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现代思想(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1146 字 3个月前

清代从道、咸以后,满洲政权开始崩溃,思想界又渐萌生机。但那时已是西力东渐,鸦片战争之后,继以太平天国,中国陷入一长时期的外来压迫与内在**。直到今天,已逾一百年,思想上却依然没有一新生。在这长时期中,思想新生之迟未到来,也有几个理由。

在思想史上,某一时期的思想到达了**,其后必然要继续一段时期的停滞与酝酿,而转变,然后接着是第二个新思想时代之来临。中国思想史上,轮得上最**的共有三期。最先是先秦诸子,两汉则在停滞酝酿转变中。第二是佛学传入,直到隋唐始达最**。晚唐、五代、北宋前期,又在停滞酝酿转变中。宋、明理学可算第三**,晚明诸遗老,正如先秦末期之荀卿、老子、韩非,以及《易系》、《中庸》、《大学》、《礼运》一辈作者,又如佛学之有禅宗、华严,指示出这一**之盛极而衰。清代又是一停滞酝酿转变期。就以往过程论,此一时期亦不得谓甚长。

西方思想之传入,应该与近代中国思想之新生一大刺激,但与佛学传人有甚大之不同。佛学是纯宗教的,专偏出世,不牵涉政治社会一切现实问题。因此南北朝、隋、唐,一面是佛学思想广泛流播,一面在政治社会一切现实措施上,却大体因袭两汉旧规模,不致有根本上的翻动。近代西方思想,其关于宗教教理者,在中国始终未发生深沉之影响。而其关涉政治社会现实人生之种种理论与措施,则更为近代中国人所注意。惟此种种理论与措施之底里,或说源头处,则另有一更深远更内在的历史文化之整体精神作背景。在我们没有把握到西方此一历史文化之整体精神而真切了解之以前,专从其浮显在外层,或流漫到末梢处的种种现实问题上来作枝节之认识与模仿,则往往知其一不知其二,见其貌未见其心,而匆遽硬插进中国思想之原有体系中来,更易引生波折,增添混乱。此其一。

佛教传入,因当时交通艰难,经典传播与翻译不易,其流人之速度极迟缓。因此转使此方得以慢慢咀嚼,逐步消化。近代西学东来,如洪流汹涌而至。性质既复杂,容量又广大,而流速又猛。遂使中国思想界产生一种生吞活剥,贪食不化之病象。此其二。

佛教之来,大体是彼来而此受。当时中国高僧们在国内,多已先有一番教育根柢,文化修养。自己先有一作底的准备,再求兼通,故双方异同有比较,有会通。近代吸收西化,大体是我往而彼教。出国留学的,多属青年,对本国传统历史文化,未有真实基础。学成归国,转成知彼而不知己,易于引起新旧冲突。把西方立场来回看中国,固不易得中国自己之真相。而把对东方一无了解的人骤进西方,等于赤手入闹市,没有资货,无从审细挑选鉴别,亦只有随手捡拾一些零碎不相干的新奇东西而止。此其三。

以前中、印交通,是纯思想的,纯理论的,又带一种宗教情绪。因此当时中国高僧们,都带一种个人牺牲的求真精神。近代中西交通,夹杂进商业与军事。彼方是一种帝国主义之殖民侵略,此方是力求富强,救危图存。最先动机,本不在文化与真理上,种种流弊,由此漫衍。此其四。

晚汉之季,中国思想界,由儒转道,走向消极。佛学在此时传入,更易投契。而且正为其态度是消极的,大家都想从实际人生圈子里抽身退出,来寻求另一种的真理。这一态度,在消极方面,可以解消当时实际人生中的许多纠结与矛盾。在积极方面,却给与当时人精神上另一种的兴奋与寄托。如是则消极又转成积极。晚清道、咸以下,满洲的高压政权开始崩溃,中国思想界开始想从古经典的研究中转向积极,重新注意到实际人生政治社会的各方面。而此时西方思想亦开始传入,似乎亦易相投契。但消极出世,只具一态度即够,积极人世,应该在智识上、理想上有更多准备。而道、咸以下的思想界,在此准备上实嫌不充分。根本自己没有一坚明确定的立脚点,急剧感受到西方那番精力弥满、横厉无前的积极领导,遂如盲人瞎马,干柴烈火。实干的意向超过了研寻,破坏的情绪超过了建设。事实上发生了种种阻碍与冲突,反而由此激起思想上的悲观,而转向极端与过激。于是正面向外的接受反少,反面向内的攻击转多。这一百年来的思想界,并不曾在外面引进了许多新的,却永远在内部不断破坏了一切旧的。此其五。

佛教教理,亦有种种派别,种种转变,但其派别中之共同点,较易认取。其转变过程,亦不甚急剧。近代西方文化,本身在五花八门,派别纷歧中,突飞猛进,急剧变动。尤其最近五十年,形成一大分裂,大震**。急切不易把捉其中心精神与鲜明蕲向。中国人在绝无主观态度下一意追随,更易出主人奴,望尘莫及。此其六。

吸收外面另一传统的新文化来改造自己,本不是容易事。由于上述种种因缘,更使近百年来中国此一工作,更见艰难。而且中国已往思想界,对人文真理之探索,实有其甚深圆之见解。无怪近代中国人初与西方接触,还只肯承认他们的船坚炮利,国富兵强。当时的普通意见,都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此二语由梁启超、张之洞提出。可惜当时,实在也并不知中学之体是什么的一个体。自己认识不足,在空洞无把柄的心理状态中,如何运用得别人家的文化成绩?到底逐步陷入,由造船造炮转到变法维新,又转到一连串的破坏与革命。最先是政治革命,继之是文化革命,又继之是社会革命。模仿别人不见效,总认是自己本身作梗,不断把自己斲丧。斲丧愈深,模仿更低能。最近共产主义在中国之泛滥横决,不能不说是由中国近五十年思想界之共业所促成。

严格言之,近五十年来,中国亦并无所谓思想界。只有孙中山一人,他终身从事革命的实际工作,固不该专以思想家目之。但中山先生实有他独特一套的思想,他不仅堪当这一百年来近代中国惟一的一个思想家,而且无疑地他仍将是此后中国思想新生首先第一个领导人。我们此下将只举中山先生一人,来代表这一时期之中国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