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是荀子学生,他书中屡次推扬老子。但韩非只接受了荀、老两家之粗浅处,忽略了两家之高深博大处。他说:
世之显学,儒、墨也。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孔、墨倶道尧、舜,而取舍不同。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韩非子·显学》)
战国思想,本来极活泼,极生动,因此也极复杂分歧。在孟子、庄子时代,已经感到有将此复杂分歧的思想界加以澄清整理之需要。一到荀子、老子时代,此种需要更迫切了。但无论孟、荀、庄、老,他们都站在全人类文化立场,以人群全体生活的理想为出发,而求此问题之解答。韩非的立场则太过狭窄,他的观点也太过浅近,他只从统治阶级的偏面利益来衡量此种纷歧复杂的思想界之是非,那自然要全无是处。此条反对称道尧舜,即犹荀子之反俗儒。他又说:
上古之世,人民少,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禹、汤、武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尧之王天下,茅茨不翦,采椽不斲,粝粢之食,藜藿之羹。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禹之王天下,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是以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山居而谷汲者,媵腊而相遗以水。泽居苦水者,买佣而决窦。饥岁之春,幼弟不饷。穰岁之秋,疏客必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今之争夺,非鄙也。圣人议多少,论薄厚,而为之政。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称俗而行。故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韩非子·五蠹》)
此节就历史时代之变而反对则古道昔。然历史有变亦有常。荀子主“通统类,明百王之道贯”,老子主“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皆未尝抹杀历史。历史之变,亦不能专就物质经济生活一方面着眼,又更非统治阶级一方面的事。韩非的意见,只注重在统治阶层。而其论统治对象,又是只注重在经济物质方面。至谓世事纠纷,仅恃严诛厚罚可以解决,更属偏浅。
韩非立论之最偏激者,尤在其论臣主之异利。故曰:
畏死难,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游居厚养,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语曲牟知,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行剑攻杀,暴慠之民也,而世尊之曰廉勇之士。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誉之民。(《韩非子·六反》)
战国士风未醇,晚世尤甚。然贵生,如道家庄老。文学,如儒家孟荀。有能,如稷下先生淳于如名家惠髡、田骈之徒。辩智,如名家惠施公孙龙。廉勇,如游侠聂政、荆轲。任誉,如孟尝、信陵、平原、虞卿等。皆当时社会所推尚。如非之意,则此等皆在排挤杀戮之列。如是则世道之光辉,人生之蕲向,岂不太觳太狭。韩非之所注重则仅在“富强”。而彼心中之富强,则是专属于统治阶层的,故曰:
奸伪无益之民六,上引已详。而世誉之。耕战有益之民六,而世毁之。布衣循私利,世主听虚声而礼之。礼之所在,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世主雍于俗而贱之。贱之所在,害必加焉。故名赏在乎私恶当罪之民,而毁害在乎公善宜赏之士。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韩非子·六反》)
社会舆情所向,韩非则谓之“私”。政府偏利所求,韩非则谓之“公”。韩非殆仅知有政治,而不知有文化。仅知有国家,其实只是贵族治权阶级。而不知有人生。仅知有君主,而不知有民众。故曰:
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韩非子·五蠹》)
庄老亦非仁义,轻文学,然视韩非则陈义深远,所非同,其所以非则异。韩非又曰:
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所难知。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智之论,则其于治反矣。布衣相与交,无富厚以相利,无威势以相惧,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处制人之势,有一国之厚,重赏严诛,得操其柄,奚待于不欺之士。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韩非子·五蠹》)
韩非心中之政治,只是驾驭民众。驾驭之道,则恃刑赏法术。故又曰:
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由众而舍寡,不务德而务法。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韩非子·显学》)
至于法制刑罚之不必然,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则非韩非所知。故曰:
废常上贤则乱,舍法任智则危。故曰上法而不上贤。(《韩非子·忠孝》)
不上贤亦庄老所主,然庄老别有着眼,并不以法律为常道。故曰:
恍惚之言,恬淡之学,天下之惑术也。(《韩非子·忠孝》)
此韩非之明讥庄老。韩非仅知有物质生活,故庄老玄谈,皆见为恍惚。韩非专主刑赏,故庄老恬淡,即感无可驾御。故韩非之学,不仅背其师传,荀子。亦复无当其所尊尚。老子。然其思想中过偏过激之萌蘖,亦不能不说乃由其所师尚而来。荀子即是孔学之偏激,然老子则并非庄学之偏激。惟庄书中如骈拇马蹄诸篇,則又是老学之偏激也。韩非自己性情,是一个孤愤人,其书有孤愤篇。或传其书至秦,那时秦始皇帝正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见其书,曰:
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李斯遂引致了韩非,又把他谗害了。但此后秦始皇帝焚书坑儒一番伟举,却不能不说是韩非《五蠢》、《六反》、《孤愤》皆韩非著书篇名。之气之一番发洩。先秦学术思想,由韩非来做殿军,那是中国思想史里一黑影,一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