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传播,莫盛于东方,东方诸国,能承受中国之文化者,莫如貉族。貉族之立国北方者曰夫余,使夫余而能日益昌大,则白山、黑水之区,可早成文明之域,惜乎塞北苦寒,崎岖于鲜卑、靺鞨之间,至竟不能自立;尔后貉族之展布,日趋于东南;而辽东、西以北之地,为鲜卑、靺鞨所据,遂与漠南北游牧之民,同为侵掠之族矣。近人撰《东北史纲》,谓此一转变,关系之大,不让中央亚细亚自印度日耳曼人之手转入突厥人之手,诚不诬也。
公孙康因夫余介居句丽、鲜卑之间,妻以宗女。此时之夫余,形势盖已颇危殆,然中国之声威,未尽失坠,为蕃国者,究不敢明目张胆,互相吞并也。及晋初而形势又恶。
《晋书·夫余传》云:武帝时,频来朝贡。大康六年,为慕容廆所袭破,其王依虑自杀,《廆载记》云:廆夷其国城,驱万余人而归。子弟走保沃沮。今朝鲜咸镜道之地。帝为下诏曰:“夫余王世守忠孝,为恶虏所灭,甚愍念之。若其遗类足以复国者,当为之方计,使得存立。”有司奏护东夷校尉鲜于婴不救夫余,失于机略。诏免婴,以何龛代之。
明年,夫余后王依罗遣诣龛,求率见人,还复旧国。仍请救。龛上列,遣督邮贾沈以兵送之。廆又要之于路。沈与战,大败之。廆众退,罗得复国。《廆载记》云:龛遣沈迎立依虑之子为王,廆遣其将孙丁率骑邀之,沈力战斩丁,遂复夫余之国。尔后每为廆掠其种人,卖于中国。帝愍之。又发诏以官物赎还。下司、冀二州,禁市夫余之口。
《隋书·高丽传》谓朱蒙曾孙莫来并夫余,《北史》同,其说殊误。莫来尚在宫之前,其误立见。《魏书·句丽传》但云莫来征夫余,夫余大败,遂统属焉;《周书》亦但云莫来击夫余而臣之;其说盖是。然亦一时之事,非谓自此以后,夫余遂永为句丽之臣属也。不然,宫犯玄菟时,夫余王又何缘遣子与州郡并力邪?
《晋书·慕容皝载记》:永和三年,皝遣其世子俊与恪率骑万七千东袭夫余,克之,虏其王及部众五万余口以还。案慕容氏是时用兵,盖专务俘略以益其众,故其所虏至于如是之多,参观其伐句丽时之俘略可见。经一次见侵,则人众寡弱一次,此夫余之所以卒难复振。夫余距辽东、西近,又其地平夷,无险可扼,而句丽则反之,此又夫余之所以难于自全,句丽之克避凶锋,终至昌大也。是其国当晋穆帝之世,犹自有王也。
《慕容(左日右韦)载记》:苻坚攻邺,散骑侍郎徐蔚率扶余、高句丽及上党质子五百余人,夜开城门,以纳坚军,是其国当海西公之世,仍与句丽比肩而事燕也。
《魏书·高宗纪》:大安三年,十二月,于阗、夫余等五十余国各遣朝献。大安三年,为宋孝武帝大明三年,则其国至宋世仍能自达于中原。然所居似已非故地。
《魏书·高句丽传》:世祖时,遣员外散骑侍郎李敖使其国。敖至其所居平壤城,访其方事。云其地北至旧夫余。
《豆莫娄传》云:在勿吉国北千里,旧北夫余也。在室韦之东,东至于海,方二千里。下文述其法俗,全与前史《夫余传》同,其为夫余遗种无疑。
《唐书》云:达末娄,自言北夫余之裔,高丽灭其国,遗人度那河,因居之。达末娄即豆莫娄,那河,今嫩江也。句丽疆域,南北不过千余里,亦李敖所说。似不能至此。则所谓旧夫余者,必在靺鞨之南或在今图们江流域。若后汉以来之夫余,则在句丽之西北而不在其北,且句丽境界,亦不能至此。
疑夫余自遭破败,分为两支:一北走,居靺鞨之北,是为豆莫娄;一南出,居句丽、靺鞨之间,其后又经丧败,乃并此而失之,则此所谓旧夫余之地也。南出之夫余,失此旧夫余之地后,播迁何处,今难质言,但知其地仍产黄金。何者?
《高句丽传》又云:正始中,世宗于东堂引见其使芮悉弗,芮悉弗进曰:“高丽系诚天极,累叶纯诚,地产土毛,无愆王贡。但黄金出自夫余,珂则涉罗所产,今夫余为勿吉所逐,涉罗为百济所并,国王臣云,惟继绝之义,悉迁于境内。二品所以不登王府,实两贼是为。”
案句丽当世祖时,岁致黄金二百斤,白银四百斤。高祖时贡献倍前,赏赐亦稍加焉。黄金之缺贡,当在世宗之朝。则夫余当是时,又经一破败,并其既失旧夫余后所居之地而失之,而为句丽封内之寓公矣。其祭祀绝于何时不可考。
《北史》言豆莫娄、地豆干、乌洛侯等国,历齐、周及隋,朝贡遂绝,则豆莫娄虽唐世犹存,亦必式微已甚矣。东国史籍,自句丽、百济以前悉亡佚,今所谓古史者,类皆出于后人之附会,不尽可据。据其说:则夫余国王有曰解夫娄者,用其相阿兰弗之言,迁于加叶原,是为东夫余。其族人解慕濑,代主旧国,是为北夫余。
中国史所述夫余之事,彼皆以为北夫余之事。而所谓东夫余者,则以齐明帝建武元年,为靺鞨所逐,降于句丽。据朝鲜金于霖《韩国小史》。核以中国史籍,说亦不相矛盾,但夫余国王,似应氏夫余而不应氏解耳。观百济出于夫余,而以夫余为氏可见。
夫余虽敝,貉族之移殖于南者,则日益昌大,则句丽、百济是也。《魏书》述句丽缘起。《魏书》又云:朱蒙在夫余时,妻怀孕,朱蒙逃后生一子,字始闾谐。及长,知朱蒙为国王,即与母亡而归之。名之曰闾达,委之国事。朱蒙死,闾达代立。闾达死,子如栗代立。如栗死,子莫来代立。后汉时之句丽王宫,《魏书》谓为莫来裔孙,而不能详其世数。
清光绪七年,辽东怀仁县今曰桓仁。发见《高句丽永乐大王碑》,称句丽之始祖为邹牟王,即朱蒙音转;新罗僧无亟所作《东事古记》,亦称朱蒙为邹牟。称朱蒙之子为儒留王,则音与始闾谐及闾达皆不合。然碑为称颂功德之作,亦不必其所言者较中国史籍为可信也。宫及其子遂成、孙伯固、曾孙伊夷模、玄孙位宫之事。
《魏书》云:位宫玄孙乙弗利,利子钊。《梁书》云:钊频寇辽东,慕容廆不能制。据《晋书·廆载记》:平州刺史东夷校尉崔毖,尝结高句丽及宇文、段国等,谋灭廆而分其地。
大兴初,三国伐廆,攻棘城。廆行反间之策,二国疑宇文同于廆,引归,宇文悉独官遂败绩。崔毖亦奔句丽。然其明年,句丽复寇辽东。又《石季龙载记》:季龙谋伐昌黎,见第二章第二节。尝以船三百艘运谷三十万斛诣高句丽。
俱可见句丽之日渐强大,而足为慕容氏之患。然句丽究系小部,崎岖山谷之间,故其势尚不足与大举之鲜卑敌。廆之世,使其庶长子翰镇辽东。见《翰传》。廆死,子皝嗣,翰奔段辽,皝母弟仁,又据辽东以叛,故皝不能逞志于句丽。已而皝袭仁,杀之;翰亦复归,皝乃以咸康七年伐句丽。
率劲卒四万,入自南陕,使翰及子垂为前锋。又遣长史王宇等勒众万五千,从北置而进。南陕、北置,盖从辽东趋木底、丸都之南北两道,今难确指。钊谓皝军从北路,遣其弟武,统精锐五万距北置。躬率将卒,以防南陕。翰与钊战于木底,大败之。乘胜遂入丸都。句丽都城,在今辽宁辑安县境。钊单马而遁。皝掘钊父利墓,载其尸,并其母、妻、珍宝,掠男女五万余口,《皝载记》载其记室参军封裕谏皝之辞曰:“句丽、百济,及宇文、段部之人,皆兵势所徙,非如中国慕义而至,咸有思归之心。今户垂十万,狭凑都城,恐方将为国家之患。宜分其兄弟、宗属,徙于西境诸城,抚之以恩,检之以法使不得散在居人,知国之虚实。”合前慕容廆虏夫余人之事观之,可见慕容氏是时用兵,极重俘掠人口。焚其宫室,毁丸都而归。
明年,钊遣使称臣于皝,贡其方物。乃归其父尸,而使慕容恪镇辽东。见《恪传》。钊于是沦为慕容氏之臣属矣。《慕容俊载记》:俊僭位后,高句丽王钊遣使谢恩,贡其方物,俊以钊为营州诸军事、征东大将军、营州刺史,封乐浪公,王如故。钊后为百济所杀。《魏书·高句丽传》。自钊以后,句丽与晋及拓跋魏,皆无交涉,故其世次史亦不详。据东史,则钊称故国原王,殁于晋简文帝咸安元年。子小兽林王丘夫立,殁于孝武帝大元九年。弟故国壤王伊连立,殁于大元十五年。子广开土王谈德立,即所谓永乐大王也。
燕之亡也,慕容评奔句丽,郭庆追至辽海,句丽缚评送之,《苻坚载记》。此事尚在钊之世。其后苻洛谋叛,征兵于鲜卑、乌丸、高句丽、百济,及薛罗、休忍等,诸国不从,亦见《坚载记》,事在大元五年。则在小兽林王之世矣。自前燕入中原,辽东守御之力稍薄,句丽之势,盖至此而稍张;至苻秦亡而益盛。
《晋书·慕容垂载记》:高句丽寇辽东,垂平北慕容佐遣司马郝景救之,为所败,辽东、玄菟遂没。建节将军徐岩叛,据令支。慕容农攻克之,斩岩兄弟。进伐高句丽,复辽东、玄菟二郡。此事据《北史》在大元十年。然据《慕容熙载记》:高句丽寇燕郡,杀掠百余人,熙伐高句丽,以苻氏从,为冲车地道,以攻辽东,不能下。又与苻氏袭契丹,惮其众,将还,苻氏弗听,遂弃其辎重,轻袭高句丽。周行三千余里,士马疲冻,死者属路。攻木底城,不克而还。
此二事,《通鉴》系诸义熙元、二年,则不及二十年,而辽东复陷矣。《冯跋载记》有辽东大守务银提,以谋外叛见杀,《通鉴》系义熙十一年,冯氏未闻用兵于东方,其时之辽东,恐系侨置或遥领,未必仍在故地也。《北史·句丽传》:慕容垂死,子宝立,以句丽王安为平州牧,封辽东、带方二国王。安始置长史、司马、参军官。后略有辽东郡,不言其年代。
《韩国小史》:辽东之陷,在隆安元年,至元兴元年,又陷平州,皆在广开土王之世。王殁于义熙八年。东史叙事已不足据,纪年更无论也。钊之曾孙琏,始复见于中国史。据东史,为广开土王之子。
《魏书》云:琏以大和十五年死,齐武帝永明九年。年百余岁,故东史称为长寿王焉。子云立,东史文明咨王罗云。天监十七年卒。子安立,东史大安藏王兴安。普通七年卒。子延立,东史安原王宝延,云系安藏王之弟。大清二年卒。子成立。东史阳原王平成。成卒,东史在永定三年。子汤立,东史平原王阳成。而南北朝之世遂终。自琏至汤,皆兼通贡于南北朝,受封爵。
然魏大武帝诏琏送冯弘,琏不听。后文明大后以显祖六宫未备,敕琏荐其女,琏始称女已出嫁,求以弟女应旨,及遣送币,则又称女死,魏遣使切责之,云若女审死者,听更选宗淑,琏虽云当奉诏,会显祖死,事遂止,设显祖不死,亦未必其女之果至也。云之立,高祖诏其遣世子入朝,云亦惟遣其从叔升于随使诣阙而已,诏严责之,终亦不闻其至也。而宋大祖欲北讨,诏琏送马,琏即献马八百匹。盖句丽之于虏,特畏其无道,不得不姑与周旋,于中国,则心悦诚服者也,此则不可以力致者也。
半岛诸国,嗣受中国之文化者,在晋、南北朝之世,似当以百济为嫡乳。高句丽虽系出夫余,然以高为氏,似系夫余之支庶,百济以夫余为氏,则似系夫余之正支也。《周书·百济传》云:王姓夫余氏。《北史》作余氏,即夫余氏之略称。如其王余映、余毗等,余皆其氏也。句丽名城曰沟娄,见《三国志·本传》,北沃沮一名置沟娄,盖犹言置城。句丽二字,疑仍系沟娄异译,高句丽亦犹言高氏城耳。百济开国神话,见于《隋书》。
《隋书》云:百济之先,出自高丽国。《北史》作出自索离国。索疑橐之误。其国王有一侍婢,忽怀孕,王欲杀之。《北史》:其王出行,其侍儿于后妊娠,王还欲杀之。婢云“有物状如鸡子,来感于我,故有娠也。”《北史》:侍儿曰:“前见天上有气,如大鸡子来降感,故有娠。”王舍之。后遂生一男。弃之厕溷,久而不死。《北史》:王置之豕牢,豕以口气嘘之,不死,后徙于马栏,亦如之。以为神,命养之。名曰东明。
及长,高丽王忌之。《北史》:及长,善射,王忌其猛,复欲杀之。东明惧,逃至淹水,夫余人共奉之。《北史》:东明乃奔走,南至淹滞水,以弓击水,鱼鳖皆为桥,东明乘之得度,至夫余而王焉。东明之后,有仇台者,笃于仁信,始立其国于带方故地。带方,汉县,公孙康以为郡,在今朝鲜锦江流域。
汉辽东大守公孙度以女妻之,渐以昌盛,《北史》无此四字。为东夷强国。初以百家济海,《北史》无海字。因号百济。与夫余、句丽开国传说略同,盖系貉族所共。然云夫余人共奉之,则所君者仍系夫余人,与自夫余出走,而为他族之大长者异矣。
云初以百家济海,则其播迁至带方旧壤,实系浮海而来,此语自为仇台之事,乃史实而非神话也。东明传说,乃貉族之所共,仇台则诚百济始祖,故百济岁四祠之,见《周书》本传。《隋书》以百家济海之语,《北史》删一海字,出入甚大,作史之不可轻于增删如此。
案《晋书》尚只有《三韩传》。其《马韩传》云:武帝大康元年、二年,其王频遣使入贡方物。七年、八年、十年又频至。大熙元年,诣东夷校尉何龛上献。咸宁三年,复来。明年,又请内附。
《辰韩传》云:大康元年,其王遣使献方物。二年,复来朝贡。七年,又来。弁辰十二国,属于辰韩,故不能径通于中国。盖皆以马韩及辰韩之名自通,则百济、新罗之大,必在武帝以后也。新罗出于辰韩,辰韩,前史言为秦人避役者,然至晋、南北朝之世,则似新罗之中国人反少,而百济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