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为地方人民之患者,莫如豪右及游侠,而二者又恒相结。晋南北朝,为纲纪废弛之世,故此二者,为患尤甚焉。豪族有由于阀阅者,如《晋书·刘颂传》,言其为汉广陵厉王之后,世为名族,同郡有雷、蒋、穀、鲁四姓,皆出其下,时人为之语曰:“雷、蒋、穀、鲁,刘最为祖”是也。
有由于多财者,如《忠义传》言:麹允金城人,与游氏世为豪族,西州为之语曰:“麹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是也。又有恃当路之权势者,如《梁书·谢朏传》言:朏弟子览,出为吴兴大守;中书舍人黄睦之,家居乌程,子弟专横,前大守皆折节事之是也。
《宋书·谢方明传》言:江东民户殷盛,风俗峻刻,强弱相陵。而《蔡兴宗传》言:会稽多诸豪右,不遵王宪;又幸臣近习,参半宫省,封略山湖,妨民害治,王公、妃、主,邸舍相望,挠乱在所,大为民患。子息滋长,督责无穷。
《梁书·良吏·沈瑀传》言:余姚大姓虞氏千余家,请谒如市,前后令长莫能绝。县南又有豪族数百家,子弟纵横,递相芘荫,厚自封殖,百姓甚患之。则数者兼有之矣。
当时豪族,有从事劫掠与盗贼无异者,如《南史·沈庆之传》言:诸沈为劫首者数十,人士患之,庆之诡为置酒,一时杀之,于是合境肃清,人皆喜悦。《魏书·李安世传》言:广平人李波,宗族强盛,残掠生民。刺史相州。薛道(左扌右剽)亲往讨之,波率其宗族拒战,大破(左扌右剽)军。遂为逋逃之薮,公私成患。百姓为之语曰:“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那可逢?”则豪右、游侠,二者殆不可分矣。贵人子亦有为劫者:《晋书·戴渊传》言:渊少好游侠,不拘操行,遇陆机赴洛,船装甚盛,遂与其徒掠之。《北齐书·毕义云传》言:义云少粗侠,家在兖州北境,常劫掠行旅,州里患之。《北史·毕众敬传》言:众敬少好弓马射猎,交结轻果,常于疆境盗掠为业。此尚其小焉者。
其大者,如齐之阿伽郎君,《北齐书·阳州公永乐传》:弟长弼,小名阿伽。性粗武。出入城市,好殴击行路。时人皆呼为阿伽郎君。以宗室封广武王。时有天恩道人,至凶暴,横行闾肆。后入长弼党,专以斗为事。文宣并收掩付狱。天恩党十余人皆弃市。长弼鞭一百。寻为南营州刺史。在州无故自惊走,叛亡入突厥,竟不知死所。周之李居士,居士父名昶,在周尚公主,与隋高祖有旧,及受禅,甚见亲礼。居士为大子千牛备身。聚徒任侠,不遵法度。数得罪,上以昶故,每原之。居士转恣,每大言曰:“男儿要当辫头反缚籧篨上作僚舞。”取公卿子弟膂力雄健者,辄将至家,以车轮括其颈而棒之,殆死。能不屈者,称为壮士,释而与交。党与三百人,其(左走右乔)捷者号为饿鹘队,武力者号为蓬转队。每耩鹰绁犬,连骑道中,欧击路人,多所侵夺。长安市里无贵贱,见之者皆辟易。至于公卿、妃、主,莫敢与校者。有人告“居士与其徒游长安城,登故未央殿基,南向坐,前后列队,意有不逊。每相约曰:当为一死耳”。又时有人言:“居士遣使引突厥令南寇,当于京师应之。”帝谓昶曰:“今日之事,当复如何?”昶犹恃旧恩,不自引咎,直答曰:“黑白在于至尊。”上大怒,下昶狱,捕居士党与治之。居士坐斩,昶赐死于家。见《隋书·列女传》。则其为人患尤甚矣。第十二章第五节所述梁诸王事亦此类,可以参观也。
此等豪暴之徒,徒能恃势倚众,犯法陵民,非能结合徒党,自成一队,如古所谓隐若一敌国者,实侠徒中之下焉者也。其能如此者,亦自有其人。《晋书·王衍传》:衍妻郭氏,贾后之亲,藉宫中之势,刚愎贪戾,聚敛无厌,好干豫人事。衍患之而不能禁。时有乡人幽州刺史李阳,京师大侠也,郭氏素惮之。衍谓郭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不可。”郭氏为之小损。李阳之势力可想。此等游侠魁首,遭逢丧乱,往往能挺戈而起,如王弥,史言其“少游侠京师”是也。
永和中,张琚据陇东,遣使招司马勋,勋复入长安。初,京兆人杜洪,以豪族陵琚,琚以勇侠侮洪。洪知勋惮琚兵强,因说勋曰:“不杀张琚,关中非国家有也。”勋乃伪请琚,于坐杀之。琚弟走池阳,合兵攻勋。勋频战不利,乃请和归梁州。《晋书·济南惠王遂传》。侠徒之为重一方可见矣。
职是故,有志于建立勋业者,亦多藉其人以为用。《晋书·祖逖传》云:逖轻财好侠,慷慨有节尚。每至田舍,辄称兄意,散谷帛以周贫乏。乡党宗族,以是重之。后居丹徒之京口。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宾客义徒,皆暴桀勇士。逖遇之如子弟。时扬土大饥,此辈多为盗窃,攻剽富室。逖抚慰,问之曰:“比复南塘一出不?”或为吏所绳,逖辄拥护救解之。谈者以此少逖,逖自若也。
《北齐书·高乾传》:乾父翼,豪侠有风神,为州里所宗敬。乾少时轻侠,数犯公法。长而修改,轻财重义,多所交结。弟昂,初以豪侠立名。为之羽翼者:刘海宝,少轻侠。东方老,少粗犷无赖,结轻险之徒,共为贼盗。
又《李元忠传》:元忠家素富,在乡多有出贷求利,元忠焚契免责。其宗人愍,少有大志。年四十,犹不仕州郡,惟招致奸侠,以为徒侣。洛京倾覆,愍率所部西保石门山,潜与刘灵助及高升兄弟、安州刺史卢曹等同契。助败,愍遂入石门。高祖建义,以书招愍,愍奉书,拥众数千人以赴。
又元忠族叔景遗,少雄武,有胆力。好结聚亡命,共为劫盗,乡里每患之。永安末,其兄南巨鹿大守无为,以臧罪为御史所劾,禁于州狱。景遗率左右十余骑,诈称台使,径入州城,劫无为而出之。州军追讨,竟不能制。由是以侠闻。及高祖举义信都,景遗赴军门。高祖素闻其名,接之甚厚。命与元忠举兵于西山。仍与大军俱会,擒刺史尔朱羽生。
又《毛遐传》:遐少任侠。弟鸿宾,尤轻财好施,遐虽早立,而名出其下。又《外戚传》:李延寔长子彧,任侠交游,轻薄无行。尔朱荣之死,武毅之士,皆尔所进。知风尘(左氵右项)洞之际,侠徒之为用,为不少矣。
游侠之大者,其党羽必散布各地,又必彼此互相交通,故道路艰阻之时,行人往还,或藉其力。房崇吉之南奔,赖张略之得达,已见第九章第五节。元亨父季海,魏司徒、冯翊王。遇周、齐分隔,遂仕长安。亨时年数岁,与母李氏在洛阳。齐神武禁锢之。亨母,魏司空李冲女也。素有智谋。诈称冻馁,请就食荥阳。齐人以其去关西尚远,老妇弱子,不以为疑,许之。李氏阴托大豪李长寿,携亨及孤侄八人,潜行草间,遂得至长安。魏孝庄帝时,盗贼蜂起。清河有五百人西戍,还经南赵郡,以路梗,共投李元忠。奉绢千余匹。元忠惟受一匹,杀五牛以食之。遣奴为导,曰:“若逢贼,但道李元忠客。”如言,贼皆舍避。声气之广如此,此周亚夫得剧孟,所以若得一敌国欤?
侠徒之所以为侠,穷其本原,则既不能勤事生产,又不能淡泊自甘,乃不能不犯法以求食而已。捍法非一人所能为,则不得不相要结;欲相要结,则盗亦有道,又不得不互相振赡;此古今一辙者也。
《魏书·薛安都传》:少骁勇,善骑射,颇结轻侠。诸兄患之。安都乃求以一身分出不取片资。兄许之。居于别厩。远近交游者,争有送遗,马牛、衣服、什物,充满其庭。又《裴延俊传》:延俊从孙庆孙,任侠有气。乡曲壮士及好事者,多相依附,抚养咸有恩纪。在郡之日,值岁饥凶,四方游客,常有百余,庆孙自以家财赡之。
《冯元兴传》:家素贫约,食客恒数十人,同其饥饱,曾无吝色。
《北史·房法寿传》:少好射猎。轻率勇气,结诸群小为劫盗。宗族患之。弱冠,州迎主簿。后以母老,不复应州郡命。常盗杀猪羊以供母。招集勇士,恒有数百。及降虏,虏给以田宅奴婢,亲旧宾客,率同饥饱,坎壈常不丰足。
《毛遐传》:世为豪右,赀产巨亿,士流贫乏者,多被振赡。故中书郎檀翥、尚书郎公孙范等,常依托之。至于自供,衣食粗敝而已。鸿宾,昆季之中,尤轻财好施。尔朱天光自关中还洛,夷夏心所忌者,皆将自随。鸿宾亦领乡中壮武二千人以从。洛中素闻其名,衣冠贫冗者,竞与之交。寻拜西兖州刺史。羁寓倦游之辈,四坐常满。鸿宾资给衣食,与己悉同。私食不足,颇有公费。
《周书·韦祐传》:少好游侠。所与交游,皆轻猾亡命。正光末,四方云扰,王公避难者或依之,多得全济。此等皆侠徒之本色,不如是,殆不足为侠也。
既如是,安能不取非其有,此其所以终不免为盗跖之居民间者欤!亦有能振施而不为轻侠者:《晋书·隐逸·刘驎之传》云:驎之虽冠冕之族,而信义著于群小。凡厮伍之家,婚娶、葬送,无不躬自造焉。居于阳岐,在官道之侧。人物来往,莫不投之。驎之躬自供给。士君子颇以劳累,更惮过焉。凡人致赠,一无所受。去驎之家百余里,有一孤姥,病将死,叹息谓人曰:“谁当埋我?惟有刘长史耳。何由令知?”驎之先闻其有患,故往候之。直其命终,乃身为营棺殡送之。此事甚类侠者之所为,然驎之名列《隐逸》之传,则非为侠者也。其汉郑当时之流乎?盖尚不逮王丹?见《秦汉史》第十四章第三节。然较诸盗跖之居民间者,则自贤矣。
能裁抑豪强者,莫如宋武帝,已见第九章第七节。《晋书·张辅传》:补蓝田令。不为豪强所屈。强弩将军庞宗,西州大姓。护军赵浚,宗妇族也,僮仆放纵,为百姓所患。辅绳之,杀其二奴。又夺宗田二百余顷,以给贫户。一县称之。转山阳令。大尉陈准家僮暴横,辅复击杀之。蔡兴宗守会稽,亦能绳之以法。谢览守吴兴,黄睦之子弟来迎。览逐去其船,杖吏为通者。自是睦之家杜门不出。沈瑀为余姚令,虞氏非讼诉无所通。召县南豪族老者为石头仓监,少者补县僮,皆号泣道路。自是权右屏迹。李安世设方略,诱李波及诸子侄三十余人,斩于邺市。境内肃然。泉企除东雍州刺史。部民杨羊皮,大保椿之从弟,恃托椿势,侵害百姓。守宰多被其陵侮,皆畏而不敢言。企收治之。将加极法。杨氏惭惧,宗族诣阁请恩。自此豪右屏迹,无敢犯法。此皆能不畏强御者。
《周书·宇文贵传》:除益州刺史。先是蜀人多劫盗。贵乃召任侠轻健者,署为游军,二十四部,令其督捕。由是颇息。又《韩褒传》:出为北雍州刺史。州带北山,多有盗贼。褒密访之,并豪右所为也。阳不之知,悉召桀黠少年,素为乡里所患者,署为主帅。分其地界,有盗发而不获者,以故纵论。诸被署者莫不皇惧。皆首伏曰:“前盗发者,并某等为之。”所有徒侣,皆列其姓名。或亡命隐匿者,亦悉言其所在。褒乃取盗名簿藏之。因大榜州门曰:“自知行盗者,可急来首,即除其罪。尽今月不首者,显戮其身,籍没妻子,以赏前首者。”旬月之间,诸盗咸悉首尽。褒取名簿勘之,一无差异。并原其罪,许以自新。由是群盗屏息。此亦能以方略除盗者也。
然良有司不易得,欲以是绝其根株,难矣。《魏书·大宗纪》:永兴五年,诏分遣使者,巡求俊逸。其豪门强族,为州闾所推者,各令诣京师。当随才叙用,以赞庶政。《崔玄伯传》云:大宗以郡国豪右,大为民蠹,乃优诏征之。民多恋本,而长吏逼遣。轻薄少年,因相扇动,所在聚结。西河、建兴,盗贼并起。守宰讨之不能禁。大宗引玄伯及安同、叔孙建、元屈等问曰:“今犯者已多,不可悉诛,朕欲大赦以纾之,何如?”屈对曰:“民逃不罪,而反赦之,似若有求于下。不如先诛首恶,赦其党类。”玄伯曰:“王者治天下,以安民为本,何能顾小曲直也?赦而不改,诛之不晚。”大宗从之。即永兴五年事也。可见普加诛翦之不易矣。
《梁书·良吏·何远传》:迁东阳大守。远处职,疾强富如仇雠,视细民如子弟,特为豪右所畏惮。在东阳岁余,复为受罚者所谤,坐免归。《南史·范云传》:为始兴内史。郡多豪猾大姓,二千石有不善者,辄共杀害,不则逐之。边带蛮俚,尤多盗贼,前内史皆以兵刃自卫。云入境,抚以恩德。罢亭候,商贾露宿。郡中称为神明。迁广州刺史。时江祏姨弟徐艺为曲江令,祏深以托云。有谭俨者,县之豪族,艺鞭之,俨以为耻,至都诉云,云坐征还下狱。然则无论德化刑威,良吏之得行其志,要不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