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1 / 1)

人生如寄,一个人死去,不过是回到他该回去的地方。死并不可悲,可悲的是,生前的爱恨情仇、荣辱悲欢,都随着他去了。对于活着的人来讲,靠回忆过活,人生再无依托。可这世上,人人不都是如此吗?回忆能怎样,痛苦又能怎样,还不是必须要活下去。不,对于有些人来讲,死了只有活在她心中,只有一直怀念,才对得起他,才能证明,她还是爱着他的,没辜负她曾经许下的诺言。

赵明诚染病去世走得突然。偌大家族俗务需要李清照来处理,她有些六神无主,孤单无依。李清照和赵明诚离开淄州时,曾将大批文物运到建康,如今赵明诚去了,留下两万多卷书籍,两千多卷金石碑刻拓印本,加上时局动**,她不得不将书籍文物运往他处。

赵明诚生前说,倘若出现意外,一切可舍的物品可以统统舍去,只要保护好宗室之物,便是有功之妻。赵明诚去了,古籍文物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此前,出现意外她或许可以舍去,当下却只想保住它们。

自建炎三年七月以来,金国已攻下南京、寿春、和州、滁州等地,并在十一月占领了建康,还将继续追着宋高宗攻打下去。建康失守,李清照一想到青州尽毁的文物便心痛不已,为了保住建康的文物,她找到赵明诚的妹婿李擢,时任兵部侍郎,他此刻正在洪州保护着隆祐皇太后。李清照想将文物运至洪州,委托李擢代为保管。

很快,李清照安排赵明诚生前的部下,将上千卷书籍文物、贵重器物等装满了十五车,运到洪州。她以为,保护隆祐皇太后的地方,一定有重兵把守,很难攻克,令她没想到的是,金兵对南宋采取分进策略。金兀术负责追击宋高宗,另外一路人马由湖北向南进攻,追着隆祐皇太后前进。隆祐皇太后遇到追兵,不得不撤离洪州,逃向岭南一带。

生死一线,李擢如何能不顾及性命而舍弃书籍文物呢?李清照和夫君赵明诚苦心收藏数十年的文物再次毁于一旦。她在《金石录·后序》中写道:“冬二十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

没了,什么都没了。人的性命和这文物一般,顷刻间,便不复存在。失去文物,她自是无比难过,更让她难过的是,她辜负了他的嘱托,再也无法向赵明诚交代。她记得赵明诚说过,如若意外,都可舍去,但有些东西不能舍去。那不能舍的东西,李清照一直带在身边,只能与它们共存亡。她在《金石录·后序》中记录道:“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她手边留下的,都是珍品,价值连城。这些孤品书画体积短小,利于放在身边,便于携带,她常常在病中把玩,放在卧室内,所以从不曾丢失。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携带珍贵文物,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这些是赵明诚最后的嘱托,她就算冒死,也要留在身边。只是,她的明天又该漂向何处?倘若她出了意外,这些文物古籍又是怎样的命运?

李清照思来想去,决定追随宋高宗的脚步。虽然金兵在追杀宋高宗,一路追着他更为危险,可她再不想一个人了。她的弟弟李迒担任敕令局的删定官,一直跟随在宋高宗逃难的队伍中。如果她有弟弟可以依靠,便再不会孤立无援,孤独无助。有了弟弟的帮助,她即使身处险境,也好有个照应,总胜过一个人在乱世孤独漂泊。

老去,真是一件令人黯然神伤的事。她要一一送别去了的人,也要在乱世中打发寂寞,思念着曾经的故人。“你已不在”四个字,令人窒息,令人绝望。此后的日子,就只剩下她,再没了可以依托的人。

人自一出生,便是孤独的。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只是我们的出生,有太多人迎接,早已习惯陪伴和热闹。我们一直学不会一个人走,太难了,太痛了。

一个人的时候,李清照是悲痛的。想到那已故的夫君,她只能写词来打发忧伤。于是,就有了这首《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日头已高,她慵懒地从藤**坐起,掀开纸帐帘子,心情如昨,还是开心不起来。玉炉中的沉香快要燃尽,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青烟还飘散在空中,只有那渐渐冷却的香炉和即将冷却的灰烬陪着她,伴她心静如水。

她言“静”,却并不静。静心的人,不会心情如昨,亦不会看到满地凄凉与孤冷。只是,她只能做到这般了,心如死灰,如同死去,是她能保持的最好的心情。

不知不觉,窗外有人吹奏起了《梅花三弄》。笛声清雅悠扬,却难掩她的悲伤。这春天,吹得梅花开,吹得梅花落,她只觉得更加伤心,无法平静。是她,是她辜负了这大好春光,只想到梅花有落尽的一天,却想不到那笛声是想吹得梅花开放。曾经多少“春情意”,都是他陪着度过,现在这春天,只剩下她一人,回忆起过往种种,她如何能开心,只能辜负这春天。也宁愿辜负。

屋外下起了小雨,总是这般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还有那春风,疏朗清爽,可她只觉得分明是为了催人眼泪。当年,每次下雨,他们夫妻二人喝茶赏雨,或读书赏文物,可现在那人不在了,她如何能不落泪?那泪是不由自主的,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像这天上来的雨,谁知道怎么就落下来了呢。

吹箫的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她。他是她的萧史,她是他的弄玉,说好的白头偕老,他却食言了。这偌大的人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楼,独守这片天地,真是寂寞难挨。可是,她就算愁肠寸断,依然找不到那个人了,她能依靠谁?

既然摆脱不掉这浓愁,就折一枝梅花吧。当年,陆凯在江南折了一枝梅花,还能将花寄给好友范晔。她手中这枝梅呢,又能寄给谁?人间天上,都没个人可寄。

仕途,就是这样毁掉一个人的。可是,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为了成全自己,让自己发光发热,拥有这世间最高的权势。试问,一个人到底是自己去依附权势,还是让权势来依附自己呢?当权势依附自己时,权势不过是强大自己的工具,重点在于提升自己;当自己依附于权势时,权势就成了控制自己的工具,人也就做了权势的奴隶。做同样的事,对待的态度不同,也必然走向不同的结局。所以,当能力高于权势时,才能知进退,懂得何时自保。

李清照在官场上,谈不上清醒,但却比赵明诚清醒。自他不肯为她续词作时,便已预知到了他的结局。他个性懦弱,临阵脱逃,这样的性格,即使不会因病而亡,也很难不被官场的斗争所打倒。赵明诚想要洗刷身上的耻辱,所以走马上任,想再一次证明自己。可李清照太了解他,性急永远吃不了热豆腐。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李清照劝不住赵明诚,只能一次次守着寂寞,守着她的爱,伤心绝望地活着。毕竟,有些事并不由她,就像她注定孤独,自她劝不住赵明诚的那刻起,已经注定了她“没个人堪寄”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