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北朝贵人豪族之侈靡,实为其时风俗之大弊,第二章第一节,已略言之。此盖自古以来,操治理之权者,积渐堕落,以至崩隤,非一人一事之失也。《晋书·文六王传》:齐献王攸奏议,言“都邑之内,游食滋多。巧伎末业,服饰奢丽,富人兼美,犹有魏之遗弊。”《王导传》:导言:“自魏氏以来,迄于大康之际,公卿世族,豪侈相高。政教陵迟,不遵法度。群公卿士,皆餍于安息。遂使奸人乘衅,有亏至道。”足见晋初之弊,皆沿自魏朝。
而魏世之弊,则又有沿诸秦、汉者。《江统传》:统转大子洗马,上书曰:“秦、汉以来,风俗转薄。公侯之尊,莫不殖园圃之田,而收市井之利。渐染相放,莫以为耻。今西园卖葵菜、蓝子、鸡、面之属,亏败国体,贬损令问。”夫商贾之事,古之士大夫,莫不视为大耻,今乃以大子之尊,而公然为之,封建之世,治人、食于人者之节概,扫地尽矣。此其所以五胡一起,遂如土崩瓦解而不可止欤?
当时奢侈之事,观史之所载,殆无不出于意表者。如王济食晋武帝,供馔悉贮琉璃器中,已见第二章第一节。《石崇传》云:崇与贵戚王恺、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武帝每助恺,尝以珊瑚树赐之,高三尺许,枝柯扶疏,世所罕比。恺以示崇,崇便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嫉己之宝,声色方厉。崇曰:“不足多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四尺者六七株。条干绝俗,光采耀日,如恺比者甚众。恺恍然自失矣。琉璃、珊瑚,乃西域、南海之物,既路途遥远,又丧乱荐臻,宇县分隔,致之甚艰,而晋初君臣,乃能多致之如此,其骄**矜夸,可以想见。当时以奢侈闻者,如竟陵王楙、何曾、夏侯湛、任恺、贾谧、贾模等,其事迹皆见《晋书》本传。王浚功名之士,而史称其平吴之后,不复素业自居,玉食锦衣,纵奢侈以自逸。习俗之移人,可谓深矣。
奢侈之极而无以供,则不得不竞为聚敛。如义阳成王望、《望传》云:望性俭吝,而好聚敛。身亡之后,金帛盈溢,以此获讥。望孙奇,亦好畜聚,不知纪极。遣三部使到交、广商货,为有司所奏,贬为三纵亭侯。和峤、杜预称峤有钱癖,见《预传》,亦见《峤传》。《王济传》云:峤性至俭。家有好李,武帝求之,不过数十。济候其上直,率少年诣园共啖,毕,伐树而去。王戎等是也。《戎传》云:性好兴利。广收八方园、田、水碓,周遍天下。积实聚钱,不知纪极。每自执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而又俭啬,不自奉养。天下人谓之膏肓之疾。又云:家有好李,常出货之,恐人得种,恒钻其核。以此获讥于世。
俭以持身者,殆为凤毛麟角。当时以俭称者:如高密王泰、下邳王晃、刘寔、山涛、华恒等是,皆见《晋书》本传。然泰子新蔡王腾,史称邺中虽府库虚竭,而腾资用甚饶。性俭啬,无所振惠。临急,乃赐将士米可数升,帛各数尺。人不为用,遂致于祸矣。甚至身当戎马之际,日迫危亡之机,而犹不能自振焉。如罗尚,史称蜀中风谣,谓其富拟鲁、卫,辞固多诬,见第三章第六节,然谓尚不富亦不可得也。又如王浚,《裴楷传》言石勒簿其官寮、亲属,皆赀至巨万。浚之所以败,未必不由此也。
流风所被,则虽贤者亦不能独立,而不得不随俗波靡矣。如杜预饷遗洛中贵要,苟晞厚遗都下亲贵是也,见第二章第一节。刘毅等数劾奏何曾侈汰无度,武帝一无所问。益州监军位缺,朝议用武陵大守杨宗及唐彬。武帝以问散骑常侍文立。立曰:“宗、彬俱不可失,然彬多财欲,而宗好酒,惟陛下裁之。”帝曰:“财欲可足,酒者难改。”遂用彬。盖其视贪侈,亦习焉而不以为怪矣。曷怪其口言节俭,而卒不能董之以齐斧哉?参看第二章第一节。
当时之贵戚、功臣,非惟侈靡而已,其敖很又特甚。如石崇因其帐下泄其作豆粥、韭萍齑及御牛之法而杀其人,又吹笛小不韵而杀其伎是也。骄侈之极,则见恶于人,而身亦不免。
《晋书·何曾传》言:曾每宴见,不食大官所设,帝辄命取其馔。又云:人以小纸为书者,敕记室勿报。曾子劭,骄奢简贵,亦有父风。劭庶兄遵,性亦奢汰。遵四子:嵩、绥、机、羡。史惟于嵩无贬辞。于绥则云:自以继世名贵,奢侈过度。性既轻物,翰札简敖。城阳王尼见绥书疏,谓人曰:“伯蔚居乱,而矜豪乃尔,岂其免乎?”刘舆、潘协谮之于东海王越,越遂诛绥。于机则云:性亦矜敖。责乡里谢鲲等拜。或戒之曰:“礼敬年爵,以德为主,令鲲拜势,惧伤风俗。”机不以为惭。于羡则云:既骄且吝,陵驾人物,乡板疾之如仇。
永嘉之末,何氏灭亡无遗焉,得谓之偶然乎?《石崇传》云:贾谧诛,崇以党与免官。时赵王伦专权,崇甥欧阳建,与伦有隙。崇有伎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曰:“在所择。”使者曰:“本受命指索绿珠,不识孰是?”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返,崇竟不许。秀怒,乃劝伦诛崇、建。夫其所以召祸,亦未始非其敖很有以致之也,岂真以一伎哉?孔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当时贵势中人,轻浅寡虑如此,而欲任之以家国之重,安可得乎?此其所以五胡一起,遂如土崩瓦解而不可止欤?
元帝渡江,奢侈之风,未之有改。《晋书·纪瞻传》云:瞻厚自奉养。立宅于乌衣巷,馆宇崇丽,园池竹木,有足赏玩焉。《谢安传》云:安于土山营墅,楼观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往来游集,肴馔亦屡费百金。世颇以此讥焉,而安殊不以屑意。则虽贤者亦不免焉。安弟石,遂以聚敛无厌,取讥当世,不可谓非父兄之教不先也。
武人如陶侃、刘胤,见第三章第三节,第四章第三节。世族如王国宝等,国宝,述之孙,坦之之子也。史言其聚敛不知纪极。后房伎妾以百数。天下珍玩,充满其家。不知礼义者,自更不足责。恭谨志节之士,不随俗波靡者,如周(左岂右页)、卞壶、褚裒、庾冰、桓冲、王恭、殷仲堪等,其为凤毛麟角,亦与西晋之世无以异也。南方之豪,其贪纵鄙吝者如周札等,亦与北方之士无异。《札传》云:性贪财好色,惟以业产为务。兵至之日,库中有精仗,外白以配兵,札犹惜不与,以敝者给之。其鄙吝如此。故士卒莫为之用。此与新蔡王腾,可谓双绝矣。《谢安传》言:元帝始镇建业,公私窘罄。每得一?,以为珍膳。顶上一脔尤美,辄以荐帝,群下未尝敢食,于时呼为禁脔。江东之穷困如此,而北来新人,溺于故习,南方旧族,率其弊俗如此,欲求振起得乎?
凡政治,每随风俗为转移,而欲以政治之力,矫正风俗者,则往往仅能收效于一时,此事之无可如何者也。然使惩劝有方,亦尚能收一时之效。而晋、南北朝之世,则并此而无之。《晋书·范宁传》:宁上书曰:“人性无涯,奢俭由势。今并兼之士,亦多不赡。非力不足以厚身,非禄不足以富家,是得之有由,而用之无节。蒱博永日,驰骛卒年。一宴之馔,费过十金。丽服之美,不可赀算。盛狗马之饰。营郑、卫之音。南亩废而不垦。讲诵缺而无闻。凡庸竞驰,敖诞成俗。”其弊可谓深矣。
然不赡者岂不穷而思反,合第十二章第五节所引贺琛之言观之,而知整饬之非遂无术也。乃谢石之死,范弘之议谥曰襄墨,此徒以虚名贬斥,而时尚不能用,况其进于此者乎?《王述传》云:述家贫,求试宛陵令,颇受赂遗,而修家具。为州司所检,有一千三百条。王导使谓之曰:“名父之子,不患无禄,屈临小县,甚不宜尔。”述答曰:“足自当止。”时人未之达也。比后屡居州郡,清洁绝伦。禄赐皆散之亲故。宅宇旧物,不革于昔。始为当时所叹。犯法至千三百条,而犹为当时所叹,可见时俗之波靡矣。而王导之徇私纵恶,其所犯,又奚啻千三百条而已哉?
纵侈之为,固多出于贵势,然纪纲既紊,则亦将延及平民。《宋书·周朗传》:世祖即位,普责百官谠言。朗上书曰:“一体炫金,不及百两;一岁美衣,不过数袭;而必收宝连椟,集服累笥。逮至婢竖,皆无定科。一婢之身,重婢以使;一竖之家,列竖以役。瓦金、皮绣、浆酒、藿肉者,軿以游敖,饰兵以驱叱,不亦重甚哉?且细作始并,以为俭节,而市造华怪,即传于民。如此,则迁也,非罢也。凡厥庶民,制度日侈。商贩之室,饰等王侯;佣卖之身,制均妃后。一袖之大,足断为两;一裙之长,可分为二。见车马不辨贵贱,视冠服不知尊卑。尚方今造一物,小民明已睥睨;宫中朝制一衣,庶家晚已裁学。侈丽之原,实先宫阃。”
梁武帝中兴二年下令曰:“自永元失德,国命朝权,尽移近习。贩官粥爵,贿货公行。并甲第康衢,渐台广室。长袖低昂,等和戎之赐。珍羞百品,同伐冰之家。愚人因之,浸以成俗。骄艳竞爽,夸丽相高。至乃市井之家,貂狐在御;工商之子,缇绣是袭。日入之次,夜分未反;昧爽之朝,期之清旦。”可见侈靡之风,渐染氓庶矣。
武人不知礼义,所欲者不出于声色货利之间,故开创之后,不继之以文教者,敝俗必不能革。刘穆之,宋开国元臣也,而自奉不免奢豪;参看第九章第七节。《宋书》本传云:穆之性奢豪,食必方丈。尝白高祖曰:“穆之家本贫贱,赡生多缺。自叨忝以来,虽每存约损,而朝夕所须,微为过丰。自此以外,一豪不以负公。”王镇恶,亦当时名将也,而入关裒敛无极。《镇恶传》云:是时关中丰全,仓库殷积。镇恶极意收敛。子女玉帛,不可胜计。高祖以其功大,不问也。此后贵戚、武人之伦,抑更不足论矣。宗室中如梁之诸王,已见第十二章第五节。此外如宋南郡王义宣、竟陵王诞、齐萧景先之子毅、陈始兴王叔陵;世族如谢灵运、虞悰;国戚、功臣之后,如宋之徐湛之、何勖、孟灵休,齐之到?等;史皆言其纵侈。武人如沈攸之,见第九章第九节。张敬儿,见第十章第一节。鱼弘、羊侃,见第十二章第五节。又沈庆之、夏侯夔、孙玚等,其事迹皆见本传。
世族既骄**矜夸,其人遂不足用,乃不得不任所谓佞幸者流。此辈出身虽微,而既小有才,能把握事权,则其势焰熏灼,臧污狼籍,又非世族之无能为者比也。参看第九章第三节,第十章第四节。开创之君,大率多有俭德,然不一再传,即复流于纵侈。参看第九章第七节,第十章第四节。甚至迫其臣以贡献,《宋书·后妃传》云:大宗为后废帝立江皇后为妃,讽朝士、州郡令献物,多者将及百金。始兴大守孙奉伯止献琴书,其外无余物。上大怒,封药赐死,既而原之。《南史·齐武帝诸子传》云:南康王子琳,以母宠故,最见爱。大尉王俭因请婚。武帝悦而许之。群臣奉宝物、名好,尽直数百金。武帝为之报答,亦如此。盖几成例举矣。《崔慧景传》云:每罢州,辄倾赀献奉,动至数百万,武帝以此嘉之。《垣闳传》云:孝武帝即位,以为交州刺史,时交土全实,闳罢州还,赀财巨万。孝武末年贪欲,刺史二千石罢任还朝,必限使献奉,又以蒱戏取之,要令罄尽乃止。《魏书·岛夷传》云:梁武所部刺史、郡守,初至官者,皆责其上礼。献物多者,便云称职。所贡微少,言其弱惰。故其牧守在官,皆竞事聚敛,劫剥细民,以自封殖。多伎妾、粱肉、金绮。百姓怨苦,咸不聊生。梁武未必贪取于下,然其政事既废弛,则积习亦不易改也。
或取之以樗蒲,樗蒲永日,最为恶习,然在当时,几上下皆习之。《晋书·陶侃传》言:诸参佐或以谈戏废事者。乃命取其酒器、蒱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将则加鞭朴。曰:“樗蒲者,牧猪奴戏耳。”可见东渡之初,此风已甚,后乃更借之以取财。《桓玄传》云:性贪鄙,好奇异。尤爱宝物,珠玉不离于手。人士有法书、好画及园、宅者,悉欲归己。犹难逼夺之,皆蒱博而取,当时如是者必非玄一人。《南史·朱修之传》云:修之立身清约。百城贶赠,一无所受。惟以蛮人宜存抚纳,有饷皆受。辄与佐史赌之,未尝入己。可见时俗渐靡,不以为非。《颜师伯传》云:孝武尝与师伯樗蒲,帝掷得雉。大悦,谓必胜。师伯后得卢。帝失色。师伯遽敛子曰:“几得卢。”尔日师伯一输百万,此与逼夺又何异邪?且此风无间南北。《魏书·食货志》:和平二年冬,诏出内库绫、绵、布、帛二十万匹,令内外百官分曹赌射,此已为非礼。《北史·王思政传》:周文帝曾在同州与群公宴集,出锦、罽及杂绫、绢数千段,今诸将樗博取之。物尽,周文又解所服金带,令诸人遍掷,曰:“先得卢者即与之。”则其恶风全与南朝无异矣。或径出于劫夺。《齐书·到?传》:?资藉豪富,厚自奉养。宅宇山池,京师第一。伎妾姿艺,皆穷上品。爱伎陈玉珠,明帝遣求不与,逼夺之。?颇怨望。帝令有司诬奏?罪,付廷尉,将杀之。?入狱数宿,须鬓皆白。免死系尚方。夺封与弟贲。?由是屏斥声玩,更以贬素自立。又《刘悛传》:悛既藉旧恩,尤能悦附人主,承迎权贵。宾客闺房,供费奢广。罢广、司二州,倾资贡献,家无留储。在蜀作金浴盆,余金物称是。罢任,以本号还朝,欲献之,而世祖宴驾。郁林新立,悛奉献减少。郁林知之,讽有司收悛付廷尉,将加诛戮。高宗启救之,见原,禁锢终身。又《张欣泰传》:父兴世,元徽中在家,拥雍州还资见钱三千万。苍梧王自领人劫之,一夜垂尽。兴世忧惧,感病卒。群下效之,相驱成俗。《南史·王僧达传》:为吴郡大守。吴郡西台寺多富沙门,僧达求须不称意,乃遣主簿顾旷率门义劫寺内沙门竺法瑶,得数百万。《北齐书·文襄六王传》:渔阳王绍信,行过渔阳,与大富人钟长命同床坐。大守郑道盖谒,长命欲起,绍信不听,曰:“此何物小人,而主人公为起?”乃与长命结为义兄弟,妃与长命妻为姊妹。责其阖家幼长,皆有赠贿。钟氏因此遂贫。此亦与劫夺无以异也。
观于南北朝之弊风,而知罔不小大,草窃奸宄之非虚言也。京邑如此,边方自更无忌惮。《宋书·刘秀之传》言:梁、益二州,土境丰富,前后刺史,莫不大营聚畜,多者致万金。所携宾寮,并京邑贫士,出为郡县,皆以苟得自资。罗研言蜀中之民,百家为村,不过数家有食,见第十一章第四节。盖有由也。《南史·梁宗室传》言:邓元起在蜀,崇于聚敛,金玉珍物为一室,名曰内藏,绮穀锦绣为一室,号为外府。此盖萧渊藻诬蔑之辞。参看第十一章第四节。《梁书》无此语,盖知其不足信而不之采也。然亦必宦蜀者贪取已甚,乃能为是诬辞也。梁、益如斯,交、广更不必论,其屡招外寇而激起土人之怨叛,亦宜矣。参看第十六章第二、第三节。
侈费甚则所入虽丰,仍苦不足,乃不得不厚自封殖。梁临川王夺人田宅、邸店,已见第十二章第五节。石崇之败也,有司簿阅崇水碓至三十余区,仓头八百余人,他珍宝、货贿、财物称是。其仓头,盖即使管治田宅、水碓等者,非以供使令也。参看第十八章第四节。田园之盛,观前所述谢氏世业,即可见之。见第十七章第二节。而此曹又多封固山泽,详见下节。《齐书·虞悰传》,言其治家富殖,奴婢无游手。《魏书·毕众敬传》,言其善持家业,尤能督课田产,大致储积。知当时豪富之徒,能持筹握算若王戎者,为不少矣。
沈庆之广开田园之业,每指地示人曰:“钱尽在此中兴。”郑羲西门受羊酒,东门沽卖之。此盖田舍翁所不忍言,商贾人所不屑为,而当时士大夫,讼言之公行之而不以为耻。“民之轻死,以其奉生之厚”,盖亦有迫于不得已者在邪?梁之萧琛,频莅大郡,不治产业,有缺则取,不以为嫌,此所谓随身用度,悉仰于官也,古人如此者多。此已为贤者。周王思政不营赀产,尝被赐园池,出征后家人种桑果,及还,命左右拔而弃之,亦尚不失武士之风。若乃徐勉,虽居显贵,不营产业,家无蓄积。尝为书诫其子崧曰:“显贵以来,将三十载。门人故旧,亟荐便宜:或使创辟田园,或劝兴立邸店,又欲舳舻运致,亦令货殖聚敛,若此众事,皆距而不纳,非谓拔葵、去织,且欲省息纷纭。”则一人而已矣。
既以不足为患,自不得不流于吝啬。案当时士夫,家口率多,参看第十七章第二节。江南士夫,又无田业,惟资俸禄以为食,见《颜氏家训·涉务篇》。其患不足,理固宜然。治生纤悉,容或势不得已,非尽可以为讥议。
《南史·王琨传》云:俭于财用。设酒不过两碗,辄云此酒难得。盐、豉、姜、蒜之属,并挂屏风;酒、浆悉置床下,内外有求,琨手自赋之。此非其性癖,即必有所不得已也。
《陈书·沈众传》云:众性吝啬。内治产业,财帛以亿计。无所分遗。其自奉养甚薄。每于朝会之中,衣裳破裂,或躬提冠屦。永定二年,兼起部尚书,监起大极殿,恒服布袍、芒(上尸下侨),以麻绳为带,又携干鱼蔬菜饭独啖之。朝士共诮其所为。众性狷急,于是忿恨。遂历诋公卿,非毁朝廷。高祖大怒。以众素有令望,不欲显诛之,后因其休假还武康,遂于吴中赐死。众之死,有他故否难考,假其不然,亦以狷急致祸。史所采者积毁之辞,不足信也。
《魏书·崔亮传》:亮从父弟光韶,家足于财,而性俭吝,衣马敝瘦,食味粗薄。始光韶在都,同里人王蔓,于夜遇盗,害其二子。孝庄诏黄门高道穆;令加检捕。一坊之内,家别搜索。至光韶宅,绫、绢、钱、布,匮箧充积。议者讥其矫啬。然又云:其家资产,皆光伯所营,光伯亡,悉焚其契。河间邢子才,曾贷钱数万,后送还之。光韶曰:“此亡弟相贷,仆不知也。”竟不纳。则光韶必非矫啬之人也。
又《张烈传》云:弟僧皓,好营产业,孜孜不已。藏镪巨万,他资亦称是。兄弟自供俭约,车马瘦敝,身服布裳,而婢妾纨绮。僧晧尤好蒲弈,戏不择人。是以获讥于世。则其兄弟皆非不用财之人,特不好饬车服耳。清节易招嫉忌;欲沾润泽而不得者,尤易造为诬谤之辞;不可不分别观之也。
然如北方之崔和,埋钱数百斛,母思堇惜钱不买,而其子乃盗钱百万亡走;又如《颜氏家训》所云邺下领军,朝夕肴膳,以十五钱为率者,见上节。后坐事伏法,籍其家产,麻鞋一屋,敝衣数库,其余财宝,不可胜言,则虽欲不谓之为吝啬而不可得矣。然真有俭德者,亦易见毁于人。朱修之之去荆州,秋豪无犯。计在州然油及牛、马、谷、草,以私钱十六万偿之,可不谓廉乎?
乃其《传》又云:性俭刻,少恩情。姊在乡里,饥寒不立,修之未尝供赡。尝往视姊,姊欲激之,为设菜羹粗饭。修之曰:“此乃贫家好食。”致饱而去。先是新野庾彦达为益州刺史,携姊之镇,分禄秩之半以供赡之,西土称焉。耗公家之财以奉其姊,孰与躬履俭素,与九族同之之为爱人以德?史之所云,谓非恶直丑正得乎?
《魏书·良吏传》言:杜纂历任好行小惠,疏食敝衣,多涉诬矫,而轻财洁己,终无受纳,为百姓所思。夫轻财洁己,终无受纳,廉吏也,惟俭可以养廉,非疏食敝衣,安克致此?而乃以为诬矫,不亦难乎?然则清德之士,若宋之孔觊、顾觊之;齐之刘善明;梁之周舍、徐勉、江革、到溉、顾宪之、孙谦、夏侯亶;周之苏绰等;终不能谓非贤于人者也。
北方之俗,大体较南方为俭。
《颜氏家训·治家篇》云:“生民之本,要稼穑而食,桑麻以衣。疏果之蓄,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埘圈之所生。爰及栋宇、器械,樵苏、脂烛,莫非种植之物也。能守其业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但家无盐井耳。今北土风俗,率能躬俭节用,以赡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其明征矣。然此亦以大较言之,若居要势者之侈汰,则北朝初末未减于南朝,且恐其纵恣尤甚。虏本不知礼义,惟以富厚相夸。观其兼并他国,惟事略夺;有来朝贡,则肆诛求之可知。《魏书·食货志》云:自大祖定中原,世祖平方镇,收获珍宝,府藏盈积。又云:自魏德既广,西域、东夷,贡其珍物,充于王府。
《魏书·蠕蠕传》云:大和元年,遣莫河去汾比拔等来献良马、貂裘。比拔等称:“伏承天朝珍宝,华丽甚积,求一观之。”乃敕有司:出御府珍玩、金玉、文绣、器物,御厩文马、奇禽、异兽,及人间所宜用者,列之京肆,令其历观焉。比拔见之,自相谓曰:大国富丽,一生所未见也。观此记载,而索虏之风尚可见矣。
职是故,其人亦惟知贪取。元志晚年耽好声伎,在扬州日,侍侧将百人。器服珍物,冠于一时。及在雍州,逾尚奢侈,聚敛无极。元晖在宣武世,深被亲宠。迁吏部尚书。纳货用官,皆有定价。天下号曰市曹。出为冀州刺史。下州之日,连车载物,发信都至汤阴间,首尾相属,道路不断。其车少脂角,即于道上所逢之牛,生截取角,以充其用。公孙轨之死也,大武谓崔浩曰:“吾过上党,父老皆曰:公孙轨为将,受货纵贼,使至今余奸不除。其初来单马执鞭,及去,从车百两,载物而南。”刘洁既居势要,擅作威福。拔城破国,聚敛财货者,与洁分之。其败也,籍其家产,财盈百万。视俘掠所得为利薮,而君臣上下,共朋分之,此真鲜卑之文化也。
其嬖幸阉宦之纵恣,实亦更甚于南朝,读第十一章第一节、第十二章第二节可知。《周书·儒林传》载乐逊陈时宜之言曰:“顷者魏都洛阳,一时殷盛。贵势之家,各营第宅。车服、器玩,皆尚奢靡。世逐浮竞,人习浇薄。终使祸**兴,天下丧失。”又言:“其时富贵之家,为意稍广。无不资装婢隶,作车后容仪。服饰华美,眩耀街衢。使行者辍足,路人倾盖。”而《艺术传》载黎季明上书,且谓“汉文帝后官所幸,衣不曳地,方之今日富室之饰,曾不如婢隶之服”。是时关中实较东方为贫瘠,而其侈靡犹如此,而东方之俗可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