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青理家(1 / 1)

道家大师张三丰早就说过:“树是有根的人,人是无根的树。”我们自一出生,便如同浮萍,注定漂泊一生。只可惜,人更渴望安定,为了获得这份安宁焦虑一生。真的没有安稳之日吗?为了一屋,一粥,一名一利,随波逐流,怎么可能寻得到安稳?不过是,人随境转,心随身摇。真正的安稳,从来不是别人给的,也不在一屋一粥中,而在一个人的心里。心有所安,有所住,哪都是家,都是容身之处。

狼烟四起,满目疮痍,个人命运垂死一线,又如何顾得了那许多?人们在仓皇中逃命,李清照在乱世中,焦虑庞大的金石文物该安放于何处。与个人性命相比,她花费了半生心血的金石文物更为贵重。

许是老天眷顾,许是故国破碎,惹得人们再没了活下去的勇气,总之,赵明诚的母亲在此时去世了。这给了他们机会。按照礼法,赵明诚应立即南下金陵(江宁),回乡奔丧。当然,李清照也必一同前往,但为了运输文物,李清照随后夜以继日赶回青州,只愿能将青州老家的文物运往江宁,不被战事毁坏。她在《金石录·后序》中写道:“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冀望来春再备船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她和赵明诚将文物舍来舍去,选出来要带走的文物还是有十五车之多。她回到青州,留在青州的文物占了十几间屋子,只得等她慢慢挑选。本来,殡葬完母亲,赵明诚想回到青州,与李清照一同挑选文物运至江宁,但没多久便发生了“青州兵变”,清运和挑选的工作,落在了李清照一个人身上。

青州老宅,家大业大,李清照和赵明诚曾以为荣,今却犯了难。那一屋又一屋的书籍金石碑刻,哪一件都倾注了他们的心血,怎舍得丢下?她只能将重大的、某位画家收集的画作多的、古器无留款的,以及画得平常的……一一舍去。

之前整理文物,是一件件往家中搬运,这次却要与它们一一告别。人无负累,才能轻装上阵,李清照背负了太多文物,这次离开,她的心情沉重到极点。好在,她还能与它们相处一段时间,等到来年开春再走水路运送。

时间向来不等人,战事也不会因为你要收集文物,便给你整理的时间。建炎元年十二月,青州发生战乱,李清照将赵明诚最为珍视的《赵氏神妙帖》藏在身上,匆匆逃离了青州。至于那十余屋文物,只能狠心丢下,它们的命运,她交给了老天。

这次,老天并没有眷顾这些文物,青州攻陷,文物焚烧殆尽。她一直以为,是金人攻陷青州,事实上,这是南宋初期地方上的一次兵变,它不是“青州之变”,赵明诚称之为“西兵之变”。不管他们如何,且恋恋,且怅怅,那些古物都已不在。珍爱了半生的家当,被战火化为灰烬,烧掉的不是物,是他们的心。李清照在去江宁的路上,写下了《菩萨蛮》: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李清照在外逃难,在异乡漂泊,令她思念家乡,忧心起家国命运来。此时的她已四十多岁,没了文物的精神寄托,大有脱胎换骨之势。她的《菩萨蛮》不再悲戚忧伤,在心境上有了一份宏阔。

薄暮时分,有几朵残云挂在天际,留恋着不肯离去。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天空中,有点点归鸿,伴着凄厉的叫声远去。这只大雁,是跟她从青州一同飞来的吗?此时的北方,该是天寒地冻了吧。她眺望着北方的方向,想着不能归去的故乡,只觉得一阵阵凄凉。

她不忍再看,越看心越痛,只好回屋。屋内炉烟袅袅,传来阵阵暖意,将背窗的雪融化了。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变黑,她的心底莫名惆怅起来。那黑夜,似乎要将她吞噬,她一人在屋内守着烛光,只觉得无助无力。

屋内是寂静的,只有烛光在闪动着,那凤钗也似乎明亮了,钗头贴着的人胜轻轻摇了一下。巨大的黑暗想要吞噬一个人,人又能做何挣扎?如同在家国命运面前,个人的力量太薄弱了。她躲在屋内,听着外面的喧嚣,伴着乐声欢笑,好似那些人唱断了她回家的路。

故乡,她越走越远,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就这样,她再次听到号角声,催着更漏。天渐渐亮了,牛斗星隐约在曙光中慢慢消失。那战火的气息,一声声的号角,令她胆寒,心缩成了一团。春天将近,她却没开心多少。往年春天临近,都是赏花的好时光,今年春天,怕是再无赏花的兴致了。初春,往往乍暖还寒,那寒浓得散不掉。不信你看,那西风并未离去,还留着旧年的寒气呢。

从黄昏坐到朝阳升起,她一夜无眠,听着号角声,仿佛那夜的她,被战火洗礼,淹没在那黑茫茫的深夜里。回想起那十余屋文物,它们也定是烧了一天一夜吧,或许更久,不得而知了。她可以等来黎明,而她劳神费力所得之物,再也没了明天。

逃往江宁的路,并不一帆风顺。路过镇江时,遇到叛军掠夺百姓之物,李清照几乎丧命。随身携带的文物多被抢走,唯有那幅《赵氏神妙帖》,她以其大智大勇才得以保全,没有落入贼寇之手。她深知,这是赵明诚的心爱之物,纵使丢了性命也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她这一路,后有兵火,前有“盗贼”,能从青州抵达江宁,也算大难不死。等她抵达江宁,已是建炎二年春天,那时赵明诚已上任江宁太守兼江南东路经制使四五个月。一路颠沛流离,再见丈夫,似乎变了另外一番模样。四目相对,她有说不出的难过,刹那间,三十年前的回忆历历在目,可是,那样的日子终究是回不去了。

往事不堪回首,提及只有心痛。她回青州理家,本是为了运送文物,无奈她辜负了丈夫所托,只带回了蔡襄的《赵氏神妙帖》。战火纷飞,哀鸿遍野,李清照能在乱世中保全性命,已是天大恩惠,赵明诚又如何能索要更多?赵明诚不怪她,恨只恨这世道,这局势,不给他们留一丝希望。

好在还有《赵氏神妙帖》,他已知足了,算是得到了安慰。那夜,他们促膝而谈,月光之下,聊起了这一路的不易。虽是良辰美景,却再不能你侬我侬,那包含相思的话语,也被悲欢离合、山河更换所代替。或许,李清照还说起了在青州的日子,她一边收拾文物,一边满心欢喜,毕竟她要带走它们。说着说着,或许也落下泪来。这世间事,有多少欢喜,便有多少悲伤。如今,悲伤的时刻到了,此后李清照的人生,颠沛流离,流离失所,再无宁日。

深夜,赵明诚迟迟不肯睡去,借着烛火,为那幅《赵氏神妙帖》写了跋语:“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师,予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变,予家所资,**无遗余,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再掠镇江,此帖独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建炎二年三月十日。”

哪里是“有物”护持,不过是拼死保全,这是她的信念,也是她的责任,她做到了。那夜,李清照睡着了,有了赵明诚,她终于安心睡去。他是她的心安之处,是她的家之所在,她只愿,一觉醒来,那乱世离愁已过去,迎接她的,是朝气蓬勃的、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