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來中國,最先乃依附於莊老道家而生長。但南渡後的學者,則已漸漸由莊老義轉向佛教。其著者,如當時名士羣從支道林逍遙遊義,而不從向、郭舊義,即其一證。詳見世說新語。其後則道教又模仿佛教,亦盛造經典儀範,而逐漸完成為一種新道教。為此工作之尤著者,為宋代之陸修靜。
於是道、佛兩教遂開始互相競長,而至於衝突。但在南方,一輩名士世族,本在一個不安寧的大世界中過著他們私人安寧的小世界生活。他們所需要者,乃為一種學理上之自己麻醉、自己慰藉。彼輩在其內心,本無更強的衝動力,所以南方佛學多屬「居士式」。其高僧亦與隱士相類,如慧遠、生公之類是也。
卽如梁武帝,崇信佛法達於極點,其在政事上亦僅有貽誤,並無闘爭。
故在南方之所謂道、佛衝突,大體僅限於思想與言辯而止,如顧歡道士夷夏論之類是也。與政治實務更無涉。
在北方則不然。當時北方是一個強烈動盪的社會,一切與南方自別。故南方人乃在一種超世絕俗的要求下接近佛法,北方則自始卽以佛法與塵俗相糾合、相調洽。如二石之於佛圖澄,苻、姚之於鳩摩羅什,其內心動機,便與梁武帝不同。
而北方高僧,其先亦往往以方術助其義理,如佛圖澄常以方術歆動二石,羅什亦通陰陽術數。遂與北方舊學統治經學而羼以陰陽家言者卽東漢以前風氣。相糾合。若南方則以莊老淸淡與佛義和會,正猶南方經學亦盛染淸談氣味也。
至北魏太武帝時,遂以實際政洽問題,而引起道、佛之強烈闘爭。
崔浩淸河人。父宏因苻氏亂,欲避地江南,為張願所獲,本圖不遂,乃作詩自傷。其詩以嬰罪不行於世;及浩誅,收浩家書,始見此詩。則浩之家門,必父子相傳,有一種種姓之至感矣。北方士大夫大都有此,須深觀。浩見王慧龍,數稱其美,司徒長孫嵩不悅,言於太武,以其嗟服南人,則有訕鄙國化之意。太武怒責之,浩免冠陳謝得釋。從弟崔模,雖在糞土之中,禮拜形像,浩笑曰:「持此頭顱,不淨處跪是胡神邪?」浩大欲整齊人倫,分明姓族。惟此可以維持當時北方之中國文化。外弟盧玄勸之曰:「創制立事,各有其時,樂為此者,詎幾人也?宜三思之。」浩不納。則崔浩之為人及其意氣,居可見矣。浩既博覽經史,精通術數,而性不好莊老之書,史又稱:「浩父疾篤,浩乃剪爪截髮,夜在庭中,仰禱斗極,為父請命,求以身代。」浩之為學,蓋上承兩漢,以儒生而兼陰陽術數,不樂魏、晉以下之莊老淸談。此即北方當時之舊學派也。遇寇謙之,謙之父修之,為苻堅東萊太守,其地正為齊土道術盛行之地,寇家蓋亦世傳其教者。謙之自謂遇太上老君,命之繼天師張陵之後。每與浩言,聞其論治亂之迹,常自夜達旦,可見浩之熱心政治。因謂浩曰:「吾行道隱居,不營世務,忽受神中之訣,今當兼修儒教,輔助太平眞君,繼千載之絕統。黃老道術,本注意政治問題;兼修儒教,即成秦、漢陰陽學家路脈矣。此是寇、崔學術接榫處。而學不稽古,臨事闇昧,卿為吾撰列王者治典,並論其大要。」此是黃老與莊老大異處。黃老注意政治,有需稽古,於是有陰陽家五德終始之論出。莊老僅為私人生活著想,自然無需稽古,即不要歷史往迹,因此與陰陽家判袂。(佛家亦不重歷史,因道、佛皆欲解化人類歸自然,不欲凝人類成羣體。)今只看寇謙之與陸修靜兩人之事蹟,便可見南、北雙方道教精神之不同,並亦可以由此推想南、北雙方之佛救精神,以及一切政教實況也。浩乃著書二十餘篇,上推太初,下書秦、漢變弊之迹。此等全是陰陽家以歷史講法制因革之舊路徑。浩因上疏太武曰:「臣聞聖王受命,則有天應。而河圖、洛書,皆寄言於蟲獸之文。末若今日人神接對,手筆燦然,淸德隱仙,不召自至。斯誠陛下侔蹤軒黃,應天之符也。」拓拔燾欣然,乃始崇奉天師,寇謙之。遂改元為太平眞君。「太平」二宇,即源本秦、漢陰陽家言:漢未有太平經。此後北魏每帝即位,必求符籙,以為故事,而又信佛法。此如梁武帝信佛法,同時亦受陶弘景圖識。以佛法僅重出世福利,帝王世業不得不借靈於道家(黃老一派)之符籙也。自是遂有「諸佛圖形像及胡經盡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悉坑」之詔。太平眞君七年。蓋陰陽學家一面有其應天受命之說,一面又有其長生久視之術,足以歆動時君,使其接受聽行彼輩所預擬的一套歷代帝王變法創制必然因革即「五德終始」。之順序,而變法創制;彼輩遂得為王者師,而遂其政治上之另一種期求。西漢陰陽學家即爾。北方學者,飽經兵荒胡亂,始終不忘情於政治上之奮闘,此為與南方士族絕不相同處。崔浩即其一例。王猛死,苻堅下詔為之「增祟儒教,禁老莊、圖讖之學」,與崔浩可謂迹異心同。後崔浩為修國史被殺,時高允(信佛)與浩同修國史;觀允傳,知浩史頗稱實錄,死非其罪。宋書柳元景傳渭:「拓拔燾南寇汝、潁,浩密有異圖,謀泄被誅。」此恐南朝傳聞亦有未的。大抵如王猛、崔浩之倫,皆欲在北方於擁戴一異姓主之下而展其抱負者。(猛之未肯隨桓溫南歸,殆知來南之無可展布耳。)浩則樹敵已多,得罪不專為修史也。
相應於此種情勢下的北方僧人,亦常在政治、經濟上切實自佔權地。
崔浩於毀法四年後被誅。太武卒,文成帝立,佛法又興。佛法之廢,積凡七年。主其事者為沙門師賢廚實國人。輿曇曜。涼州僧人。魏書釋老志:「曇曜奏:平齊戶討平靑、齊所徙民戶。及諸民,有能歲輸穀六十斛入僧曹者,師賢為「道人統」,賢卒,曇曜代之,更名「沙門統」。僧曹即僧官之曹也。即為『僧祇戶』,粟為『僧祇粟』。儉歲賑給飢民。又請民犯重罪及官奴,以為『佛圖戶』,供諸寺掃灑,歲兼營田輸粟。高宗並許之。於是僧祇戶、粟及寺戶,遍於州鎭。」如是則僧寺自有力量,別成一種封建勢力。是北方僧人始終不脫經營世務之興趣,亦因非此不足自存也。
自此朝廷上下奉佛,建功德,求福田饒益,造像立寺,窮土木之力。此為北朝崇佛特徵,與南朝偏重義埋思想者微有別。今存大同雲崗及洛陽龍門石窟造像,猶可見其時北方佛教藝術之超卓及其氣魄之偉大。又按:北方自羅什逝世,研尋義理之風即衰,高僧則尚禪行,如曇曜即以禪業見稱,敦尚實際行業,為北方佛門一貫風格也。僧人亦代有增加,茲據釋老志表如下:
甚至沙門謀叛之事亦屢見。
孝文延興三年,有慧隱;太和五年,有法秀;太和十四年,有司馬惠禦。宣武永平二年,有劉慧汪;永平三年,有劉光秀;延昌三年,有劉僧紹;四年,有法慶。孝明熙平二年,有法慶餘黨。四十餘年中,沙門謀亂者凡八見。
北齊僧眾,其勢仍盛。
天保五年,文宣帝詔問秀才對策,及於沙汰釋、李,文見廣弘明集。謂:「緇衣之眾,參半於平俗;黃服之徒,數過於正戶。國給為之不充,王用因此取乏。積競由來,行之已久。頓於中路,沙汰實難。」
而北周則道、佛衝突再起,在武帝時,又有魏太武以來第二次之毀法舉動。然其事則實已自道、佛之爭,轉而為佛、儒之爭矣。此種意味,實沿崔、寇而來,惟此益臻明顯耳。
北方佛、道衝突,始終暗波未斷。至武帝時,衛元嵩上書事在天和二年。請立延平大寺:此下皆譬說,即建立一理想的地上王國,以代天下之佛國也。「容貯四海萬姓,不勸立曲見伽藍,偏安二乘五部。無選道俗,罔擇疏親。以城隍為寺塔,即周主是如來;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為聖眾。則六合無怨紂之聲,八荒有歌周之詠。飛沉安其巢穴,水陸任其長生。」衛雖佯狂不經,此疏卻有力量,蓋正指出了儒、佛兩家的根本相異點。儒在融個我入大羣、佛在脫大羣完個我。武帝本有志於「捨末世之弊風,蹈隆周之睿典」,即位元年下詔。遂入衛言。屢集百僚及沙門、道士等討論三教先後。至建德三年,乃下敕:「斷佛、道二教,經像悉毀,罷沙門、道士,悉令還俗。」周書本紀。「三寶福財,散給臣下;寺觀塔廟,賜給王公。」廣弘明集。及建德六年周滅齊,武帝入鄴城,召僧人赴殿,帝謂:「六經儒教,弘政術,禮義忠孝,於世有宜,故須存立。佛教費財,悖逆不孝,並宜罷之。」僧眾五百,默默無聲,俛首垂淚。有爭者,帝謂:「佛生西域,朕非五胡,心無敬事。既非正教,所以廢之。」廣弘明集。以周武帝此等語還視石虎所云,可知北方社會之前後大不同矣。當時謂:「前代關山西東數百年來官私所造一切佛塔,掃地悉盡。融括聖容,焚燒經典。八州寺廟,出四十千;三方釋子,減三百萬,皆復軍民,還歸編戶。」房綠。
此後北方的政治情態,慢慢恢復到秦、漢大一統的傳統局面,而東漢、三國以下相應於分崩離析而一時崛起的兩種新宗教,遂亦漸漸失其在社會上眞實的力量,而退處於他們較不緊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