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的时代真是堂皇,对于能牺牲有胆略的人是大有希望。都邑和城堡改换主人,就和手中流通的小钱一样。崭新的族徽与姓氏兴起,旧家世族的后裔沦亡;一个可憎北方民族,竟在德意志的土地上蕃息。”
——席勒《华伦斯坦》
就在中国经历明清易代,无数人感慨神州陆沉之际,德意志各邦国所处的中欧地区也遭遇了毁灭性的三十年战争,神圣罗马帝国沦为一片废墟。勃兰登堡的人口在10年间逃走、遇难了3/4之多,法国和瑞典最终成为这场血腥战争的最大赢家。
不过,对席勒等19世纪初的民族主义者来说,在阅读这段痛史时,最挫伤他们自尊心的并非法军入侵(毕竟这在此后数百年里屡见不鲜)。跟中国明末清初的人们一样,他们痛苦于瑞典这个人口稀少的“可憎北方民族”竟然在德意志横行将近20年之久。唯一“幸运”的是,相对于满族首领们,古斯塔夫二世率领的瑞典军队要“文明”和“先进”一些,并且也没能建立起一个持续200多年的王朝。
带领“先进”瑞典军队的古斯塔夫二世有着“近代军事之父”的美誉,本节就来聊一聊他备受盛赞、帮他获得诸多胜利的骑兵战术。
01
三十年战争中,骑兵在瑞典军队里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在号称“午夜雄狮”“北方雄狮”的古斯塔夫二世生前,瑞典野战军中的骑兵数量往往能够达到步兵的1/3乃至一半;到了三十年战争后期,托尔斯滕松麾下瑞典军队的常见状况甚至是骑兵数量高达步兵的一倍半之多。
极高的骑兵比例让瑞典军队获得了强大的战略机动力,尽管兵力总数较少,却时常凭借机动优势赢得局部主动。华伦斯坦等帝国军队统帅就时常感慨,瑞典军队似乎是在飞行!可想而知,这样一支来去如风又擅长劫掠的军队会在德意志各地享有怎样的威名,带来何等的恐怖。于是,天主教徒和日后的德意志民族主义者有多恨它,新教徒和日后的北欧乃至英美人士就有多爱它,也是因此,作为瑞典军队代表人物的古斯塔夫二世在欧美享有诸多美誉,瑞典军队也被笼罩在神话当中。
对于当时的瑞典军队是如何作战的,有许多不一样的说法。开创“军事革命”研究的迈克尔·罗伯茨在1958年出版的《古斯塔夫·阿道夫:一部1611—1632年的瑞典史》中声称,经历古斯塔夫二世的改革后,瑞典的真正兵器已经成了马刀,交战时第一列骑兵仪式性地掏出手枪开火,随即跑步飞驰着冲向敌军。与罗伯茨相比,20世纪初的德国军事史巨擘汉斯·德尔布吕克在这个问题上的认识要更可靠一些,尽管他出于民族情绪对瑞典军队多少有些贬抑,比如蓄意夸大瑞典军队的兵力,将瑞典的胜利一部分归因到人数众多上,却还是指出,瑞典骑兵要在距离敌军很近时才会动用手枪射击,接下来再跑步飞奔着发起白刃冲击。
德尔布吕克的描述更接近实况,手枪对于瑞典士兵来讲绝对不是仪式性兵器,而是一种威力巨大的近战兵器,可他还是和罗伯茨犯下了同样的失误:飞驰冲击、白刃至上的瑞典骑兵要到18世纪初在卡尔十二世的治下才会出现,而古斯塔夫二世麾下的骑兵则更接近一支具备宗教热忱、纪律严明、依赖近距离火力的快步冲击骑兵。
02
尽管不少人认为古斯塔夫二世废弃、鄙夷骑兵火力,但这实际上是个误读,这位瑞典国王仅仅是出于节约成本、扩大兵源的目的才规定本土骑兵无须自备马枪的。实际上,尽管瑞典骑兵可能的确比同时期的多数德意志骑兵更偏好白刃近战,但他们从未轻视火力,甚至某种程度上更依赖枪支——虽然那或许是步兵的枪支。
开姆尼茨在其官方著作《在德意志作战的瑞典王家军队》中就记载过瑞典国王规定的骑兵战术:“第一列骑兵——至多是前两列骑兵——要接近到足以看见敌人眼白时才开火,然后拔剑。最后一列骑兵不要开枪,要挥剑投入进攻,保留两支手枪(前列骑兵是一支手枪)用于近距离混战。”
显而易见,瑞典骑兵此时的核心战术理念与后世排枪时代的步兵颇有类似之处,他们并不追求高速奔驰冲击,而是将手枪齐射作为白刃冲击前的重要火力准备手段,企图依靠尽可能近距离的射击打开敌方骑兵队形缺口,而后再使用剑、手枪等近战兵器在混战中彻底击溃敌人。
不过,事情往往不会尽如人意,在瑞典卷入三十年战争之前,它的主要对手是拥有强大翼骑兵部队的波兰立陶宛联邦。在这些速度飞快且具备凶悍冲击力的贵族骑兵面前,瑞典骑兵往往显得孱弱不堪,他们必须依靠己方步兵与炮兵的额外帮助。因祸得福,瑞典骑兵反而因此养成了与步兵、炮兵密切协同的习惯,即便在不再与翼骑兵交战后,瑞典军队也往往会把步兵中的火枪兵单位部署在两个骑兵单位之间,先摆出守势,依靠步兵和骑兵的火力大量杀伤前来冲击的敌方骑兵,而后再适时发起冲击。
三十年战争中,效力于瑞典一方的苏格兰军官门罗就详述过1631年的布赖滕费尔德会战中瑞典骑兵的这种打法:
两翼的(敌军)骑兵相继发起猛烈冲击,我军骑兵怀着坚定的决心,绝不在敌人动用手枪前先开火。然后,等到敌军继续迫近时,我们的火枪兵就用一轮齐射迎击他们。随后,我军骑兵使用手枪射击,然后持剑冲过敌军,等到我军骑兵折返时,我们的火枪兵已经准备好发起第二轮齐射。
到了1632年的吕岑会战时,瑞典火枪兵把团属火炮也带到骑兵之间,进一步增强了支援火力。神圣罗马帝国的蒙泰库科利在反思己方失利时就颇为赞赏瑞典人的这种做法,甚至将它追溯到古罗马时代的先贤身上:
火枪兵和骑兵应当混编起来,前者可以让后者更勇敢。要是敌人的骑兵更强大,火枪兵就可以恢复实力均衡;要是敌人的骑兵更弱小,火枪兵就足以将其击溃……可以将小炮部署在火枪兵当中,从而屠戮敌方骑兵……让投射兵和骑兵配合作战可以收到双重好处,尤利乌斯·恺撒在许多次会战中做到过这一点,而在我们这个时代,瑞典国王因为效仿他得到了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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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可见,瑞典骑兵的优越之处在于他们能够更好地运用火力。他们一方面禁止后列骑兵盲目开火,一方面又耐心等待敌方骑兵开火,等到这些距离目标太远、射击太过匆忙的子弹落地后,瑞典步兵、骑兵与炮兵就可以更为肆无忌惮地射击乃至冲击了。依靠火力杀伤带来的信心,瑞典骑兵也就更有胆量投入贴身近战,并且迅速将其转化为追杀逃敌。
面对这样既有火力又敢于近战的对手,已经基本沦为训练术语的“半回转”也就彻底失去了残存的战术意义。等到1633年1月,帝国军队统帅华伦斯坦便下令禁止他麾下的德意志骑兵使用马枪,认为“射击完毕就转身背朝敌人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至于冲击速度,步骑紧密配合战斗的瑞典骑兵显然不可能推进太快,即便我们将步兵开火距离定为40~50米,骑兵也不大可能在随后的开火、冲击中将步法从慢步(每秒1.4~1.8米)提升到跑步(每秒5~6.7米)。如果考虑到瑞典骑兵等待敌方开火再射击的战术,那么瑞典人显然不会如德尔布吕克和罗伯茨所述,跑步飞驰冲击。事实上,罗伯茨在1992年出版的简版《古斯塔夫·阿道夫》中也改弦易辙,认为“最终接敌时的速度更接近快步而非跑步”。
当然,到了三十年战争后期,瑞典骑兵已经普遍使用3列横队的队形,而神圣罗马帝国骑兵仍然使用4或5列的横队,因此,瑞典骑兵能够更轻易地完成各式机动。此外,从古斯塔夫二世时代开始,出于节省开支目的,瑞典骑兵也往往仅仅使用胸甲和背甲,而非当时德意志胸甲骑兵习惯采用的四分之三甲。加上已经从德意志掠夺到足够多的良马,瑞典骑兵在加速方面的确会占有一定优势,即便同样是以快步发起冲击,也能比神圣罗马帝国的同行更快、更轻捷。从这个角度来说,当大器晚成的法国名将蒂雷纳子爵(他在三十年战争中的战绩可谓十分惨淡)在17世纪下半叶真正尝试跑步冲击时,他将自己的这套战术称为“瑞典式冲击”也算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了。
古斯塔夫二世麾下的瑞典骑兵尽管并不算是完全划时代的创新产物,却也为后来直至卡尔十二世的诸多改革者埋下了变革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