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之世,移民之政颇详。虽其行之之善否,未知如何,然国家于土满、人满之间,时思加以调剂;且欲以是振起风俗;树立边防;则彰彰然也。晋、南北朝之世,此等用意,几于不可复见。移民之举,非计疆场之利,则为镇压之图而已。
当时行军,多事俘掠。有以外夷而掠中国者,如石虎使夔安等略汉东,拥七千余家,迁于幽、冀是也。《晋书·成帝纪》咸康五年。《石季龙载记》作七万户,盖侈辞。有以外夷而略外夷者,如慕容皝伐宇文归,徙其部人五万余落于昌黎;石虎伐段辽,迁其户二万余于雍、司、兖、豫是也。皆见《载记》。不惟外夷,即中国人之用兵,亦往往如是,如邵续攻石勒之渤海,虏三千余人;见《勒载记》。桓温败姚襄,徙其余众三千余家于江、汉之间,《穆帝纪》永和十二年。攻苻健,健芟苗清野,军粮不足,乃收三千余口而还是也。《温传》。
当时割据之国,初兴之时,多务俘掠,或则逼徙其民,以益其众,慕容氏、拓跋氏、沮渠氏、秃发氏尤甚,读《晋书·载记》及《魏书·本纪》自见。如有率众归之者,自亦为其所乐受,如司马楚之、刁雍、寇讚等之附魏皆是。《周书·司马裔传》:大祖令山东诸将,能率众入关者,并加重赏,裔领户千室先至,大祖欲遂以封之,可见其招徕之亟矣。
勇于战斗之民,及地方豪右,亦为割据者所欲徙。刘曜时,上郡氐、羌十余万落保险不下,大酋虚除权渠自号秦王,游子远降之,徙其部落二十余万口于长安。及讨杨韬,又迁陇右万余户。平陈安,则徙秦州大姓杨、姜诸族二千余户于长安。后赵灭前赵,徙关东流人、秦、雍大族九千余人于襄国。皆见《刘曜载记》。《石勒载记》:勒灭前赵,徙氐、羌十五万落于司、冀。
先是石勒已徙平原乌丸三万余户于襄国。其攻靳准,又迁巴帅及诸羌、羯十余万落于司州。秦州休屠王羌反,徙其夷豪五千余户于雍州。石虎破石生,徙雍、秦华戎十余万户于关东。慕容恪克广固,徙鲜卑、胡、羯三千余户于蓟。苻坚灭慕容(左日右韦),徙鲜卑四万余户于长安。又徙关东豪桀及诸杂夷十万户于关中,处乌丸杂类于冯翊、北地,丁零翟斌于新安。齐神武虏纥豆陵伊利,迁其部落于河东。周文帝破曹泥,迁其豪帅于咸阳。大统十二年,字文仲和反,独孤信讨禽之,迁其民六千余家于长安。东梁州平,亦迁其豪帅于雍州。皆其荦荦大者也。
此等异族,大抵勤事生产,不如汉人,而颇乐于战斗,故欲逼迁之以绝后患,然则华人之习于战斗者,自亦为其所欲徙,故周建德六年,有移并州军人四万户于关中之举焉。地方豪右,恒反覆于疆场之际,一彼一此之间,亦为割据者之所忌。在一地方有势力者,易地则无能为,故当时于降户,有移之甚远者,如魏徙鲁阳叛蛮于幽、并诸州是也。见《魏书·李柔传》。然此等举措,多无以善其后。如梁定州剌史田超秀附魏,魏恐致边役,未许,会超秀死,其部曲相率附魏,魏徙之六镇、秦、陇,遂致所在反叛,《魏书·蛮传》。其一事已。
移民以实都邑若形要之地者亦有之。刘曜之移民于长安,石勒之移民于襄国,即兼有此意者也。李寿以郊甸未实,都邑空虚,工匠械器,事未充盈,乃徙旁郡户三丁已上,以实成都。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诏曰:“京口皇基旧乡,地兼蕃重,宜令殷阜,式崇形望。可募诸州乐移者数千家,官给以田、宅,并蠲复。”此皆专为充实地方起见。
并有因此而出于俘掠者,如《魏书·世祖纪》:大平真君六年,使永昌王仁、高凉王那南掠淮、泗以北,徙青、徐之民,以实河北是也。《崔浩传》:世祖蒐于河西,诏浩诣行在所议军事。浩表曰:“昔平凉州,臣愚以为北贼未平,征役不息,可不徙其民。案前世故事,计之长者。若迁民人,则土地空虚,虽有镇戍,适可御边而已,至于大举,军资必乏。陛下以事阔远,竟不施用。如臣愚意,犹如前议。募徙豪强大家,充实凉土,军举之日,东西齐势,此计之得者。”浩为乃心华夏之人,其为虏画策,庸或别有深意,见第八章第六节。然其理自不诬。
魏人于西域,守御之规,不逮前世远甚;而其于柔然,终不能一大创之者,亦以其根据实在西北,而魏凉州兵力大弱故也。参看第十六章第八、第九节。延兴中,尚书以敦煌介远西北,寇贼路冲,虑或不固,欲移就凉州,赖韩秀力争乃罢。使行尚书之议,则西北守御之规弥隘矣。此亦误于初平凉州时逼迁其民之故。反观之,移民以实形要之地,其利自明。然晋、南北朝之世,能行此而收其利者,则绝未之见也。河南之不可复,实误于淮南之不能充实,即其大者,自东晋以来,弊皆如此。
《晋书·宣帝纪》:魏正始七年,吴寇沮中,夷夏万余家避寇北渡沔。帝以沔南近贼,若百姓奔还,必复致寇,宜权留之。曹爽不从。贼果袭破沮中,所失万计。有民而不能卫,则反为敌资,此兵争之世,缘边之所以多旷土也。
《宋书·州郡志》论淮南云:三国时,江、淮为战争之地,其间不居者各数百里。此诸县并在江北淮南,虚其地无复民户。吴平,民各还本,故复立焉。其后中原乱,胡寇屡南侵,淮南民多南渡。成帝初,苏峻、祖约为乱于江、淮,胡寇又大至,民南渡江者转多,乃于江南侨立淮南郡及诸县。此最可见兵争而缘边旷废之情形也。
于是有度不能守而豫弃之者,《晋书·五行志》:孝武帝大元五年,大水,去年氐贼攻没襄阳,又向广陵,于是逼徙江、淮民,悉令南渡,三州失业,道相望,即其事也。
何承天以青、兖旧民,冀州新附,在界首者,为寇之资,欲悉徙之泰山以南,参看第八章第七节。姚苌僭即帝位,徙安定五千余户于长安,又以安定地狭,且逼苻登,使姚硕德镇之,而徙安定千余家于阴密,亦此意也。
然此等迁徙,无以善其后者多。秃发傉檀伐沮渠蒙逊而败,又为赫连勃勃所破,虑东西寇至,乃徙三百里内百姓,入于姑臧,遂召屠各成七儿之叛;宋武帝征姚泓,姚绍言于泓曰:“豫州、安定孤远,卒难救卫,宜迁诸镇户,内实京畿,可得精兵十万”,泓以疑忌姚恢,未用其策,见第七章第七节。然即用之,亦未必能作困兽之斗也。有虽丧其地而仍欲迁其民者,如刘琨徙陉北五县之民,而以其地畀鲜卑;陈亡淮南,而徙三州、九郡之民是也。亦有地经残破,不复可守,而为移民之计者,如宋元嘉二十八年徙彭城流民于瓜步,淮西流民于姑熟是也。此等皆随军事为进退,不足语于移民之计也。
徙户虽云颠沛,亦必薄有赀财,移徙之间,多致丧失,此人民之所以视迁徙为畏途也。
《晋书·秃发傉檀载记》:傉檀伐沮渠蒙逊,掠五千余户而归。其将屈右进曰:“徙户赀财,盈溢衢路,宜倍道还师,早度峻险。”卫尉伊力延曰:“彼徒我骑;势不相及。若倍道还师,必捐弃赀财,示人以弱。”
俄而昏雾风雨,蒙逊军大至,傉檀败绩而还。骑步势不相及,而傉檀卒致败绩者,以徙户为赀财所累,不能速行也。然即使徐行,安然而返,亦未必能一无所损。故徙户多困穷。李平崇从弟。表宣武,言代人之迁洛者,“赀产罄于迁移,牛畜毙于辇运,陵大行之险,历长津之难,辛勤备经,得达京阙,富者犹损大半,贫者可以意知”,则其明证。
《魏书·高允传》:显祖平青、齐,徙其族望于代。时诸士人,流移远至,率皆饥寒。徙人之中,多允姻媾[4],皆徒步造门。允散财竭产,以相赡振;慰问周至;无不感其仁厚。傅永为崔道固城局参军,与道固俱降,入为平齐百姓。父母并老,饥寒十数年。赖其强于人事,戮力佣丐,得以存立。此其幸而获济者。其不能自强,又莫相振恤,以至流离死亡者,盖不知凡几矣!
故移民极易召变。慕容麟说慕容德曰:“魏虽拔中山,势不久留,不过驱掠而返。人不乐徙,理自生变。然后振威以援之,魏则内外受敌,可一举而取。”其后魏果致仇儒之变,见第八章第六节。惜乎燕势大弱,无以乘之,使其少能自振,因惮迁之民,以犄思归之众,魏未必能遂有赵、魏也。
《北史·崔宏传》:明元以郡国豪右,为人蠹害,优诏征之。人多恋本,而长吏逼迁之。轻薄少年,因相扇动,所在聚结。西河、建兴,盗贼并起,守宰讨之不能禁。帝引宏及安同、叔孙建、元屈等问焉。宏欲大赦以纾之。屈曰:“不如先诛首恶,赦其党类。”宏曰:“王者临天下,以安人为本,何顾小曲直也。”明元从之。使从元屈之议,其乱恐非一时所能定也。
《魏书·崔玄伯传》言:道武还代京,亲登山顶,抚慰新民。适遇玄伯,扶母登岭,赐以牛米。因诏诸徙人不能自进者,给以车牛。此等事特出偶然,况其口惠而实不至?而督促之人,却有极暴虐者,如略阳王羯儿与永昌王健讨秃发保周,徙张掖数百家于武威,与诸将私自没入是也。《魏书·道武七王传》。又《周观传》:真君初,诏观讨秃发保周,徙其民百家,将置于京师,至武威,辄与诸将私分之。
流移之民,往往为旧民所轻侮,杜弢、邢杲,皆以是致叛,然亦有新民转苦旧民者,如《魏书·娥清传》言:徒何民散居三州,颇为民害,诏青徙之平城是也。当时之于人民,一徙之后,或继之以再徙,如姚兴徙新平、安定新户六千于蒲阪;吕光徙西海郡人于诸郡,以其相扇动,复徙之于西河是。孝静帝之迁邺,徙邺旧人西径百里,以居新迁之民,是又因移新民而累及旧人矣。
移民之烦扰如此,民安得不视为畏途哉?《晋书·石季龙载记》:镇远王擢,表雍、秦二州望族,自东徙以来,遂在戍役之例,既衣冠华胄,宜蒙优免。从之。自是皇甫、胡、梁、韦、杜、牛、辛十有七姓,蠲其兵贯,一同旧族;随才铨叙;思欲分还桑梓者听之。其非此等,不得为例。
《魏书·世祖纪》:大延元年,二月,诏长安及平凉民徙在京师,其孤老不能自存者,听还乡里。《刘昺传》:世祖平凉州,士民东迁,夙闻其名,拜乐平王从事中郎,世祖诏诸年七十已上,听留本乡,一子扶养。昺时老矣,在姑臧岁余,思乡而返。至凉州西四百垂韭谷窟,遇疾而卒。以听还乡里为惠,可知新民之不安。史暠谓秃发利鹿孤曰:“今不以绥宁为先,惟以徙户为务,安土重迁,故有离叛”,当时如是者,正不止利鹿孤一人。迁徙者既久而不安,故压力一弛,即相率遁归本土,此冉闵之所以亡,蒲洪、姚弋仲,亦此等思归戎落之大酋耳。参看第五章第三节。《宋书·天文志》:永和七年,刘显杀石祇及诸胡帅,中土大乱,戎、晋十万数,各还旧土,互相侵略,及病疫死亡,能达者十二三。
新旧侨民,既难浃洽,则绥抚之者,不得不设侨州、郡、县。宋南徐州备有徐、兖、幽、冀、青、并、扬七州郡邑,《宋书·州郡志》。则其一例。不独华人,即于戎落,亦或如是。《魏书·昭成子孙传》:道武时,休屠郁原等叛,寿鸠之子素讨之,徙千余家于涿鹿之阳,立平原郡以处之,是其事也。侨州、郡、县之置,实为政理之害,已见上节。
移多就寡,实为移民之首务,此所以调剂土满与人满也,然能行之者绝少。《宋书·孔靖传》:子灵符,大明初入为丹阳尹。山阴县土境褊狭,民多田少,灵符表徙无赀之家于余姚、鄞、(左贸右阝)三县界,垦起湖田。上使公卿博议。公卿多不以为然。上违议从其徙民,并成良业。移多就寡,有成效者,恐惟此而已。
封裕之谏慕容皝也,曰:“九州之人,塞表殊类,襁负万里,流人之多旧士,十倍有余,人殷地狭,无田者十四”,其窘困之情可想。魏初徙民,多给田业。天兴元年,二月,诏给内徙民耕牛,计口授田;永兴五年,七月,奚斤等破越勤倍泥部落,徙二万家于大宁,计口授田则其事。盖代北地广人希,故能如是。然鲜卑实昧于政理,恐亦未必能善其事也。《隋书·食货志》言:北齐天保八年,议徙冀、定、瀛无田之人于范阳宽乡,而百姓惊扰。土满人满之不易调剂,由来旧矣。
官家移民,虽多无以善其后,然士大夫则仍有能为之率将者。《晋书·徐邈传》:东莞姑幕人也。祖澄之,为州治中,属永嘉之乱,与乡人臧环等,率子弟并闾里士庶千余家南渡江,家于京口。《祖逖传》云:京师大乱,逖率亲党数百家,避地淮、泗。以所乘车马,载同行老疾,躬自徒步。药物衣粮,与众共之。又多权略。是以少长咸宗之,推为行主。郗鉴之寝疾也,上疏曰:“臣所统错杂,率多北人。或逼迁徙,或是新附。百姓怀土,皆有归本之心。臣宣国恩,示以好恶,处与田宅,渐得少安。闻臣疾笃,众情骇动。若当北渡,必启寇心。”因荐蔡谟为徐州刺史,兄子迈为兖州刺史。逖与鉴之能保土立功,其故盖可思矣。
《孝友·庾兖传》云:明穆皇后伯父也。诸父并贵盛,惟父独守贫约。兖躬亲稼穑,以给供养。齐王冏之唱义也,张弘等肆掠于阳翟,兖乃率其同族及庶姓,保于禹山。是时百姓安宁,未知战守之事。兖曰:“孔子云:不教而战,是为弃之。”乃集群士而谋曰:“古人有言,千人聚而不以一人为主,不散则乱矣,将若之何?”众曰:“善。今日之事,非君而谁?”兖乃誓之曰:“无恃险,无怙乱,无暴邻,无抽屋,无樵采人所植,无谋非德,无犯非义。戮力一心,同恤危难。”众咸从之。
于是峻险厄,杜蹊径,修壁坞,树藩障,考功庸,计丈尺,均劳逸,通有无,缮完器备,量力任能,物应其宜。使邑推其长,里推其贤而身率之。分数既明,号令不二。及贼至,兖乃勒部曲,整行伍,皆持满而勿发。贼挑战,晏然不动,且辞焉。贼服其慎而畏其整,是以皆退。如是者三。
及冏归于京师,逾年不朝。兖曰:“晋室卑矣,寇难方兴。”乃携其妻子适林虑山。比及期年,而林虑之人归之,咸曰庾贤。及石勒攻林虑,父老谋曰:“此有大头山,九州之绝险也,上有古人遗迹,可共保之。”惠帝迁于长安,兖乃相与登于大头山,而田于其下。年谷未熟,食木实,饵石蘂,同保安之。及将收获,命子怞与之下山,中途目眩瞀,坠崖而卒。此传称美,庸或过当,然其人必田畴、管宁之伦,则可信矣。当时山泽之主,堡坞之雄,此等人必不少也。官亦有能率民以徙者:柳庆五世祖恭,仕后赵为河东郡守,以秦、赵丧乱,率民南徙,居于汝、颍之间;高翼为渤海大守,率合境徙于河、济之间是其事。
播迁之众,能犯波涛,移殖海外者,亦颇有之。《晋书·庾翼传》言:时东土多赋役,百姓乃从海道入广州。刺史邓岳,大开鼓铸,诸夷因此知造兵器。翼表陈:“夷人常伺隙,若知造铸之利,将不可禁。”此自一时之边防言为可虑,自长久之计言之,则夷人之开化,正有借于此等播迁之民矣。
《冯跋载记》:河间人褚匡言于跋曰:“陛下至德应期,龙飞东夏,旧邦崇族,倾首朝阳,以日为岁。若听臣往迎,致之不远。”跋曰:“隔绝殊域,阻回数千,何可致也?”匡曰:“章武郡临海,船路甚通,章武,见第八章第五节。出于辽西临渝,不为难也。”跋许之。匡寻与跋从兄买、从弟睹自长乐率五千余户来奔。
《陈书·萧允传》:侯景之乱,梁元帝为荆州刺史,朝士多往归之。允弟引曰:“诸王力争,祸患方始。今日逃难,未是择君之秋。吾家再世为姑兴郡,遗爱在民,正可南行,以存家门耳。”于是与弟彤及宗亲百余人奔岭表。观此,知当时南至交、广,北至辽东、西,人民之浮海而往者,皆不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