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近期之学术思想002(1 / 1)

国学概论 钱穆 2279 字 3个月前

夫至对于国种生不甚爱惜之念与深恶痛疾之意,而惟求一变以为快,则其救国保种之热忱既失,而所以为变者,亦不可问矣。“三民主义”之精神,始终在于救国,而尤以“民族主义”为之纲领。民权、民生,皆为吾中华民族而言。使民族精神既失,则民权、民生,皆无可附丽以自存。所谓民有、民治、民享者,亦惟为吾民族自身而要求,亦惟在吾民族自身之努力。舍吾中华民族自身之意识,则一切无可言者。此中山先生革命精神之所在,不可不深切认明者也。其于中山学说为透辟的发挥者,有戴季陶氏。戴氏极言中国国民自信力之消失,

戴季陶《孙文主义之哲学的基础》:“中山先生说:‘中国国民的自信力消失了。’照现在这一个思想界的情形,正是证明中国国民自信力消失的真像。在一般反革命的顽固保守的人,他们固然不晓得文化的意义是什么,也不晓得孔子思想的本体是什么;而在一般革命的青年,虽然从科学的智识里面了解了多少文化的意义,但是并不能忠实地用科学方法来观察中国的文化,和中国固有思想的价值。一味认中国的文化,都是反科学的,而加以排斥。于是在思想上面,革命与反革命的分别,几乎变成中国的与非中国的区别。这是我所认为很痛心的。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现在要改革的是中国,如果中国的一切,直是毫无价值;中国的文化,在世界文化史上,毫无存在的意义;中国的民族,也没有创造文化的能力。那么中国人只好束手待毙,就算完了,还要做什么革命呢?”

人的意义与做人的根本之忘却,

戴季陶《青年之路》:“前后三四十年当中,我们细细审查中国的国民,尤其是有改革中国志趣的青年,他们的思想上,有两个最彰著的特点。第一:对于指导中国革命救国的孙中山先生的思想主张,只是在向欧洲文化前进的一点,盲目地追随着。第二:我们看这几个时期当中,中国人对于欧洲文化的认识,对于救国方法的认识,除了孙先生一贯的‘三民主义’而外,一般都是忘却了人的意义,忘却了作人的根本。第一个时期,只看见枪炮兵舰,不看见人。第二个时期,只看见政治法律制度,而不曾看见人。第三个时期,把一切唾弃干净,连作人的必要,也一气抛却。第四个时期,几乎要看见人了,又被一个社会的假面遮住,于是只看见了社会的幻影。中山先生说:‘国者,人之积也。而人者,心之器也。’既不曾看见人,自然失了心。连人心尚且失却,还从何处建国,何处救国?

而谓“三民主义”之原始的目的,在于恢复民族的自信力。

《孙文主义之哲学的基础·民生哲学系统表·说明》:“三民主义之原始的目的,在于恢复民族的自信力。因为民族的自信力不能恢复,则此弱而且大之古文化民族,其老衰病不可救,一切新活动,俱无从发生。即发生亦不脱病理的状态,不能救民族的危亡。”

又《青年之路》第一编《过去的回顾》:“我们要晓得一个民族的强盛,他的原因,绝不在于一切人身以外之物质的条件。枪炮兵舰的制造,是由于人的发明。军队是由人组织,靠人训练。农工生产,是由人来工作。生产工具,是由人来制造推使。一切科学技能,是生活经验的结晶。文学美术,是文化组织和遗传的果实。政治法律、社会组织,是人类集团生活的条理。离却了人的努力活动,绝不会产生文明。没有能努力活动的人,更何从造成世界。我们不要只看见欧洲民族所造成的文明,我们还要切实认清楚造成文明的欧洲民族。回过来说,我们不要只想模仿欧洲的文明,我们须得要造成能支配文明的力量。中山先生说:‘民族主义,就是要中国先恢复中国民族的能力,要恢复中国民族的能力,先要恢复中国民族的自信心。’”

又《日本论·昨天的田中中将》:“我们看出一个民族的生命,最要紧是他的统一性和独立性。而这统一性和独立性的生成,最要紧的是在于他的自信力。日本民族之所以强,与中国民族之所以弱,完全以此为分际。总理此四十年的努力,要点在何处呢?就是要唤起中国民族的自信心,造成中国民族的统一性和独立性。中国人不能彻底接受‘三民主义’,就是因为不自信的原故。任何帝国主义者在中国能够操纵,都是利用中国人的这种弱点。不单是帝国主义者,一切外面的势力,能够侵入中国,来压迫中国的民众,捣乱中国的政局,或是拆散中国的社会,其根本的原因,都是在内而不在外的。袁世凯以下,若冯若段若张若岑,乃至吴佩孚、孙传芳一切等等,他们的特质在那里?就是在原是一个中国人,而没有中国人的自信。只能倒向外国人的怀里去。……我们把日本的维新来看,在思想上,中国人普通总晓得日本人是受西洋很大的感化。但是始终日本的重心是日本,日本的基础是建设在日本。巴黎、柏林并没有一天能够指挥日本。我们再看俄国的革命,德国的思想在任何方面都供给俄国以很重大而紧要的资料,并且俄国一九一九年革命的发动,还是起自柏林。然而一旦成为俄国革命的时候,俄国的一切,都是自己支配。土耳其的革命,更是明显了。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打破外国的支配。从倒袁运动起,直到今天,除了总理孙中山先生和真实是他领导下的国民革命势力而外,在中国一切政治的势力,都是受东京的支配,听东京的指挥的。……这一种亡国的精神状态,真是可伤呵!”又同书《信仰的真实性》:“一个民族如果失却了信仰力,任何主义都不能救得他起来。要救中国,要把中国的自信力恢复起来。这一个伟大而深刻的精神教育,在今天总应该有人明白了罢!”

惟有复兴中国民族文化的自信,然后可以复兴中国之民族。

又《孙文主义之哲学的基础》:“留心研究先生思想行为的人,都能看出先生有两个特点:一个特点,是随时随地都尽力鼓吹中国固有道德的文化的真义,赞美中国固有道德的文化的价值。说明我们要复兴中国民族,先要复兴中国民族文化的自信力。要有了民族的自信力,才能把全中国的人组织起来,努力于革命的事业。”又谓:“民族盛衰,是在民族对于文化的自信力。要有了民族的自信力,才能创造文化。要能够不断继续创造文化,发展文化,才有民族的生命,才有民族生命的发展。”

亦惟中国文化之复兴,然后世界人类才能得真正的和平。

又《孙文主义之哲学的基础》:“先生是最热烈的主张中国文化复兴的人,先生认为中国古代的伦理哲学和政治哲学,是全世界文明史上最有价值的人类精神文明的结晶。要求全人类的真正解放,必须要以中国固有的仁爱思想为道德基础,把一切科学的文化都建设在这一种仁爱的道德基础上面,然后世界人类才能得真正的和平,而文明的进化也才有真实的意义。”又:“先生的国民革命,是立脚在中国国民文化的复兴上面,是中国创制力的复活。是要把中国文化之世界的价值高抬起来,为世界大同的基础。”

戴氏又谓今中国之乱源,静的方面,在于物质文明之不兴;动的方面,在于道德之堕落。

《青年之路序》:“今天中国的乱源,静的方面是在物质文明的不兴,动的方面是在道德的堕落。道德问题的重要点,这几年来,简直没有人讲究了。要晓得这是作人的根本。先要把自己作成一个好人,然后才可以说到为社会、为国家、为世界作革命的事业。如果一肚皮藏着私心,而个人的欲望,由着感情的冲动,胡行乱为,自己的本身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比一天腐败,社会的病态,只有随着加重起来,那里建设得什么事业来呢?”

故求达三民主义之目的,第一在恢复民族的道德,第二在努力学西洋的科学。

见《青年之路序》。

而民族的结合,则有赖于一种意识的力量与信仰,而不能单靠理智。

《日本论·信仰的真实性》:“一个人的生活,不能单靠理智的。单靠理智的生活,人生便会变成解剖室里的死尸,失却生存的意义。而尤其是一个国民,一个民族的生活,绝不能单靠理智。民族的结合,是靠一种意识的力量。这一种意识力量,当然由种种客观的事实而来。但是种种客观事实的观察和判断,不变成一种主观的意识时,绝不发生动力。”又云:“人生是不是可以打算的?如果人生是不可打算的,我们何必要科学?如果人生是可以专靠打算的,人们的打算,自古来没有完全通了的时候。我们如果知道人生是力的作用时,便晓得信仰是生活当中最不可少的条件。只有信仰才能永生,才能合众。人的生活,是时时在死灭的当中。如果人人专靠着一个打算时,何处去生出死里求生的威力?”

至于最近数年间思想知识界之成绩,只是不明确的精神、物质之争,无气力的东、西洋哲学之辨,盲目的守旧,失心的趋新而已。

见《青年之路》第一编《过去的回顾》。今按: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激进派之言论,大抵如戴氏所谓一味认中国的文化都是反科学的,加以排斥。在思想方面,革命与反革命的区别,几乎成中国与非中国的区别之概。遂致形成东西文化、精神物质之争。然亦至最近三四年内,吴稚晖、胡适之等始一意提倡科学,走归一路。而一方如梁任公、梁漱溟诸人,于民族道德之提倡,亦不为无力。其人生不能专恃打算的一层,已先戴氏言之。而梁任公《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及《历史上中华国民事业之成败及今后革进之机运》又《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诸篇,尤能着眼于民族的整个性,根据历史事实,为客观的认识。戴氏之论,盖能兼融两派,而加以革命的活力,诚足为一种健全之主张也。

此戴氏持论之大旨也。今者北伐告成,全国统一,军事将次结束,政治渐入轨道。学术思想,重人光明之途。则戴氏所论,其将为今后之南针欤?要而言之,则此十七年之学术思想,有可以一言尽者曰:出于“救国保种”是已。故救国保种者,十七年学术思想之出发点,亦即十七年学术思想之归宿处也。而言夫其所争,则多有所不必争者。而所以起争之端,则不出两病:一曰好为概括的断制。见一事之敝,一习之陋,则曰吾四万万国民之根性然也;一制之坏,一说之误,则曰吾二千年民族思想之积叠然也。而不悟其受病所在,特在局部,在一时,不能若是其笼统以为说也。一曰好为传统之争。言救国则曰当若是不当若彼,言治学则曰当若是不当若彼,惟求打归一路,惟我是遵。不悟此特自古学者道统成见之遗毒,学固不患夫多门,而保种救国之道亦不尽于一途也。舍其所以为争者而观之,则今日学问界所共趋而齐赴者,亦可以一言尽之,夫亦曰:“吾民族以前之回顾与认识者为何如”,与夫“吾民族此后所希望与努力者将何如”而已。尝试论之:皇古以还,吾民族文化真相,今犹无得而详矣。要之成周以降,则中国古代文化学术一结集综整之期也。如风之郁而动,如食之积而消,先秦之际,诸子争兴,是为学术之始变。秦人一炬,古籍皆烬,至于汉室,国力既盈,又得为结集综整之事。至晚汉、三国、两晋以往,则又学术之一变也。隋唐盛世,上媲周、汉,则又为一结集综整之期。至于十国扰攘,宋人积弱,迄于元明,则又学术之一变也。满清入主,康、雍、乾、嘉之际,又一结集综整之期。至于今世变日亟,国难方殷,则又学术将变之候也。而其为变之兆,有已得而见者。余尝论先秦诸子为“阶级之觉醒”,魏晋清谈为“个人之发现”,宋明理学为“大我之寻证”。则自此以往,学术思想之所趋,夫亦曰“民族精神之发扬”,与“物质科学之认识”是已。此二者,盖非背道而驰、不可并进之说也。至于融通会合,发挥光大,以蔚成一时代之学风,则正有俟乎今后之努力耳。夫古人往矣,其是非得失之迹,与夫可镜可鉴之资,则昭然具在。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继自今发皇蹈厉,拨荆棘,开康庄,释回增美,以跻吾民族于无疆之休,正吾历古先民灵爽之所托凭也。学术不熄,则民族不亡。凡我华胄,尚其勉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