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骑兵……冲向高地人,他们的马蹄下方尘土飞扬,每一步都在加速,径直冲向那条顶着钢线的纤细的红线条……等到他们迫近到150码(约137米)之内,端平的步枪打出又一轮致命的齐射,给俄国人带来死亡和恐惧。他们打马回转,向左右两侧散开队列,跑得比来时还快。”
——拉塞尔《10月25日巴拉克拉瓦骑兵战》,1854年11月14日发表于《泰晤士报》
“被派来攻击第93高地团的几个俄军骑兵中队,遭到了步兵在15码(约14米)距离上的一轮苏格兰式冷静齐射而四散逃窜。”
——恩格斯《东方战争》,1854年11月17日成稿,11月30日发表于《纽约每日论坛报》
1853—1856年发生的克里米亚战争(1)是拿破仑战争以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国际战争,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大英帝国、法兰西帝国、撒丁王国等先后向俄罗斯帝国宣战。
这场战争也是第一场战地记者的盛宴。当时,得益于科技进步和媒体发展,各大报纸的普通读者终于能够在不到1个月内了解到世界彼端发生的动态,《泰晤士报》记者拉塞尔、《晨报》记者尼古拉斯·伍兹和《纽约每日论坛报》特约撰稿者恩格斯等人生动传神的描述则让英军步兵以“细红线”,也就是单薄的2列横队,击退俄军骑兵的战绩,成为大西洋两岸乃至世界各地军事爱好者耳熟能详的经典战例。
然而,细心的读者立刻会发现前文摘引的两段经典描述里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分歧:亲历者拉塞尔明确提到,俄军骑兵在百米开外就被击退,他的稿件要到11月14日才在英国各大报纸上登出;可身处曼彻斯特的恩格斯却在3天后就宣称,高地团是以一轮“苏格兰式冷静齐射”,将距离自己仅有十几米远的骑兵打退。
事实上,和诸多由历史变为传奇的战例一样,由“纤细的红线条”演变而成的“细红线”背后同样存在着难以计数的歪曲、夸张和演绎。恩格斯的失误或许仅仅源自他看漏了一个阿拉伯数字0,但其他人的报道偏差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01
首先,出于礼貌,我们应当确定“细红线”这出传媒大戏的参演人员究竟都有谁。这乍看起来纯属多此一举,正如罗伯特·吉布那张名画《细红线》所示,无数艺术品都将第93高地团放在聚光灯下,可是,倘若我们仔细阅读拉塞尔的报道,便会发现事实可能远比想象复杂。
当俄军骑兵扑向那道“纤细的红线条”时,最早开火迎击的却是左右两侧的蓝衣士兵——他们并不是与红衣英军恩怨交织的蓝衣法军,而是先被俄军从野战工事里撵出来大加杀戮,又被英军连打带骂后勉强列队的“土耳其”人。还算厚道的英军高地旅旅长科林·坎贝尔少将在战报里提到,1号多面堡的“土耳其”守军先是竭尽全力抵抗了很久,后来又在俄军的追杀中死伤惨重,2号、3号、4号多面堡的守军也是在钉死大炮火门后才退却,总体而言表现还算不错。
记者拉塞尔认为,“土耳其”士兵“在相距800码(约730米)时展开了一轮齐射,然后转身就跑”。不过,第93高地团的上尉连长布莱克特还是比记者先生公道一些,他在家书里表示,“土耳其”人虽然看到骑兵就跑,可随后又被英国军官撵回队列当中。
事实上,这些来自奥斯曼帝国的可怜士兵甚至未必能算奥斯曼土耳其人,其中一大部分人来自帝国的北非属地突尼斯,当地于19世纪40年代废除了奴隶制,随后,大量衣食无着的黑奴涌入军队。突尼斯军人的训练、装备、薪饷、给养都严重不足,他们能够依托工事抵御俄军一两个小时已属不易,此时自然也不宜要求过高。
这阵雷声大雨点小的齐射过后,粉墨登场的便是第93高地团的大约600名士兵了。正如军团的名称所示,该团的中坚力量来自苏格兰高地。拉塞尔颇具诗意地描述了他们的战斗场面:“当俄军推进到相隔600码(约549米)时,那条位于前方的钢线终于放了下来(指士兵放平刺刀),迸发出一阵米尼耶枪的轮流射击声,可距离还是太远,这并不能挡住俄国人……在令人窒息的焦虑中,人人等待着浪涛拍击盖尔人礁石战线的时刻。”
“盖尔人”是对爱尔兰人与苏格兰高地人的统称,不仅符合拉塞尔的行文笔调,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实情。就英军而言,相对尚武的苏格兰人与相对贫困的爱尔兰人的参军比例都高于其人口比例。以1845—1849年募兵状况为例,爱尔兰在人口大量外流的状况下,仍以占全国30%的人口数提供了占全军33%的兵员,苏格兰更是以不到10%的人口提供了15%的兵员!
发生于这一时期的大饥荒,不仅导致上百万爱尔兰人流落海外,也让英军各个团里都充斥着找不到出路的爱尔兰兵员。即便是在苏格兰色彩较为浓厚的第93高地团中,同样有像弗朗西斯·达菲这样的典型爱尔兰士兵。达菲18岁就已入伍,此后不仅参与了克里米亚战争,还前往南亚镇压印度兵变,接下来又转入第65步兵团,奔赴大洋洲投入毛利战争。作为“细红线”的一员,达菲在这3场战争里一共拿到过3枚奖章,可他为大英帝国出生入死几十年的报酬,不过是流落到新西兰,以挖掘贝壳杉胶(一种可用于制作油漆的树胶化石)为生,最终在贫困中孤独死去,尸检报告称之为“因缺乏必要的、常用的生活必需品加速了自然死亡进程”。
02
视线返回战场。“盖尔人礁石”的对面同样是一群帝国军队中的异类:第53顿河哥萨克团的3个百人队的总共不到300名哥萨克。作为非正规骑兵,哥萨克的主要价值体现在战斗层面,他们是优秀的侦察兵、出色的劫掠者,擅长杀入敌军后方追击、破坏,以至于俄国民间流传着一则谚语:“哥萨克经过的地方没有鸡鸣。”在战术层面,哥萨克虽然善于散兵战和单打独斗,却极少死打硬拼,几乎不会主动冲击步兵密集队列。
按照巴拉克拉瓦之战中俄军总指挥利普兰季将军的命令,这个顿河哥萨克团的任务实际上只是搜索俄军左前方一带敌情而已。该团列成仅有6人宽的疏开纵队,发出可怕的“乌拉”吼声,像是一群大雁般迅速向前推进到距离英国、奥斯曼步兵约700米处。这样的阵势无疑令布莱克特上尉心惊胆战,以至于他在家书里竟将3个百人队夸张成足足12~14个实力雄厚的骑兵中队。倒是记者坎贝尔见多识广,在战报中也只将这个哥萨克团说成400名骑兵而已。
随着黑压压的哥萨克骑兵纵队越来越近,步兵的心理压力也越来越大。最后,先是原先隐蔽在背坡上的奥斯曼军残兵起身开火,接下来英军也展开射击,这让哥萨克以极为轻微的代价侦察出英军步兵所处的位置。换言之,拉塞尔文中的前两轮“齐射”不仅和朝天开枪的杀伤效果不相上下,而且还暴露了己方位置与实力。
作为拉塞尔最能干的同行对头,《晨报》记者尼古拉斯·伍兹也对射击效果颇为怀疑,按照他的说法,“高地人和奥斯曼土耳其人在这么远的距离打出齐射,显然毫无效果”。
布莱克特上尉的家书则比两位记者更专业,他指出英军始终是各部分轮流投入射击,也就是说,“齐射”轮次只是记者想要便于读者理解的阶段划分而已。布莱克特还提到,相隔500码时的射击只导致少数俄军骑兵落马,而其他骑兵很快继续冒着稍稍猛烈起来的火力向前推进,直到距离英军步兵横队大约300码(约274米)处,接下来骤然转向左侧,意欲包抄英军右翼。
众所周知,步兵横队虽然正面火力强劲,侧后方防御能力却颇为低下。见此情景,坎贝尔当场赞叹:“那家伙(哥萨克团长亚历山德罗夫)还真懂行!”不过,在半岛战场摸爬滚打出来的坎贝尔也不是泛泛之辈,他虽然没有将横队收拢成空心方阵或实心方阵(紧密纵队),却当即下令,命位于最右侧的掷弹兵连集体左肩、左脚向前,形成向右前方斜向射击之势。迫近的哥萨克感受到掷弹兵连的火力,随即打马后撤。
尽管拉塞尔夸张地认为“端平的步枪打出又一轮致命的齐射,给俄国人带来了死亡和恐惧”,伍兹却不客气地指出:“高地人站定后的第2轮齐射和第1轮一样缺乏明显战果……敌军骑兵也显然无意冲击高地人。”
03
战争结束了,军事史上赫赫有名的“细红线”就是这样平淡无奇。关于战斗本身,最为简洁明了的定论出自享誉英俄两国的《骑兵史》作者乔治·泰勒·丹尼森中校之口:
许多人——特别是许多英格兰作家——把这场战斗当作步兵击败骑兵的伟大胜利,可它实际上毫无教益。一位就在现场的著名英格兰骑兵军官明白无误地向笔者指出,俄军骑兵中队当时毫无冲击动机,只是想通过佯动迫使联军暴露部署状况。当93团在山上列出横队时,骑兵就已完成目标,随即撤退。科林·坎贝尔爵士是位经验丰富的军人,他清楚地知道骑兵要干什么,也做了相应的安排。
可见,战斗中既没有骑兵与步兵的贴身近战,也没有步兵依仗新式线膛枪屠戮骑兵的战况。尽管克里木战争中的英军和俄军高层被无数人诟病,可仅就巴拉克拉瓦一战中步骑交锋的状况而言,无论是高地旅长坎贝尔还是哥萨克团长亚历山德罗夫,都做出了正确的抉择,也都让自己麾下的大多数士兵全身而退。只是战争中管理得当的成功行动多半颇为枯燥乏味,与自然、合理、有组织地完成任务相比,英勇、鲁莽、疯狂的失误更能激起读者(尤其是业余读者)的兴趣。于是,随着诸多后方人士的添油加醋,这场无关紧要的短暂交手就迅速升级为千钧一发之际的步骑对抗,甚至被视为步兵近距离打垮骑兵的经典战例,“细红线”的神话也就从此成为经久不衰的谈资。
(1) 又译为“克里木战争”或“东方战争”(西方人的称呼,常见于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