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惠大子之死也,武帝立其长子昭业为大孙。
永明十一年,七月,武帝崩。昭业立,是为郁林王。时年二十。竟陵王子良,为文惠母弟。少有清尚。礼才好士,倾意宾客,天下才学,皆游集焉。宋末守会稽。
高帝建元二年,为丹阳尹。武帝即位,刺南徐州。
永明二年,入为护军将军,兼司徒。十年,领尚书令。为扬州刺史。寻解尚书令,加中书监。数陈政事。又尝集学士,钞五经、百家,依《皇览》例,为《四部要略》千卷。招致名僧,讲论佛法。造经呗新声。道俗之盛,江左未有。论其地位声望,本可继文惠为储贰。然史称文惠薨,武帝检行东宫,见服御、羽仪,多过制度,以子良与大子善,不启闻,颇加嫌责。盖二人之罪,本相牵连;而竟陵之为人,亦文惠一流;武帝固知之,故卒舍之而立孙也。
《南史·子良传》曰:武帝不豫,诏子良甲仗入延昌殿侍医药,日夜在殿内,大孙间日入参。武帝暴渐,内外惶惧,百僚皆已变服,物议疑立子良。俄顷而苏。问大孙所在。因召东宫器甲皆入。遗诏使子良辅政,明帝知尚书事。子良素仁厚,不乐时务,乃推明帝。诏云:“事无大小,悉与鸾参怀。”子良所志也。
大孙少养于子良妃袁氏,甚著慈爱。既惧前不得立,自此深忌子良。大行出大极殿,子良居中书省,帝使虎贲中郎将潘敞二百人仗屯大极殿西阶之下。成服之后,诸王皆出,子良乞停至山陵,不许。进位大傅,加侍中。隆昌元年,加殊礼。进督南徐州。其年,疾笃,寻薨。四月。
高帝第五子《武陵昭王晔传》曰:大行在殡,竟陵王子良在殿内,大孙未至,众论喧疑。晔众中言曰:“若立长则应在我,立嫡则应在大孙。”郁林立,甚见冯赖。
《王融传》曰:融弘曾孙。魏军动,竟陵王子良于东府募人,板融宁朔将军、军主。融文辞捷速,有所造作,援笔可待,子良特相友好。晚节大习骑马,招集江西伧楚数百人,并有干用,融特为谋主。
武帝病笃暂绝,子良在殿,大孙未入,融戎服绛衫,于中书省(外门里合)口断东宫仗不得进。欲矫诏立子良,诏草已立。
上重苏,朝事委西昌侯鸾。俄而帝崩,融乃处分,以子良兵禁诸门。西昌侯闻,急驰到云龙门,不得进,乃曰:“有敕召我。”仍排而入。奉大孙登殿,命左右扶出子良。指麾音响如钟,殿内无不从命。融知不遂,乃释服还省。叹曰:“公误我。”郁林深怨融。
即位十余日,收下廷尉狱。朋友、部曲,参问北寺,相继于道。请救于子良,子良不敢救。西昌侯固争不能得。诏于狱赐死。《十七史商榷》曰:“融乃处分至无不从命一段,《齐书》所无,《南史》所添也。描摹情事,颇觉如绘。但李延寿既知此,则下文西昌侯固争不得一句,亦《齐书》所无,延寿何意又添此一句乎?”
案此可见古人史例,凡众说皆网罗之,虽相矛盾,亦不刊落,以待读者之自参。因当时行文通例如此,故不必更加解释。后人动以矛盾(左马右交)杂议古人,实非也。抑表里之不必如一久矣,鸾虽隐与子良为敌,何尝不可显争融之死乎?王氏之言,未为达也。
《南史·李安民传》:子元履,为司徒竟陵王子良法曹参军,与王融游狎。及融诛,郁林敕元履随右将军王广之北征,密令于北杀之。广之先为安人所厚,又知元履无过,甚拥护之。会郁林败死。元履拜谢广之曰:“二十二载,父母之年,自此以外,丈人之赐也。”此段亦《齐书》所无。
夫果武帝生时,即有召东宫器甲皆入之命,又有使子良辅政、明帝知尚书事之遗诏,何至大行在殡,众论犹疑?且绝而复苏,尚能问大孙所在,何以未弥留之际,一任子良昼夜在内,大孙间日入参乎?然则绝而复苏一节,必非情实明矣。殆子良欲自立而未果,且防卫未周,仓卒之间,明帝乃以东宫器甲,入而败之邪?
《齐书·高祖十二王传》曰:“世祖以群王少弱,未更多难,高宗清谨,同起布衣,故韬末命于近亲,寄重权于疏戚。子弟布列,外有强大之势;支庶中立,可息觊觎之谋;表里相维,足固家国。”以为末命真出世祖,则为明帝所欺矣。
西昌侯鸾者,高帝次兄始安贞王道生之子也。时为右卫将军。郁林既立,鸾以遗诏为侍中、尚书令。王晏为尚书右仆射,转左仆射。萧谌为后军将军,领殿内事。萧坦之为射声校尉。
晏等并武帝旧人,郁林深加委信,而皆转附于鸾。晏本随世祖盆城。即位后,犹以旧恩见宠。领大孙右卫率。徐孝嗣领左卫率。世祖遗旨,以尚书事付晏及孝嗣,令久于其职。谌于大祖为绝服族子。
元徽末,世祖在郢州,欲知京邑消息,大祖遣谌就世祖宣传谋计,留为腹心,世祖在东宫,谌领宿卫。即位,为步兵校尉,斋内兵仗悉付之。心膂密事,皆使参掌。及卧疾延昌殿,敕谌在左右宿直。
上崩,遗敕领殿内事如旧。坦之与谌同族,世祖时,亦以宗族见驱使。郁林深委信谌。谌每请急出宿,帝通夕不寐,谌还乃安。坦之亦见亲信,得入内见皇后。高宗辅政,有所匡谏,惟遣谌及坦之,乃得闻达。郁林被废日,闻外有变,犹密敕呼谌焉。
徐孝嗣为右仆射,转丹阳尹;孝嗣,聿之子。沈文季为护军将军,转领军;亦无所可否。惟中书舍人綦毋珍之、朱隆之,直(外门里合)将军曹道刚、周奉叔,并为帝羽翼。帝又用阉宦徐龙驹为后(外门里合)舍人,亦为帝心腹。鸾先启诛龙驹,帝不能违。奉叔者,盘龙子,父子并以勇名。
《齐书》言帝谋诛宰辅,出奉叔为青州刺史,以为外援。高宗虑其一出不可复制,与萧谌谋,称敕召奉叔,于省内杀之。
《南史》则云:明帝令萧谌、萧坦之说帝,出奉叔为外镇树腹心。又说奉叔以方倍之重,奉叔纳其言。夫是时郁林所患,近在肘腋之间,青州孤寄海中,安能为援?《齐书》之言,其不实明矣。殆使谌、坦之胁帝出之,又乘奉叔自谓出外则可以无患,出不意而杀之也。
《南史·恩幸传》云:有杜文谦者,吴郡钱塘人。帝为南郡王,文谦侍五经文句。谓綦毋珍之曰:“天下事可知灰尽粉灭,匪朝伊夕。不早为计,吾徒无类矣。”珍之曰:“计将安出?”答曰:“先帝故人,多见摈斥,今召而使之,谁不慷慨?近闻王洪范与赵越常、徐僧亮、万灵会共语,皆攘袂捶床。君其密报周奉叔:使万灵会、魏僧勔杀萧谌,则宫内之兵,皆我用也。即勒兵入尚书斩萧令,两都伯力耳。其次则遣荆卿、豫让之徒,因谘事左手顿其胸,则方寸之刃,足以立事,亦万世一时也。今举大事亦死,不举事亦死,二死等耳,死社稷可乎?”珍之不能用。果收送廷尉,与奉叔、文谦同死。
观此,知郁林羽翼,为鸾所翦除者多矣。时中书令何胤,以皇后从叔见亲,使直殿省。郁林与胤谋诛鸾,令胤受事,胤不敢当,依违杜谏,帝乃止。
谋出鸾于西州。扬州刺史治所。在台城西,故称西州。中敕用事,不复关谘。帝谓萧坦之曰:“人言镇军与王晏、萧谌欲共废我,鸾时领镇军将军。似非虚传,兰陵所闻云何?”坦之尝作兰陵令,故称之。
坦之曰:“天下宁当有此?谁乐无事废天子邪?昔元徽独在路上走,三年,人不敢近,政坐枉杀孙超、杜幼文等,故败耳。官有何事,一旦便欲废立?朝贵不容造此论,政当是诸尼师母言耳。岂可以尼姥言为信?官若无事除此三人,谁敢自保?安陆诸王在外,宁肯复还?道刚之徒,何能抗此?”
坦之之言,既以无废立之虞,宽譬郁林,又以有外患怵之,此郁林所以不敢有所举动也。然帝又曰:“兰陵可好听察,作事莫在人后。”其信坦之亦至矣。鸾既与谌、坦之定谋,曹道刚疑外间有异,密有处分,谌未能发。
始兴内史萧季敞,南阳大守萧颖胄,并应还都。谌欲待二萧至,借其威力以举事。鸾虑事变,以告坦之。坦之驰谓谌曰:“废天子古来大事。比闻曹道刚、朱隆之等转已猜疑,卫尉明日若不发,事无所复及。”谌皇遽。明日,谌领兵先入,杀曹道刚、朱隆之。时道刚直(外门里合)省,谌先入,若欲论事,兵随后奄进,以刀刺之,洞胸死。因进官内废帝。直后徐僧亮甚怒,大言于众曰:“吾等荷恩,今日应死报。”又见杀。
王晏、徐孝嗣、萧坦之、陈显达、王广之、沈文季系进。后宫斋内仗身,素隶服谌,莫有动者。此据《齐书·谌传》。《郁林纪》:谌初入殿,宿卫将士,皆操弓楯欲拒战。谌谓之曰:“所取自有人,卿等不须动。”宿卫信之。及见帝出,各欲自奋。帝竟无一言。案帝时已以帛缠颈矣,又安能有言邪?遂弑帝而立其弟新安王昭文,是为海陵恭王。时隆昌元年七月二十二日也。
郁林之败,与宋之前后废帝相似而又不同。宋前后废帝皆多所诛戮,郁林则未戮一人。往史诬蔑之辞虽多,然细观之,犹可见其有性情,善容止其文德实远在宋二废帝之上。《南史·本纪》曰:帝少美容止,好隶书。武帝特所钟爱。敕皇孙手书,不得妄出以贵之。进退音吐,甚有令誉。生而为竟陵文宣王所摄养,常在袁妃间。竟陵王移住西州,帝亦随住焉。性甚辩慧,哀乐过人。接对宾客,皆款曲周至。矫情饰诈,阴怀鄙慝。与左右无赖群小二十许人共衣食,同卧起。
妃何氏,择其中美貌者,皆与**。密就富市人求钱,无敢不与。及竟陵王移西邸,帝独住西州,每夜,辄开后堂(外门里合),舆诸不逞小人至诸营署中**宴。凡诸小人,并逆加爵位。皆疏官名号于黄纸,使各囊盛以带之。许南面之日,即便施行。
又别作籥钩,兼善效人书,每私出还,辄扃籥封题如故,故人无知者。师史仁祖,侍书胡天翼闻之,相与谋曰:“若言之二宫,则其事未易,若于营署为异人所殴打,及犬、物所伤,岂直罪止一身?亦当尽室及祸。年各已七十,余生宁足吝邪?”
数日中,二人相系自杀,二宫不知也。文惠大子每禁其起居,节其用度。帝谓豫章王妃庾氏曰:“阿婆,佛法言有福生帝王家,今见作天王,便是大罪。左右主帅,动见拘执,不如市边屠酤富儿百倍。”
文惠大子自疾及薨,帝侍疾及居丧,哀容号毁,旁人见者,莫不呜咽。才还私室,即欢笑酣饮,备食甘滋。葬毕,立为皇大孙。问讯大妃,截壁为(外门里合),于大妃房内往何氏间,每入辄弥时不出。武帝往东宫,帝迎拜号恸,绝而复苏,武帝自下舆抱持之。宠爱日隆。
又在西州令女巫杨氏祷祀,速求天位。及文帝薨,谓由杨氏之力,倍加敬信,呼杨婆。宋氏以来,人间有《杨婆儿哥》,盖此征也。武帝有疾,又令杨氏日夜祷祈,令宫车早晏驾。
时何妃在西州,武帝未崩数日,疾稍危,与何氏书,纸中央作一大喜字,而作三十六小喜字绕之。侍武帝疾,忧容惨戚,言发泪下。武帝每言及存亡,帝辄哽咽不自胜。武帝以此,谓为必能负荷大业。谓曰:“五年中一委宰相,汝勿厝意。五年以后,勿复委人。若自作无成,无所多恨。”
临崩,执帝手曰:“若忆翁,当好作。”如此再而崩。大敛始毕,乃悉呼武帝诸伎,备奏众乐。素好狗马。即位未逾旬,便毁武帝所起招婉殿,以材赐阉人徐龙驹,于其处为马埒。驰骑坠马,面额并伤,称疾不出者数日。多聚名鹰、快犬,以粱肉奉之。
及武帝梓宫下渚,帝于端门内奉辞,辒辌车未出端门,便称疾迁内。裁入(外门里合),即于内奏胡伎,鞞铎之声,震响内外。自山陵之后,便于(外门里合)内乘内人车问讯,往皇后所生母宋氏间。因微服游走市里。
又多往文帝崇安陵隧中,与群小共作诸鄙亵,掷涂、赌跳、放鹰、走狗,杂狡狯。极意赏赐左右,动至百敷十万。每见钱,曰:“我昔思汝,一个不得,今日得用汝未?”武帝聚钱上库五亿万,斋库亦出三亿万,金银布帛,不可称计,即位未期岁,所用已过半,皆赐与诸不逞群小。诸宝器以相击剖破碎之,以为笑乐。
及至废黜,府库悉空。其在内,常裸袒,著红紫锦绣新衣、锦帽、红縠裈、杂采袒服。好斗鸡,密买鸡至数千价。武帝御物甘草杖,宫人寸断用之。徐龙驹为后宫舍人,日夜在六宫房内。帝与文帝幸姬霍氏**通,改姓徐氏。龙驹劝长留宫内,声云度霍氏为尼,以余人代之。皇后亦**,斋(外门里合)通夜洞开,外内淆杂,无复分别。
史之所言如此,虽极诬诋之能事,然其性情真挚,容仪温雅,固仍有隐然可见者。其诬罔,亦稍深思之即可知,不待一一辩正也。
《南史·江夏王锋传》曰:工书,为当时蕃王所推。南郡王昭业亦称工,谓武帝曰:“臣书固应胜江夏王?”武帝答:“阇梨第一,法身第二。”法身昭业小名,阇梨锋小名也。此足与郁林善隶书之说相证明。工书之说不诬,知其哀乐过人,接对宾客,款曲周至等语,皆不虚矣。武帝之欲立孙,非偶然也。
《安陆王子敬传》云:初子敬为武帝所留心。帝不豫,有意立子敬为大子代大孙。子敬与大孙俱入,参毕同出,武帝目送子敬,良久曰:“阿五钝。”由此代换之意乃息。其说恐不足据。天王,胡三省曰:“谓天家诸王。”见《通鉴》齐明帝建武元年《注》。文帝,即文惠大子,郁林立追尊,庙号世宗。
乃亦多作**辞以诬之;不惟诬其身,抑且及其后;《南史·郁林王何妃传》云:妃禀性**。南郡王所与无赖人游,妃择其美者,皆与**。南郡王侍书人马澄,年少色美,甚为妃所悦,常与斗腕较力,南郡王以为欢笑,又有女巫子杨珉之,亦有美貌,妃尤爱悦之,与同寝处如伉俪。
及大孙即帝位,珉之为帝所幸,常居中侍。明帝为辅,与王晏、徐孝嗣、王广之并面请,不听。又令萧谌、坦之固请。皇后与帝同席坐,流涕覆面,谓坦之曰:“杨郎好,年少无罪过,何可枉杀?”坦之耳语于帝曰:“此事别有一意,不可令人闻。”帝谓皇后为阿奴,曰:“阿奴暂去。”坦之乃曰:“外间并云:杨珉之与皇后有异情,彰闻遐迩。”帝不得已,乃为敕。坦之驰报明帝,即令建康行刑,而果有敕原之,而珉之已死。此等记载,岂近情理乎?正足见其胁君专杀耳。
天下尚安有直道?使即以其言为实,天下又安有信史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