀公三代社树不同,又云周人所以用栗,乃欲使民战栗。战栗,恐惧貌。栗,今作栗。或说此乃宰我欲劝哀公用严政,故率意牵搭为讽。或说古者杀人常在社,时三家专政,哀公意欲讨之,故借题问社,此乃隐语示意;宰我所答,隐表赞成。或说哀公四年毫社灾,哀公之问,或在此年。时孔子犹在陈,故下文曰“子闻之”。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事已成,不再说之。遂,行义。事已行,不复谏。事既往,不追咎。此三语实一义。或说乃孔子责宰我告君以使民战栗。一说乃孔子讽劝哀公。盖孔子既闻哀公与宰我此番之隐谋,而心知哀公无能,不欲其轻举。三家擅政,由来已久,不可急切纠正。后哀公终为三家逼逐,宰我亦以助齐君谋攻田氏见杀。今采后解,虽乏确据,而宛符当时之情事。
【白话试译】
哀公问宰我关于社的事。宰我答道:“夏后氏用松为社,殷人用柏,周人用栗。宰我又说:‘用栗是要使民战栗,对政府有畏惧。’”
先生听到了,说:“事已成,不须再说了。事既行,也不须再谏了。
已往之事,也不必再追答了。”
(二二)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管仲之器小哉:管仲,齐桓公相,名夷吾。桓公尊之曰仲父。
器,言器量,或言器度。器之容量有大小,心之容量亦有大小。识深则量大,识浅则量小,故人之胸襟度量在其识。古人连称器识,亦称识量,又称识度。管仲器小,由其识浅,观下文可知。
管仲俭乎:俭,悭吝义。或人闻孔子评管仲器小,疑其悭吝。
今人亦讥悭吝者曰小器。
管氏有三归:一说:古谓女嫁曰归。古礼诸侯娶三姓女,管仲亦娶三姓女。一说:归,通馈。古礼天子四荐,诸侯三荐,桓公许管仲家祭用三牲之献。一说:三归,台名,为藏货财之所。一说:
三归谓三处采邑。一说:三归指市租言。今按:第一、第二说,是其僭不知礼。第三、第四、第五说,是其富,皆非不俭。或曰:三归谓其有三处府第可归,连下文官事不摄,最为可从。
官事不摄:摄,犹兼义。管仲有府第三处,因事设官,各不兼摄。则其钟鼓帷帐之不移而具可知。其美女之充下陈者,亦或三处如一可知。此见管仲之奢侈不俭,亦即其器小易盈,乃一种自满心理之表现。
然则管仲知礼乎:或人闻孔子言,管仲既非悭吝,或是知礼,故再问。
树塞门:古人屏亦称树。塞,蔽义。古礼,天子诸侯于门外立屏以别内外,而管仲亦如之。此见管仲之骄僭不逊,亦其器小易盈之证。
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好,谓好会。古礼两君相宴,主人酌酒进宾,宾在筵前受爵,饮毕,置虚爵于坫上,此谓反爵。坫,以土筑之,可以放器物,为两君之好有反坫,则可移而彻之。后世改以木制,饰以朱漆,略如今之矮脚几。宾既反爵于坫,乃于西阶上拜谢,主人于东阶上答拜,然后宾再于坫取爵,洗之,酌酒献主人,此谓之酢。主人受爵饮,复放坫上,乃于东阶上拜,宾于西阶答拜,然后主人再取爵,先自饮,再酌宾,此谓之酬。此反爵之坫,仅天子与诸侯得有之。若君宴臣,仅置爵于两竹筐之内,此两竹筐置堂下,不置堂上。今管仲乃大夫,而堂上亦有反爵之坫,安得谓知礼?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孔子盛称其功业,但又讥其器小,盖指管仲即以功业自满。若以管仲比之周公,高下显见矣。然孔子固非轻视功业。读者以此章与《宪问篇》孔子评管仲章参读可见。
【白话试译】
先生说:“管仲的器量真小呀!”或人说:“管仲生活得很俭吗?”
先生道:“管仲有三处家,各处各项职事,都设有专人,不兼摄,那好算俭?”或人说:“那么管子知礼吗?”先生说:“国君在大门外有屏,管仲家大门外也有屏。国君宴会,堂上有安放酒杯的土几,管仲宴客也有那样的土几。若说管仲知礼,谁不知礼呀?”
(二三)
子语鲁太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语鲁太师乐:语,告也。太师,乐官名。
始作,翕如也:古者乐始作,先奏金,鼓钟。翕,合义。翕如,谓钟声既起,闻者皆翕然振奋,是为乐之始。
从之,纯如也:从,亦可读为纵。钟声既作,八音齐奏,乐声自此放开。纯,和谐义。其时器声人声,堂上堂下,互相应和,纯一不杂,故说纯如也。
皦如也:皦,清楚明白义。其时人声器声,在一片纯和中,高下清浊,金革土匏,各种音节,均可分辨明析,故说皦如也。
绎如也:绎,连续义,相生义。是时一片乐声,前起后继,络绎而前,相生不绝,故说绎如也。
以成:一套的乐声,在如此过程中完成。
或说:乐之开始为金奏,继之以升歌,歌者升堂唱诗,其时所重在人声,不杂以器声,其声单纯,故曰纯如也。升歌之后,继以笙入,奏笙有声无辞,而笙音清别,故曰皦如也。于是乃有间歌,歌声与笙奏间代而作,寻续不绝,故曰绎如也。有此四奏,然后合乐,众人齐唱,所谓“洋洋乎盈耳”也。如是始为乐成。古者升歌三终,笙奏三终,间歌三终,合乐三终,为一备也。两说未知孰为本章之正解,今姑采前说。
【白话试译】
先生告诉鲁国的太师官说:“乐的演奏之全部进程是可知了。
一开始,是这样地兴奋而振作,跟着是这样地纯一而和谐,又是这样地清楚而明亮,又是这样地连绵而流走,乐便这样地完成了。”
(二四)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仪封人请见:仪,卫邑。封人,掌封疆之官。孔子过其地,故请见。
至于斯:斯,指仪邑。
从者见之:之,指仪封人。从者,孔子弟子随行者,见仪封人于孔子。
二三子何患于丧乎:二三子,仪封人呼孔子弟子而语之。丧,失位义。孔子为鲁司寇,去之卫,又去卫适陈,仪封人告孔子弟子,不必以孔子之失位为忧。
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铎,大铃。金口木舌,故称木铎。古者天子发布政教,先振木铎以警众。今天下无道,天意似欲以夫子为木铎,使其宣扬大道于天下,故使不安于位,出外周游。
【白话试译】
卫国仪邑的封疆官,请见于孔子,他说:“一向有贤人君子过此,我没有不见的。”孔子的弟子们领他去见孔子。他出后,对孔子的弟子们说:“诸位,何必忧虑你们先生的失位呢?天下无道久了,天意将把你们夫子当做木铎,来传道于天下呀!”
(二五)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韶:又作招,舜代乐名。
尽美:指其声容之表于外者。如乐之音调,舞之阵容之类。
尽善:指其声容之蕴于内者。乃指乐舞中所涵蕴之意义言。
武:周武王乐名。古说:帝王治国功成,必作乐以歌舞当时之盛况。舜以文德受尧之禅,武王以兵力革商之命。故孔子谓舜乐尽美又尽善,武乐虽尽美,未尽善。盖以兵力得天下,终非理想之最善者。
【白话试译】
先生说:“《韶》乐十分的美了,又是十分的善。《武》乐十分的美了,但还未十分的善。”
(二六)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居上不宽:在上位,主于爱人,故以宽为本。
为礼不敬:为,犹行。行礼以敬为本。
临丧不哀:临丧,如临祭、临事之临,犹言居丧。
何以观之:谓苟无其本,则无可以观其所行之得失。故居上不宽,则其教令施为不足观。为礼不敬,则其威仪进退之节不足观。
临丧不哀,则其擗踊哭泣之数不足观。或说:本章三句连下,皆指在上位者,临丧当解作吊丧,兹不取。
【白话试译】
先生说:“居上位,不能宽以待下,遇行礼时不能敬,临遭丧事,没有哀戚,我再把什么来看察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