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离·终点即起点(1 / 1)

仕途之路坎坷,一路走来,数不清要狠狠地跌上多少跟头。都说宦海沉浮,像李白这样一个总是面对着大风大浪迎头直上的人,更是无数次被身后无形的巨浪拍入海底。

可是每一次从跌倒中爬起来之后,他总是若无其事地将摔倒的地方当作另一个起点,简单地平复身上和心上的疤痕,再昂首挺胸地继续上路。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也许李白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才在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走入皇宫的大殿,走近君王的身边,可惜,唐玄宗的不重用,又让李白在仕途上跌了一个重重的跟头。

李白已经记不清自从入宫以来,为唐玄宗写了多少描写宫中行乐、风花雪月,甚至歌颂嫔妃美貌的诗词歌赋,这些诗篇有着同样苍白的内容,就像李白此刻对唐玄宗失望透顶的心。

他也曾对唐玄宗抱有过美好的期望,每一次接受了唐玄宗的嘉奖之后,李白总是会天真地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从一名哄皇帝取乐的待诏翰林,升迁为一名更有实权,更能有所作为的官员。

那时的李白是意气风发的,每天陪在唐玄宗身边,总有数不尽的赏赐,和喝不完的美酒,京城中的达官显贵踏破了李白的门槛,纷纷前来与他称兄道弟。那时,李白每天的生活除了奉命陪唐玄宗享乐赋诗,就是在王公大臣的邀请之下赴宴应酬,他虽然享受着被人追捧的美妙感觉,却也对这样无所事事的人生感到厌倦。

李白最向往的,依然是隐居山中、闲云野鹤的生活。朝中的王公大臣虽然主动逢迎,李白却对这些写满了利益与目的的嘴脸十分厌恶,于是,他开始推掉王公大臣们的邀约,一闲下来,就独自骑马去往京郊的山中寻仙访道。

也正是那时,李白结识了在山中隐居的苏秀才。如同神仙般出尘脱俗的苏秀才,让李白十分欣赏,两人也一见如故,言谈之间,苏秀才问起李白在哪里高就,这一下子问到了李白最引以为傲的地方。他自豪地告诉苏秀才,自己正在皇帝身边为官,享受宫廷俸禄。

李白从未学会虚伪的谦虚,他总是愿意将自己的喜悦分享给他人。没有炫耀,只是单纯地自豪,他甚至乐观地认为,凭借唐玄宗对自己的重视,升迁更是指日可待。

李白的心中有鸿鹄之志,没想到却被唐玄宗当作了一只饲养在笼中的鸟儿,将他的诗作当作鸟儿的欢唱,以此取乐。李白早已厌倦了这样尴尬的身份,然而为了有朝一日像大鹏鸟一样展翅冲天,他只好暂时牺牲自己的诗名,博取唐玄宗的欢心。

因为空有一身抱负无处施展,以至于李白对那些靠逢迎拍马、裙带关系坐到高位的官员,更是不屑一顾。

一次在宫中偶遇杨国忠,他对李白让他研墨一事依然耿耿于怀,这一次没有唐玄宗在场,杨国忠想要好好报一下当日的羞辱之仇。他带着一脸奸笑来到李白面前,假称自己有一副上联,苦于对不出下联,想请教李白。

李白分明看出杨国忠不怀好意,又不好拒绝,便请他说来听听。杨国忠却不急于说出上联,他说:“在下想见识一下李大人的文采,不如我们打一个赌。如果你能在三步之内对出下联,我就奉上十两黄金。如果对不上来,李大人就要拿十两黄金给我。”

李白根本不屑于和杨国忠这样的人打赌,却又不能让他瞧不起自己的文采,便答应下来。杨国忠开口说出上联:“两猿截木山中,问猴儿如何对锯?”“对锯”是“对句”的谐音,李白听出来,杨国忠分明是在骂他是猴儿。

杨国忠说完上联,便迈开了步子,李白不慌不忙,等杨国忠的第三步即将落地时,缓缓开口:“一马陷身泥中,看畜生如何出蹄?”“出蹄”是“出题”的谐音,李白将杨国忠骂成了畜生。杨国忠又气又恼,却又不好发作,只好乖乖地交出了十两黄金。

不知不觉间,李白已经在朝中有了许多敌人:脱靴受辱的高力士、研墨受辱还被骂成畜生的杨国忠、生怕李白分走了自己恩宠的驸马张垍,甚至还有因为高力士的挑唆,觉得李白用诗羞辱自己的杨贵妃。

单纯的李白不知道,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逞一时口舌之快,会让自己在朝堂中无容身之地。一旦小人之间的力量结合起来,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邪恶力量。一张邪恶的网已经编好,就等着李白落入陷阱。

杨贵妃成了陷阱的诱饵,一日,唐玄宗照常来到杨贵妃的寝殿,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相迎,只是默默地坐在榻上掉着眼泪。一颗一颗如同玉珠般的泪滴滴在榻上,就仿佛滴在唐玄宗的心上,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让唐玄宗心疼不已。

唐玄宗再三追问,杨贵妃才一副委屈的模样,向唐玄宗告状,说李白用诗羞辱自己。说着就拿出了李白亲手写的《清平调》,指着其中那句“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说李白是在讽刺她没有赵飞燕那样轻盈的体态,并且赵飞燕出身娼家,入宫之后还红杏出墙,李白用赵飞燕与杨贵妃作比,就是在变相地辱骂杨贵妃。

唐玄宗虽心疼杨贵妃的委屈,却也保留着一丝理智。他轻声安慰杨贵妃,说也许这不是李白真正的用意,也许是她多想,也许是有人在背后诬陷。如果就这样将李白赶出宫,世人一定会说唐玄宗偏听偏信。既然杨贵妃不喜欢李白,那以后不要召见他就是了。

杨贵妃这才破涕为笑,唐玄宗也的确遵守承诺,从此不再召李白到面前。

让李白遭受冷遇,并不是那群小人的最终目的,他们要将李白彻底地赶出朝堂,于是,驸马张垍便在暗地里搜集了许多李白的诗篇,反复研读诗中的文字,生生地为一些诗冠上了反诗的罪名。

张垍又集结许多平日里看不惯李白的文臣学士,一齐在唐玄宗面前说李白的坏话,说他不是整日喝得烂醉如泥,就是口无遮拦侮辱他人,就连在皇帝面前也敢衣衫不整,简直就是藐视君王。

张垍再瞅准时机,拿出李白的“反诗”,唐玄宗一看便勃然大怒,马上把李白叫到殿前对质。此刻的李白几乎百口莫辩,只好当场作了一首《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算作为自己的辩解:

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

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

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

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

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

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

或时清风来,闲倚栏下啸。

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

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

固执的李白,即便在为自己辩解之时,也不愿放低自己的身段。在众学士们听来,这更像是将他们比作青蝇,将李白自己比作高洁的白雪,不肯与蝇营狗苟之辈同流合污。唐玄宗知道,就凭李白这样一篇诗作,根本无法平息众怒,只好将李白叱责了一番,从此更不愿将他召到面前。

苦闷之时,唯有京城中的一些好友能给李白带来安慰。那时的贺知章还未请辞还乡,李白时常到贺知章家中做客。贺知章对朝廷的不满丝毫不亚于李白,他看不惯唐玄宗重用宦官、奸臣,自己只爱好求仙问道,更看不惯他将儿媳纳为宠妃,夜夜笙歌,只知道享乐,为了取悦杨贵妃,不惜劳民伤财,千里迢迢快马加鞭运送荔枝,还将她的亲戚全部任命为朝中大臣,如今的朝堂,简直是一团乌烟瘴气。

贺知章已经下定了离开的决心,他的还乡,无异于让李白失去了一位知己。唐玄宗似乎是为了彰显自己对这位老臣的厚爱,特意举办一场盛宴为贺知章饯行。

这是李白遭遇诬陷之后第一次见到唐玄宗,筵席间,他作了一首《送贺监归四明应制》,权当一首送别之作:

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

真诀自从茅氏得,恩波宁阻洞庭归。

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

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他恭喜贺知章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去求仙问道,又顺带着称颂唐玄宗皇恩浩**,准许贺知章告老还乡。也许是被唐玄宗冷落的日子,让李白稍稍懂得了一些世故,在唐玄宗的面前,他特意在诗中写下希望贺知章有朝一日还可以重返京城的句子,然而筵席结束之后,李白却又私下送给贺知章另一篇送别诗,这篇题为《送贺宾客归越》的诗中分明表露出,再也不希望贺知章回归这个黑暗的朝堂。

贺知章的离去,让李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也许今日的贺知章,就是李白明日的写照,不知为何,李白感受到周身一阵阵发冷,其实,这份寒冷,分明就是来自心底。

一日,李白又怀念起与贺知章一起饮酒赋诗的欢乐时光,他在花丛中摆上一张酒桌,打来一壶好酒,一个人坐在月下自斟自饮起来。知己不在身边,只好邀请明月作陪,可是只有他和明月,依然是有些寂寥,李白只好把自己在月下的影子也当作一个伴儿,一杯杯吞下思念的苦酒。

一面饮酒,他一面缓缓吟道: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贺知章请辞之后的那个冬天,似乎格外难熬。李白从未觉得内心这样凄冷过,这份凄冷,蕴含了多少对朝堂的失意与失望?每一次,李白都希望借着酒醉,让自己暂时忘却心中的愁苦,可是每一次酒醉之后,吟诵的却依然是失意愁苦的诗句。

又一次月下独醉,悲愤之情涌上心头,李白拔出身旁的宝剑,对着明月狂舞一番。这如同发泄般的舞剑,又让李白想起了昔日烈士们敲击玉壶悲歌的场景,他们是借着敲击玉壶的节奏,倾吐着心中的踌躇,如今已近暮年的自己,不也是在借着舞剑,发泄心中的不快吗?

前路变得越来越黑暗,看不清该何去何从,只要想起以后的生活,李白就忍不住涕泪滂沱。如今再回想起当初接到皇帝诏书时的那份喜悦,仿佛如同前世的经历,那时的自己也曾风光过,唐玄宗的筵席之上,永远留有他的一席之地,当着唐玄宗的面,他也敢嘲弄那些王公大臣。

贺知章曾说李白是谪仙人,李白就将自己比作东方朔,隐于朝堂之中,不被世人发现。可惜,正因为世人没有发现他谪仙人的身份,才无法容忍他的桀骜不逊,小人们的诋毁,就像宫中善妒的嫔妃一样,用阴谋和陷害,让得宠的妃子在宫中无法立足。

李白怎能不悲愤?沉迷于声色犬马的唐玄宗,永远不可能认同李白的政治抱负。他宁可让宦官为自己的生活锦上添花,也忍受不了正直臣子的忠言逆耳。

面对小人的谗言,君王的不重用,李白已经不知该用怎样的力量去反抗,他只有彻头彻尾的绝望,长安,似乎再也不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地方。政治幻想的泯灭,让他决定离开唐玄宗,离开长安。

无论何时何地,李白都不曾放弃他的理想。当初入京,是为了一展政治抱负,如今离京,又是为了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理想。他请求唐玄宗放自己还山,唐玄宗没有一丝犹豫,如同顺水推舟般同意了李白的请辞,“赐金放还”,看似彰显着皇家的恩典,实际上又何尝不是送走了一个难以驾驭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