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 1)

因谮康欲助毌丘俭,赖山涛不听。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案谓会之怨康,由往造康不之礼,说出《魏氏春秋》,见《三国志·会传注》。

《注》又引《世语》曰:毌丘俭反,康有力焉,且欲起兵应之。以问山涛。涛曰:不可。俭亦已败。裴松之云:“本传云:康以景元中坐事诛,而干宝、孙盛、习凿齿诸书,皆云正元二年,司马文王反自乐嘉,杀嵇康、吕安。盖缘《世语》云康欲举兵应毌丘俭,故谓破俭便应杀康也。其实不然。山涛为选官,欲举康自代,康书告绝,事之明审者也,案《涛行状》,涛始以景元二年除吏部郎耳。又《钟会传》亦云:会作司隶校尉时诛康,会作司隶,景元中也。”干宝等之误,诚如松之之说,然仍足见康之死,与毌丘俭之叛有关。

《三国志·会传》云:迁司隶校尉虽在外司,时政损益,当世与夺,无不综典。嵇康等见诛,皆会谋也。亦可见康之诛为极有关系之事。岂得如《魏氏春秋》所云:由安兄巽**安之妻,诬安不孝,而安引康为证哉?《魏氏春秋》又云: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钟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亦可见其死,非以其兄之诬告也。信史之不传久矣。安兄诬安不孝,盖欲加之罪之辞,方康于华士、少正卯亦然:二人之所以获罪,则秘不得闻矣。康与魏宗室昏,又为志节之士,其欲倾晋,自在意中。

《晋书·向秀传》言:康善锻,秀为之佐,相对欣然,又共吕安灌园于山阳,足见三人志同道合。康既被诛,秀应本郡计入洛,作《思旧赋》,以哀康、安。有云:“叹黍离之愍周,悲麦秀于殷墟。”其所志者,自可想见。《山涛传》云:与嵇康、吕安善。后遇阮籍,便为竹林之游,著忘言之契。康后坐事,临诛,谓子绍曰:“巨源在,汝不孤矣。”康与涛之交情,亦可想见。欲助毌丘俭而问于涛,事所可有。然而涛卒获全者?盖以其与宣穆后有中表亲,又知其不可而不为,故非司马氏之所深忌也。抑当时思倾司马氏之人盖多,诛之不可胜诛,司马氏亦未尝不思笼落之,故如向秀者,虽亦康、安之党,后既应计入洛,则亦释之不复问矣。

《阮籍传》云: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与世事,酣饮为常,亦山涛之知其不可而不为也。文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此不如山涛犹有葭莩[7]之亲矣。钟曾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可谓不为君用。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孺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其郁勃之情,亦何减嵇康、吕安?

然文帝辅政,求为东平,后又求为步兵校尉,则司马氏亦释之矣。此山涛去选官,所由欲举康以自代欤?委蛇于朝,可以免祸,康、安宁不知之,而卒不肯,以与祸会,可不谓之烈欤?康既被系,作《幽愤诗》,有“昔惭柳惠,今愧孙登”之语,而《籍传》亦记籍遇登于苏门山之事,登盖亦非隐沦之流?然则一时名士,欲倾司马氏者多矣。非遭屠戮则皆隐遁,司马氏之威力,可谓重矣。然其运祚卒以不艮。威力岂足恃哉?可以为鉴矣。

刘伶,沈湎于酒者也,而泰始初对策,盛言无为之化。胡母辅之为乐安守,与郡人光逸,昼夜酣饮,不视郡事,然其始为繁昌令,亦曾节酒自厉,甚有能名。阮孚为元帝丞相从事中郎,终日酣纵,则帝本不以事任处之。其后明帝大渐,温峤入受顾命,要与同行,升车乃告之,孚卒求下,徒步还家,则彼以为事不可为故尔。温峤能臣,而欲与共托孤寄命之重,亦可见孚之为人矣。阮放以清谈侍明帝,而迁吏部郎,甚有称绩。成帝时为交州,又能伏兵袭杀陶侃将高宝,终以力薄而败耳。

庾敳在东海王越府,常自袖手,此与谢鲲为王敦长史,徒从容讽议同,犹能时进正论以匡敦,则所谓杀父与君亦不从也。从之者若郭象,则以任职当权称矣。可见玄谈之家,非皆不能事事者也。下特此也,庾亮,外戚之隽也,而史称其好《庄》《老》,善谈论。

殷浩、谢安,皆江左之望也,而皆为风流所宗。殷仲堪,亦一时之杰也,而能清言,善属文,每云三日不读《道德论》,便觉舌本间强,其谈理与韩康伯齐名。王敦、桓温,皆奸雄之尤也。而敦务自矫厉,雅尚清谈,口不言财色。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少为琅邪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其襟怀,亦何以异于遗世之士乎?诸名士之诒害于世者,乃在其身家之念大重。

《王衍传》言其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乃说东海王越,以弟澄为荆州,族弟敦为青州,谓曰:“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为三窟矣。”及其将死,乃顾而言曰:“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此盖其由衷之言,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然其诒害于世者,祖尚浮虚为之乎?欲营三窟为之乎?恐其虽有悔于厥心,而终未能喻其故也。次则其人少居华(左月右无),鸩毒晏安,不能自振。周(左岂右页)为王导所贼,事见第四章第四节。当时之不诛王氏,盖事势使然,(左岂右页)之救导,决无背君党友之嫌,纵不能讼言于朝,何难以私语慰藉?而乃默无一言,卒招杀身之祸。此无他,纵弛既甚,则虑患自疏耳。

《庄子·盗跖篇》,设为盗跖告仲尼之辞曰:“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当为庾,字之误。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列子·杨朱篇》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列子》固张湛所为,《庄子》亦郭象所定,托于养生之论,为是恣睢之辞,此当时自暴自弃者之供状也。纵弛既甚,则不徒废事以自安,必且竞进以求利。庾翼讥王衍曰:“若以道非虞、夏,自当超然独往。而不能谋始,大合声誉,极致名位。”既如是,则“当抑扬名教,以静乱原,而乃高谈《庄》《老》,说空终日。虽云谈道,实长华竞”,翼与殷浩书,见《浩传》。所恶者华竞而非谈道,然则衍之恶不如是之甚也,特恶其为华竞主,萃渊薮,使天下之恶皆归焉耳。羊祜訾衍“以盛名处大位,败俗伤化”,亦此意也。

王坦之著《废庄论》,曰:“君子游方之外,众人藉为弊薄之资。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故庄生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识解愈高,则其视世之所谓纲常名教者,不足严畏也愈甚,固不能谓其与学术无关,然鲁酒薄而邯郸围,究为充类至义之尽之语。必如范宁,谓王弼、何晏,罪深桀、纣,亦少过矣。

旨趣异于诸名士者,其人亦分数科:卞壶、陶侃,盖由性勤吏职;壶事见第十八章第二节。《侃传》云:侃性聪敏,勤于吏职。阃外多事,千绪万端,罔有遗漏。常谓人曰:“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诸参佐或以谈戏废事者,乃命取其酒器、蒲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将则加鞭朴。曰:“樗蒱者,牧猪奴戏耳。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当正其衣冠,摄其威仪,何有乱头养望,自谓弘达邪?”乐广、庾亮,则由习于礼法,广笑王澄、胡母辅之等,谓:“名教内自有乐地,何必乃尔?”庾亮风格峻整,动由礼节,皆见本传。《江统传》:子惇,性好学,儒玄并综。每以为君子立行,应依礼而动。放达不羁,以肆纵为贵,亦道之所弃也。乃著《通道崇检论》,世咸称之。亦广、亮之俦也。皆与识解无关。

若应詹病元康以来,贱经尚道,而欲修辟雍,崇明教义;虞预憎疾玄虚,其论阮籍,比之伊川被发;则所谓游于方之内者耳。惟裴頠著《崇有》之论,谓:“以无为辞,旨在全有。生必体有,有遗而生亏。故养既化之有,非无用之所能全;理既有之众,非无为之所能循。”其言深有理致。

李充著《学箴》,谓:“圣教救其末,老、庄明其本,本末之途殊,而为教一也。”阮孝绪著论,谓:“至道之本,贵在无为,圣人之迹,存乎拯弊。不垂其迹,则世无以平,不究其本,则道实交丧。丘、旦将存其迹,故宜权晦其本,老、庄但明其本,亦宜深抑其迹。迹须拯世,非圣不能,本实明理,在贤可照。”其说亦极通达持平也。

清谈之始,盖诚欲以阐明真理,然及后来,则亦变为沽名钓誉之具,渐染口给御人之习矣。《齐书·王僧虔传》:僧虔书诫其子曰:“曼倩有云:谈何容易?见诸玄,志为之逸,肠为之抽;专一书,转通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自呼谈士,此最险事。设令袁令命汝言《易》,谢中书挑汝言《庄》,张吴兴叩汝言《老》,端可复言未尝看邪?谈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矣。且论注百氏,荆州八帙,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耳瞥目,岂有庖厨不修,而欲延大宾者哉?就如张衡,思侔造化,郭象言类悬河,不自劳苦,何由至此?汝曾未窥其题目,未辨其指归,六十四卦,未知何名,《庄子》众篇,何者内外,八帙所载,凡有几家,四本之称,以何为长,而终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

案《三国志·钟会传注》引孙盛论王弼《易注》,谓其“叙浮义则丽辞溢目,造阴阳则妙赜无间。至于六爻变化,群象所效,日时岁月,五气相推,弼皆摈落,多所不关。虽有可观者焉,恐将泥夫大道”。又《管辂传注》引《辂别传》曰:辂为何晏所请,共论《易》九事,九事皆明。晏曰:“君论阴阳,此世无双。”时邓飏与晏共坐,飏言“君见谓善《易》,而语初不及《易》中辞义,何也?”辂寻声答之曰:“夫善《易》者不论《易》也。”

传载孔曜荐辂于裴徽曰:“俯览《周易》,则齐思季主。”又曰:辂过钟毓,共论《易》。辂因言卜可知君生死之日。毓使筮其生日月,如言无蹉跌。毓大愕然,曰:“君可畏也。死以付天,不以付君。”遂不复筮。然则辂之于《易》,实无所知,所晓者只是卜筮之术。其与何晏、钟毓共谈,亦恃明悟之资,初非经生之业也。然则玄学初兴,重在明悟,不在多闻。及其抗辞求胜,则不得不炫博矜奇,如经生之专务应敌,破碎大道矣。不特此也,卫玠以玉人见称。

后刘琰、谢尚共论中朝人士,或问杜乂可方卫洗马不?尚曰:“安得相比?其间可容数人。”惔又云:“杜乂肤清,叔宝神清。”王羲之目乂:“肤若凝脂,眼如点漆。”齐世风流,莫如张绪。袁粲谓其有正始遗风。每朝见,齐武帝恒目送之。刘悛之为益州,献蜀柳数株,武帝以植于大昌灵和殿前,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此等直是以貌取人耳,尚何学问之可言哉?故凡学皆贵本原,恶流失,而尤恶其为哗世取宠之资也。

道家而外,诸子之学,稍以式微。数术与《易》相出入,又言哲理固有本于物理者,治之者尚较多。《后汉书·张衡传》云:衡好玄经,谓崔瑗曰:“吾观大玄,方知子云妙极道数。乃与《五经》相拟,非徒传记之属。”《三国·吴志·陆绩传》言:绩博学多识。星历,算数,无不该览。作《浑天图》,注《易》,释《玄》,皆传于世。陈寿称其于杨《玄》,是仲尼之丘明,老聃之严周。《陆凯传》云:好《大玄》,论演其意,以筮辄验。

王肃亦尝注《玄经》,见《隋书·经籍志》。子部儒家。《晋书·忠义传》:刘敏元,好星历、阴阳、术数,潜心《易》《大玄》,不好读史。常谓同志曰:“诵书当味义根,何为费功于浮辞之文?《易》者义之源,《大玄》理之门,能明此者,即吾师也。”又《王长文传》:著书四卷拟《易》,名曰《通玄经》。有文言、卦象,可用卜筮。时人比之《大玄》。

同郡马秀曰:“杨雄作《大玄》,惟桓谭以为必传后世。晚遭陆绩,玄道遂明。长文《通玄经》,未遭陆绩、君山耳。”此等皆可见魏、晋间人于《玄》乡往之深。《干宝传》: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隐逸传》:郭琦,善五行,作《天文志》《五行传》、注《榖梁》《京氏易》,百卷。索袭,游思于阴阳之术。著天文、地理十余篇,多所启发。《魏书·屈遵传》:曾孙拔,少好阴阳学。盖其学尚较他家为盛。然宋立五学,言阴阳者已无其人。见第一节。《南史·刘(左王右献)传》:

(左王右献)讲《月令》毕,谓学生严植之曰:“江左已来,阴阳律数之学废矣。吾今讲此,曾不能得其仿佛。”吴明彻就周弘正学天文、孤虚、遁甲,略通其术,遂以英雄自许,陈武帝亦深奇之。盖尚玄谈者多,能究心于数理者,亦已微矣。与道家相近者,莫如法术之学。

钟会道论,实乃刑名,已见前。清谈其名,华竞其实,督责之术,相须实亟,故亦有留意其说者。王坦之颇尚刑名学,著《废庄论》;李充幼好刑名之学,深抑浮虚之士是也。然亦能通其说而已,不能有所发明羽翼,观《隋志》名法之书,率皆三国以前物可知也。名家之学,与法家相辅车,然寡实用,故其道尤微。

《晋书·隐逸传》:鲁胜,著述为世所称,遭乱遗失,惟注《墨辩》存。其叙曰:“自邓析至秦时,名家世有篇籍,率颇难知,后学莫复传习。于今五百余岁,遂亡绝。《墨辩》有《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与其书众篇连第,故独存。”然则名家之书单行者,已皆亡佚,此可证今之《邓析》《公孙龙子》,皆为伪物也。

《三国·魏志·钟会传注》云:淮南人刘陶,善论纵横,为当时所称。每与王弼语,尝屈弼。王衍以好论纵横之术,卢钦举为辽东大守,已见第二十二章第四节。《晋书·袁悦之传》云:能长短说,甚有精理。始为谢玄参军,为玄所遇。丁忧去职,服阕还都,止(上齐下贝)《战国策》,言天下要惟此书。此皆好尚纵横家言者,然亦无所发明羽翼。《隋志》有《鬼谷子》三卷,皇甫谧注,盖即谧之所缉。谧之言多不可信,此书不必即今《鬼谷子》,然谧之书即存,亦未必可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