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論語新解(1 / 1)

我開始寫新解,是在西元一九五二年〔一〕之春末。那時學校在桂林街。我開始講論語一課,講堂上有許多旁聽的,此刻我們圖書館館長沈燕謀老先生也是其中之一。沈先生攜有一本美國新出版某氏的論語譯本作參考。他說:他將逐條筆記下我所講與此譯本不同處,將來彙齊寄與原譯人資其改正。但聽過幾月,沈先生的筆記停了。他說:相異處太多,除非從頭另譯。我為此,打動了我作新解的念頭。

普通讀論語,總是讀朱注。但朱子集注成書,距今已過七百年,有些我們應該用現時代的語言和觀念來為論語作新解,好使人讀了親切有味,易於體會,此其一。清代漢學盛興,校勘、訓詁、考據各方面,超越前代甚遠,朱注誤處經改正的也不少,我們不應仍墨守朱注,此其二。各家改訂朱注,亦復異說紛歧,我們應折衷調和以歸一是,此其三。我立意作新解,主要用心,不外此三點。

〔一〕原文为「民国纪年」。下同。——編者注我刻意想寫一通俗本,用最淺近的白話來寫,好使初中以上學生人人能讀。為求簡要,把漢學家緊稱博引的舊格套擺脫了,雖亦博綜諸家,兼釆羣說,但只把結論寫出,沒有枝葉煩瑣。我又模仿西方人繙譯新舊約,把論語各章全用白話繙出,好使讀者看了一目暸然,更無疑義。這是我寫新解的體例。先列論語原文,其次逐字逐句分釋,又其次總述一章大義,最後是論語本文的白白白話繙譯。

王貫之先生知道我草創新解,每兩週便來把我寫出的幾章要去,分期刊載在他主編的人生雜誌上。但我寫了些時便停止了。一則沒有整段的閒暇供我撰寫,時作時輟,精力浪費,亦甚苦痛。二則我開始感到此書要力求通俗,也有弊病。遇義理精微處,定要用通俗白話來寫,勢難簡潔,而且亦勢難恰當。文字冗長,反不能開人思路,引人入勝,又不能把精微處扼要確切地表達。我想不如改用平易淺近的文言,收效會更好些。好在能讀論語,其人瞭解文字之水準,必有相當基礎,我不應在力求通俗上著意。因此我想待把捉得一段假期清閑,竟體改寫。這一擱卻擱下幾年,我的冗雜有增無減,始終沒有一段清閒的假期。

直到西元一九六○年,我有機會去美國,在耶魯講學半年。我事先計畫,這半年,或許能使我繼續撰寫論語新解,但事前没有把握。我想若不能繼續此一工作,我正好乘此機會學習說英語和看英文書。

我在一月二十六日抵達新港。隔一日,二十八日,正是陰曆除夕,但在國外,全沒有過年氣氛。我和內人當天上街去逛書舖,選到一本現代歷史哲學的論文選集,我匆匆看其序文和目錄,深感興趣,便買了。在二月六日上午開始閱讀,八日開始授課。在十分冗忙不安定的生活中,到二月二十日,把那本現代歷史哲學讀完了。我又續看西方哲學書,從頭順著次序擇要閱覽。又到書舖買了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兩集,絡續翻看。但我感到生活已逐漸上軌道,與其當小學生學讀西書,還不如改變計畫完成我的論語新解,對己對人,或許較有意義,較有貢獻。如此心中往返打算,終於把這一問題決定下來。從三月一日起,把閱讀西書的計畫全放棄了,來繼續論語新解的撰述。

論語全書二十篇,共四百九十八章。我先計算:儻每天能最低限度寫出新解六章,每週以五天計;因週末和星期日,一則多應酬,二則我要撥出時間出門到處遊覽;如是每一月作四星期算,每星期作五天算,每天寫新解六章,一月當可寫出新解一百二十章。我預計在新港尚有四個月停留,到六月底,豈不把全部工作可告一結來了!但我又怕事先預定,並不能如此般樂觀,因把在西元一九五二年所成舊稿共一百零二章,儘快先校讀一過,略事修改,即直從第一百零三章開始。如是一面可以逐漸集中精神,把我的興趣和注意力引起一頭緒,一面又可減輕我工作份量四分之一,那就準不致有失敗。

我在三月一號和二號兩天,打開舊稿,一面讀,一面改,儘兩日夜之力,把此一百零二章約略改過。三月三日起,正式繼續寫新稿。那天正逢大雪,竟日徹夜没有停。我已整整十二個年頭沒見過下雪了,只有西元一九五四年在日本東京臨走前的一下午,寒雨中夾著下過些微薄雪片。

今天見此大雪,心情十分愉快。窗外隔一馬路,是一大停車場,到薄暮時分,近百輛汽車全沒入大雪堆裏去。近窗有兩枝矮樹,到深夜也全給大雪淹没了。自晨至夜,門外冷清清沒見人過。我夜間,學校本有兩堂課,也藉此告了假。那是我開始寫此新稿,最值得紀念的第一天。

那天,我上午寫成新解六章,下午續成四章,夜後又續成一章,一整天共得十一章,已超出我預定計畫幾乎一倍。此後我在日記裏,把每天所寫新解,上午幾章,下午幾章,夜幾章,必詳細記下。每週一結算,本週共寫新解幾章,來督促我自己莫把此工作懈怠了。自然也有一天寫不到六章的,也有整整一天或連續幾天不寫的。但我越往後,精神越集中,時間安排越能活潑有條理。有因當天有事,趕一清晨,在早餐前寫出一兩章;有因應酬,或出門遊覽,而歸後尚有餘力熬一深夜,補寫上一兩章的。最多的一週,寫過六十二章。最少的一週,只寫九章。到五月二十八日起程去哈佛,我已只剩堯曰一篇,但無論如何是趕不完了。待哈佛歸來,在六月十三那天,算把堯曰篇也補完了。但我把上論鄉黨一篇跳過沒有解。十四日起,再補解鄉黨篇,到十八日竟體完畢。合計新舊稿共得一千四十三頁。以篇幅計,當得二十五萬字。在新港所成,當合二十萬字。實算字數,全部應該不超出二十萬字。新港所成,約合十五萬字上下。幸而我的全稿到此完成,此下在離新港前,又是一大段忙亂,實也再無從下筆了。

我在七月一號離新港,漫遊美國東西部,又去加拿大,再赴歐洲。於十月上旬,改變了全部遊程,逕返香港。我早知道,一返香港,生活又會冗雜。因此只有將新解的全部初稿,在美國一氣趕成,留待返港後再零碎絡續修訂。

我在是年十一月,卜居沙田,地僻較閒。到寒假,又把新解全稿拿出再整理。我寫新解,雖說是義理、考據、辭章三方兼顧,主要自以解釋義理為重。雖說不墨守朱注,主要還是以朱注為重。我此次補訂,先把朱子語類關於論語的幾卷,通體細讀一過。因語類在朱子注論語以後,有些處和他初注論語時見解有不同。有些見解不斷有改變。但可惜有許多重要異同,不能放進我的新解裏面去。這是為著書體例所限。我為論語作新解,只重在解釋論語原文之本義;其引伸義,發揮義,相通義,乃及其他問題,並非不重要,但不能攬入我新解中。我逢初稿應修改處逐條修改以外,其餘意見,曾寫了一篇從論語朱注論孔孟程朱思想異同一篇,刊載在美出版的清華學報上。

我讀完朱子語類論語之部,將我新解有關各章,再有所修改外,又將我新解全稿,逐篇逐章細讀一過。覺得我全稿前後文體尚有不純。尤其是最先完成的一百零二章,在美國只匆匆修改了兩天,顯與此下文體有不類。而一百零二章以下之最先幾十章,其文體也和前一百零二章較近。

較後則文體較為簡淨。因此又把全稿的前半部在文字上多加了一番刪潤。

據我經驗,著作草創固不易,而成稿後要自己修改則更難。因人有成見,總認為自己寫的又對又好,要發見自己的不對不好處,豈是容易之事!只有一法,且把自己成稿暫擱下,待時久淡忘,再取來,如看別人著作般平心細讀,庶可發現出自己一些毛病。我自將新解全稿通體閱讀一過之後,又把來擱在一旁。約莫過了半年多,我想再讀一過。此次再讀,我把王船山的四書大全說中論語的一部分先讀;因船山闡說義理,頗有能超出宋明儒之外的,而又為此下清儒所未見。

但可惜我讀船山四書大全說也如讀朱子語類般,所獲許多意見無法揷進我新解中。我只逢可修改處修改一些。我又乘興讀了船山四書大全說中孟子、大學、中庸之部,寫了一篇王船山的孟子性善義,刊載在香港大學金禧典禮東方文化研究所之論文集。

如是我又把新解全稿擱置,適逢楊聯陞先生自美國哈佛來。我在新港時,他早知道我在寫此稿,我到哈佛也曾和他暢談過。因此把全稿請他在旅館中為我看一遍,遇有意見,我囑他批注在眉端。那是去年四月五月間事。楊先生自香港去日本,我開一書單,託他在日本代買幾部日本學者的論語注作參考。

楊先生把書寄來了,正值暑假忙過了一陣,我又想再把我的新解全稿細細再讀一過。其時已值八月下旬。我把家中書房和客廳對調了一下,書房擴大了,我好靜下做工夫。那知九月一日大颶風來了,沙田受災最重。我家大門吹開了,大門旁的新客廳,風雨縱橫,受打擊最重;新書房的屋頂也掀破了,大雨直注。我冒着險,從走廊衝進書房,把我的新解全稿搶救了。幸而我事前把客廳和書房對調布置過,否則若我原先把此稿放在舊書房,可能風吹漫天飛,全散失了;可能雨打成爛紙,鋼筆原稿和原子筆的改稿,全模糊不易辨認了。

經此颶風為災,我家搬下樓去,在別院住。我放一大書桌在樓上原來臥室中,桌上只放我新解全稿,及從日本買來的幾部新的參考書。我只要不到學校辦公,便一人踱上樓,靜心做我對此稿最後一次的校閱。這是我年前離開新港後,又一次意外獲得了一個好環境。至今回想,西元一九六○年三月三日在新港的大雪,西元一九六二年九月一日在沙田的大颶風,和我從事撰著此書先後結不解緣,正好遙相映照,留作我私人的一番回想和紀念。

我從日本買回來的三部書,第一部是伊籐仁齋的論語古義,第二部是物茂卿的論語徵,第三部是安井息軒的論語集說。這三部書,正好代表著日本學者治論語學的三階段。東瀛學風,本和我大陸息息相通。伊籐仁齋的書,篤守程朱理學家言。物茂卿的書,則相當於我們自王船山下至毛奇齡與戴東原,有意批駁宋儒,力創新義。到安井息軒則受清代乾、嘉以下漢學家影響,實事求是,在訓詁考據上用力,而重返到漢唐注疏古學上去。我按着三書先後次序,逐章分看,正如把朱注論語下到近代此數百年來中國學術界漢、宋之爭的舊公案,重新在心頭溫一遍。我如此般讀過一章之後,在我心中對此一章自然會浮現出一番見解來。然後我再把自己原稿翻出再讀。有的是我此刻心上所浮現出的新見解,和原稿見解還是相同,那就算把我原稿通過了。也有的是新舊見解大體相近,只要在字句上稍加增刪便過去。也有時發現我原稿見解,或許因當時參考材料出此三書之外,或許我當時思索較之當前更細密,更周詳,而認為原稿意見實是勝過了我此刻的意見的;那真是一番喜悅,而且是喜出意外似的叫我高興。但也有時,我發覺原稿舊見解和我此刻的新見解正處在相反之兩端;那就為難了,不得不為此一章從頭再作深思。本來論語儘多異解,我以前是主從甲說的,現在又想從乙說;其間取捨抉擇,煞是不易。有的經過內心私下再三思辨,終於捨棄了舊見解改從新見解了。亦有的經過再三思辨,終於決定仍從舊見解,而放棄了新見解。但也有已從新解,再經幾天思考,又改從舊說的。也有已留舊說,再經幾天思考,又改從新見的。也有幾章,在自己新舊見解衝突,異說分歧,十分難解之際,而忽然悟出一番新義,自謂能超出以往舊見,更有新得的;那又是一番喜出意外的喜悅。直從九月十日到十一月,那三個月中,我常一人,或半天,或全天,獨坐空樓,已涼天氣未寒時,下簾寂寂,至今回味,仍感到樂趣無窮。

到十二月,破樓修理完竣,我們把家再遷回樓居。但那時我的新解全稿,早已校讀完畢了。

照理,我該可把全稿付排了。但我想,此稿付排,我仍有最後一次的校字工作可做,或許到那時又可能發現幾許錯誤應改正處。若此刻即去付排,我正滿懷歡喜,怕不易發現自己錯處。因此決定將此稿再壓幾個月,待我對此稿的心情冷一些。在西元一九六三年署假前開始發排。果然,仍發覺有許多文字義理未妥須修改。中間我去臺北一個半月,此稿的排樣亦郵寄臺北去。這一個半月,臺北天氣極熱,我在旅居生活中,又極忙亂;但校此稿,又有兩章,徹頭徹尾改動了。直至此刻,全稿已校過十分之八,尚餘十分之二未校。但因前面改動,牽涉到後面,至少後面有一章未校的;臨校時,我將添進兩句,而此兩句則是頗關重要的。默計全稿,我在此次最後校字時,又已改動了十章左右。可見過些時,說不定,又會發現需改動處。但對此稿,我總算已盡我心力。一待正式出版,我想再要由我自己來發現錯誤,其事當更不易。則只有希望讀我書的人多了,自會有好意見絡續來告訴我,我且留待此稿再版三版時,再有所訂正吧!

以上敘述論語新解完成之經過,以下略告讀者所應注意之一點。去年我寫論語讀法,已將讀論語應注意處約略提及,此下則專就一點言。

王貫之先生知道我新解已付排,他來要一份清樣,他說將擇要分期刊載於人生雜誌,為吾書作介紹。我想書已付排,出版在即,何必再浪費人生寶貴之篇幅!但貫之意極誠,來索再三,不得不應。待人生各期把新解擇錄刊出,我也按期翻閱。一面心佩貫之作事不苟,所摘錄的確也化了一番心。但另一方面,我卻別有感想,便是此下所欲申述者。

一般人總愛說「儒家思想」或「孔子哲學」,當然論語是關於此方面一部最重要的書。但我常感到中國思想,其從入之途及其表達方法,總與西方的有不同。西方一位大哲學家的思想,總見其有線索,有條理,有系統,有組織。他們提出一問題,關於其所用之名辭與觀念,必先有一番明確的界說。他們討論此問題,千廻百折,必有一項明確的結論。讀中國書便不然。即如論語,頗不見孔子有提出問題,反復思辨,而獲得結論的痕迹。若我們依著研究西方哲學的心習來向論語中尋求,往往會失望。

讀論語的,都認為孔子思想主要在講「仁」與「禮」。但孔子對此兩名辭根本不見有何明確的界說。直要待朱子作注,才為此兩名辭定下界說來。朱子說:

仁者,心之德,愛之理。

又說:

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

朱子是經千錘百鍊而始定下此兩個界說的。朱子所定下的界說,雖非無當於論語原文之本義,然而朱注所下界說,實比論語本文使讀者有更難體會之苦痛。若我們真要把此「愛之理,心之德」,「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十六字,細細咀嚼,便會發覺其中比論語本文所論遠為深廣。由此十六字,可以引生出更多問題。而此等問題,在我們讀論語時,實暫可不必理會。而且若非細讀朱子書,對此十六字之內涵意義,亦實難確切暸解。我們為一書作注,其用意本為使讀者對我所注書之本文增加其簡易明白之感,而朱注則有時卻似為論語增添出許多晦澀艱深反而難理解處。要之,在宋代理學盛行時,不能無朱注。在我們此時,時代變了,則不能不在朱注外來另作一新注。

我們若要問:論語中對「仁」字、「禮」字,究竟提出了何項問題?獲得了何項結論?那就更模糊了。似乎孔子平日講仁、講禮,根本上沒有提出什麼問題,因而也不見有什麼結論之獲得。我們讀論語,每章每句,都像是一種結論。試問在西方一個思想家,那有如此輕易獲得結論的?如此般的思想,又那得成為一套哲學的思想?

但上面這許多話,其實對論語是無傷的。我們把研究西方人哲學思想的頭腦來研究論語,則每易於論語中提出許多不成問題的問題來。主要在於中西雙方思想從入之途不同,因而其表達方法也不同。讀論語,應該依照孔子的思路來讀,才能於孔子有瞭解。今試問孔子思想究從何路入?這一問題,其實在論語裏是表現得明白可見的。思想從入之路不同,因此其表達方法也不同。孔子思想之表達方法,也即在論語裏明白可見。因此我們只該從論語本書來暸解孔子思想,不該先自束縛在西方哲學之格套中來尋求。

讓我們從最淺顯處看。論語中孔子論仁,有許多話只是就人就事論。孔子只就人與事來論仁,並不見有超越了人事而另提出一套近似於哲學玄思的「仁」的問題來。如云:「殷有三仁」,微子、箕子、比干。又說:伯夷叔齊「求仁而得仁」。又說:管仲相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即是管仲之「仁」。又有人問管仲,孔子說:

「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本章「人」字,亦有人說即是「仁」字。又如說令尹子文是「忠」不是「仁」,陳文子是「清」不是「仁」,子路、冉求、公西赤皆不得為「仁」,宰我欲短喪是「不仁」,凡此之類,皆專指某一人而分辨其仁與不仁。今若問何以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齊、管仲都是仁?何以令尹子文、陳文子、子路、冉求、公西赤、宰我都不得謂是仁?我們要在此等處研究,便知對此諸人,至少該略有所知,不能說此等處只是孔子在批評人物,與其哲學思想無關,可以擱置不理。

又如孔子答弟子問仁。告顏淵則曰:「克己復禮」為仁,告仲弓則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臨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為仁,告司馬牛則曰:「仁者其言也訓」,告樊遲則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又曰:「仁者愛人」,又曰:仁者「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告子張則曰:能行「恭、寬、信、敏、惠」五者於天下為仁,告子貢則曰:「居是邦,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為仁。這些處都是說,如此行事乃為仁,不如此行事,則非仁,或不是仁。就事而論,也如就人而論,義實相通,無大分別。在行事之背後必然有一人,孔子批評人,也只就其行事而批評。在此處,可見我們要瞭解孔子「仁」字真義,應該從那許多行事上去體會。如我亦能「愛人」,亦能「居處恭,執事敬」,那我也可依稀彷彿想像到孔子教人以此「仁」字的一番體段與境界。

又如孔子平日論仁,說:「能好人能惡人」為仁,又「仁者樂山」,「仁者靜」,「仁者壽」,「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仁者不憂」。又說:「剛毅木訥近仁」。

「克伐怨欲不行」,不得即以為是仁。又說:「仁能守之」,又曰:「巧言令色鮮矣仁」。此等亦都是就事而論,只不是具體專指某一事而已。由上可知,我們總不能捨卻人生實際行事來求暸解孔子這許多話,乃及其所提「仁」字之涵義。

以上專舉「仁」字言,若「禮」字則不用更多舉。如何行事始是禮,如何行事即非禮?何人算能知禮守禮,何人便是不知禮不守禮?凡屬論語中講「禮」處,全從其體的實人實事來講,更是顯而易知。

我們再從此推說,便知全部論語,多是在講具體的實人和實事。若忽略了論語中所討論到的具體的實人實事,則全部論語所剩無幾。我們儘可說,全部論語都為討論這些具體的實人實事所包括了。因此我們可以說,中國儒家思想主要是在其體的人和事,而孔子論語則為此下儒家思想之大本源所在。即如宋明儒言義理,其實也只緊扣於具體的人和事上而來討論其義理之所在。若抽離了具體的人和事,超越了具體的人和事,憑空來討論思索,那便近於西方哲學思想的格套。

因此,我們可以說:中國思想,尤其是儒家思想,主要是從具體的實人實事上思入的。及其表達出來,亦仍大體不脫離於具體的實人實事。先秦如是,漢唐諸儒亦如是。後來宋明理學家言,大體還是如是。而大本大原則在孔子之論語。

我們若明白此意來讀論語,自應更多注意到論語中所提到的許多具體的實人實事,卻不應憑空思索去求瞭解。因此講求孔子思想,不宜脫離人事。我們自己思想,若要遵從孔子道路,也該從具體人事作出發點。近人都已說中國思想是一種人文思想,也便是此意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讀論語,若在解說義理或思想上有爭辨,勢必牽涉到考據。考據工夫,正為要確切明白得論語中那些實際的人事。此乃孔子思想及其所指示的義理之具體背境與主要對象。清儒刻意要來反對朱子的論語注,最先也是在義理上爭辨,但精而求之,便不得不轉入於考據。此亦是一種大勢所趨,自然會走上這條路。其實朱注論語也何嘗不經一種考據。如今硬要把考據、義理分作兩項,認為考據便無當於義理,那就又是一條差路,不可不辨。

現在再進一步說。既然孔子的思想和義理,都扣緊在人事上,因此讀論語,也並不能專注意「仁」字、「禮」字等許多字眼。換言之,論語中凡牽涉到具體人和事的,都有義理寓乎其間,都是孔子思想之著精神處。要懂得如此平舖用心,逐章逐句去讀論語之全部,才見孔子思想也有線索,有條理,有系統,有組織,只是其線索、條理、系統、組織與西方哲學有不同。

因此我的論語新解,逐章、逐句、逐字都要解,任何一字一句一章都不敢輕易放過。我作新解的用意,只在求能幫助讀者獲得些方便去暸解論語本文,並不是要自創一說,或自成一家言。

離閉了論語原文,我的新解便更無少許剩餘的獨立價值可言,那便是我的成功,那便是我作新解時所要到達的一個理想境界。當然我知道我還未能到達此境界。尤其在每一章後綜述大意,總難免有浮辭刪削未盡之感。但我總算是向此理想而努力的。

其實我此一種解論語的方法,乃完全遵依朱子成法。從來注論語,善言義理,亦莫過於朱子。但朱注中的剩餘獨立價值仍嫌太豐富。此亦不得怪朱子。因朱子時代,乃是一個理學盛行的時代。朱子之學,近承二程,乃由二程而追溯到孔孟。遇二程立說有與孔孟分歧處,好像朱子總不肯完全拋開二程來直解孔孟。其注論語,如「獲罪於天」,如「性相近」,如「孝弟為仁之本」諸條,本是極平易,而解成極艱深。又如「吾與點也」一語,本可不煩多解,而朱注化去了近四百字,發揮出一番大理論。後儒從此等處來批駁朱注是應該的。但朱注終是善言義理。朱子之善言義理,並不在乎此等憑空獨標新義處;也不在我上舉如其解「仁」字、「禮」字十六字之千錘百鍊處;朱注之所以為善言義理者,則在其凡遇論語所及實人實事,其中所涵義理,朱子最能闡發得細膩而熨貼。但朱子終是帶有宋代理學一番極濃厚的氣息。我不是說宋代理學無當於孔孟原意;我之作新解,乃是要冲淡宋代理學氣息來直白作解,好讓不研究宋代理學的人也能直白暸解論語;由此再研究到宋代理學,便可以迎刃而解,更易契悟。

朱注對論語所牽涉到的實人實事,也有些處考據不及清儒之細密,因此其所闡發的內涵義理也便不免有差失。但清儒說論語,究竟太求在考據上見長,而忽略了論語本文中所涵之義理。因此讀清儒說論語,乃只見有考據,不見有義理。既近買續還珠之誚,亦陷於歧途亡羊之失。

論語中最難讀者,有些處,雖亦是實人實事,而考據工夫則用不上,因此其內涵義理亦更雖把捉。臆測無準,異解歧說,多由此而起。我上半篇自述作新解,有改了再改,終難決奪的,亦以此等處為多。

今試舉數例略說之。如「射不主皮」章,此顯屬一實事。古注及清儒,都注意在考據上,惟朱子獨側重在義理上,再從義理來另作考據,遂使朱注對此一章獨為卓越。又如「魯人為長府」章,此又屬一實事。孔子盛讚閔子騫「言必有中」,可見此章中,必涵有一番義理。但朱子未曾將「魯人為長府」一事細考,則注文所闡發,近是望文生義,有類臆測。而清儒所以勝過朱注,有不可不加意採納者,則多在此等處。

又如「闕黨童子將命」章,究竟是孔子使此童子將命,抑是闕黨之他人使此童子將命?此屬一瑣事,無從考據。但孔子使此童子將命,與闕黨之他人使此童子將命,事終有別。事不同,而事中所蘊義理亦不同。故要闡述本章義理,勢必先肯定本章之事實。朱注說此章,乃肯定其為孔子使此童子將命。本此而闡說,其所說義理自佳。後儒遵朱注再加發揮的亦有。然亦有異說,認為乃闕黨他人使此童子將命。所以持此異說,亦有其一番理由。於是為求解說此章之真義,乃不得不由作注者胸中自有一番義理來作抉擇。此章雖屬小節,然他章有不是小節而與此章類似的,那就更費斟酌了。

又如「子路問成人」章,孔子意究謂是須兼有臧武仲、孟公綽、卞莊子、冉求此四人之長,而再加以「禮樂」之文,而始可以謂之「成人」否?朱注是如此說。然或說則從下文「亦可以為成人」之「亦可以」三字,謂可見只具一人之長已足,不是要兼四人之長。但朱注亦未嘗不注意到此「亦可以」三字,故曰:「亦之為言,非其至者。若論其至,則非聖人不足以語此。」此章實極關大義,非「童子將命」章可比。然欲定此章之真義,考據訓詁之為用皆有限,非作注者自有一番義理作抉擇不可。朱注之所以獨出古今者正在此。由此可知我們固是要讀論語來通義理,但亦要通了義理再來讀論語。讀了論語再來讀羣書,此是初學者的門路如此。但又要讀了羣書再來讀論語,此則是成學者之所當務。此層尤不可不知。

故知讀論語,每章各有一番義理可尋。不得謂遇孔子論「仁」、論「禮」諸章始有義理,其他各章可以擱置不問。而每章儘多異說,多見一異說,即多觸發自己一番義理見解,切不當暖暖姝姝於一先生之言。但異說終當定於一是。此所謂「一是」,即指論語原文之本義言。求論語本義,則主要須用考據訓詁功夫,否則儘說得義理高明,卻可與論語本義有背。然亦有時,考據訓詁無可用,非用讀者自己識見不可,否則終無以通論語之本義。故讀論語,有易讀處,有難讀處,學者貴能由易及難。但今為論語作解,則難處、易處全解了,此則貴學者之善自研尋。我作此新解,每多存異說,而於異說中必求抉擇一是。我之識見果足以勝此任否?惟有更待讀吾書者之再作辨認。我所謂讀論語必義理、考據、辭章三者兼顱,而義理則更其要者,其意亦在此。決非謂不顧考據、辭章而可以憑空求得其義理之所在。更不謂求義理者,只挑讀論語某幾章已足。

此意極關緊要,不得不在此鄭重提出。

今貫之先生為我選載於人生雜誌之諸章,似乎都選載些近似於憑空發論者,又多載我在此一章之後綜述其大義者。擇要誦讀,固亦是讀書之一法。專心先求大義,且置考據、辭章之瑣末,此亦未可謂非。但若專一從此路進,則又近於只要討究孔子所抱之一番哲學思想,而非研尋孔子所提示之人生義理。如是則仍似把孔子看成一西方哲學家般。此處差之毫釐,是會謬以千里的,讀論語者不可不戒。程子說:

如讀論語,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後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讀。

又說:

讀論語,有讀了後全然無事者,有讀了後,其中得一兩句喜者,有讀了後知好之者,有讀了後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程子此兩番話,只有從人生義理上去讀論語,始可暸解得。若真暸解得須從人生義理上去讀論語,則自然會遵從朱子所說,平舖讀,循序一章一句讀。且莫認為論語說到「仁」字處在講仁,不說到「仁」字處即與仁無關。更莫認為訓詁考據工夫,便就與義理無關。至於我之新解,則只求為讀論語者開一方便,一切全只是荃蹄,實不足重。我怕讀者把我的新解太重視了,那就罪過之極。因此特鄭重在此提及。

(一九六三年九月在香港新亞書院為慶祝孔誕校慶及教師節而作。原載新亞生活六卷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