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带着一抹静美的色彩,徜徉在金碧辉煌的京城当中。初入长安的李白,一颗心依然有着最通透的颜色,眼中只能看到华丽美好的事物。他甚至想轻轻摘下天上的流云,为自己的衣袍增添一件配饰。
眼前的春明门是长安城的正东门,从春明门走进长安城,就是一条宽阔的天街。这条天街贯穿着长安城的东西两侧,天街的另一段,就是长安城的正西门——金光门。
李白本想骑马在城中徜徉一番,腹中的饥饿却在提醒他已经一连几个时辰没有进食了。他随意找了一间酒楼,点菜之余,仔细向店小二询问了一下长安城的地形。
一问才知,如果贸然在城中闲逛,可能一天也无法逛完。偌大的京城,光是城门就有十二个,除了东西两侧的城门,城中一条名为朱雀门的大街,还贯穿着正南正北两个城门。正南方的明德门是长安城门中最大的一座,城门下方有五个门洞,其余大大小小的城门,更是足以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若想围着长安城转一圈,至少也有八十里的路程,即便是从正南走到正北,少说也有二十里路。
店小二又提醒李白,长安城中到了夜晚会有宵禁,如果到了酉时鼓响,还在城中乱走,很可能被巡城的官兵当作犯夜之徒抓起来。
好客的店小二给了李白一个假象,他以为京城中人都如店小二一般热情。他从店小二口中打听到了许辅乾的住所,又打听到一间最近的客栈,酒足饭饱之后,赏了店小二许多银两,这才整理衣衫,牵马离去。
繁华的长安,远不像李白想象的那样单纯。阳光看似均匀地洒在城中的每一处,却总有一些看不见的角落,时刻阴云密布。那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世界,有着比墨汁更加浓稠的黑暗,想要在长安谋求前程,就注定要陷入这片黑暗当中苦苦挣扎。
京城中处处繁华,喝酒取乐的场所不计其数。李白虽生性洒脱,此刻却也顾不上玩乐,为自己谋职才是正路。
来到长安的第二日,李白就手捧着岳父的手书,站在了许辅乾的门外。说明了来意之后,终于迈进了许府的门槛。
许辅乾是朝中专管膳食的光禄卿,年岁比李白大上许多,辈分却远在李白之下。他本是李白岳父的侄孙,看到许员外的亲笔信,对李白更是多了几分热情礼遇。
李白因忐忑而皱紧的眉头,终于得以舒展。他以为生命就是如此温婉,京城似乎是自己的福地。有了许辅乾的帮助,不日就可以入朝为官。然而还来不及暗暗窃喜,许辅乾的一番话又让李白重回忐忑。
许辅乾称自己的官职不方便直接向朝廷举荐人才,李白的一腔热忱刚要跌入谷地,许辅乾接下来的话又给了他一线生机。他说可以拜托同在朝中为官的人进行举荐,只是最近公事繁忙,不便处理,等到手头的事务尘埃落定,再托人办理。还叮嘱李白,等待的日子里,可以暂时住在自己家里。
许辅乾果然如同他说的那般忙碌,自从初次见面之后,便整日早出晚归,李白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
等待的日子百无聊赖,几乎缥缈了梦想,磨灭了期望。李白只好到城中闲逛,疏解一下等待带来的郁闷。
硕大的长安城,览尽天下奇货。普通的茶坊酒肆,李白早已见怪不怪,然而长安城中的店铺,不仅随处可见异域的商品,甚至还有许多异国人经营的生意:波斯人的珠宝、龟兹人的乐器,李白从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一阵浓郁的酒香,牢牢地牵住了李白的嗅觉。他循着酒香飘来的方向找去,一间高昌人开的葡萄酒店顿时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香中带甜的葡萄酒,让他想起了王翰的名句:“葡萄美酒夜光杯”,虽然夜光杯不可得,但美酒不可辜负。
李白坐在店中,一面自斟自饮,一面感叹可惜孟少府不能一同享用美酒。如果能一边饮酒赋诗,一边畅谈人生志向,那该是多么美妙的场景。
邻桌客人谈话的声音,若隐若现地飘入李白耳中。他听得并不真切,却清晰听到唐玄宗倡导朝臣在闲暇时尽情玩乐,还听说有些无才无德的人,因为擅长训练斗鸡,成为朝廷命官。
狂傲的李白愤怒了。自己有着一身才华,却苦于入朝无门,想想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训斗鸡的人。世道为何阴暗至此?这浓厚的阴云让他感到肩头沉重,几乎迈不开轻快的脚步。
原来京城中的气象不只能催开绚烂的百花,更能滋长阴郁的荼靡。一抹愁绪在眉间刻得更加深重,仿佛已经植入了眉心,更植入了心底。
李白不是一个生性忧郁的人,不会愁肠百转不知所以。他始终相信,自己学富五车,不会让一班只懂得玩乐的人占据自己的上风。
许辅乾的种种举动,十足地表明他并不打算做出任何实际行动来帮助李白。李白忽然想起,临行前,岳父写了两封手书,也许就是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
李白不善于玩弄心计,也学不会官场中的花言巧语和虚与委蛇。他直截了当地找到许辅乾,问他认不认得郎中崔宗之,并告知岳父也给他写了一封信。
许辅乾的眼中忽然呈现出喜悦的光芒,刹那之间,李白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然而没错,那就是一种卸下拖累之后的轻松与喜悦,许辅乾几乎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称自己不仅认得崔宗之,还可以专程陪李白去拜访。
那一日,崔宗之特意到门外来相迎。只是他迎接的并非李白,而是同在朝中为官的许辅乾。李白虽然一介布衣,在高官面前却从不卑躬屈膝。简单的寒暄行礼过后,便用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眼,注视着面前这位侍郎大人。
那是一双饱含着光彩与**的眼睛,里面流淌着才情与壮志。崔宗之无论如何无法忽视这样一双眼睛的存在,他对拥有这双眼睛的人产生了兴趣。
一番询问过后,崔宗之对李白已经有了些许了解。看到许员外亲笔写的书信,却并没有表现出刻意的热络。
出于礼节,崔宗之在府中为许辅乾和李白准备了一桌酒宴。美酒佳酿,是拉近文人之间距离的良药。酒过三巡过后,崔宗之与李白之间就已经以兄弟相称。崔宗之年长几岁,他口口声声唤李白为“贤弟”,仿佛是感叹相见恨晚,他一定要当场作诗相赠。
崔宗之深情款款地吟诵道:“凉风八九月,白露满空庭。耿耿意不畅,捎捎风叶声。思见雄俊士,共话今古情。李侯忽来仪,把袂苦不早……”
长长的一篇即兴诗,引得李白诗兴大发,他同样要以一首诗作为回赠:“朔云横高天,万里起秋色。壮士心飞扬,落日空叹息。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
诗句的场合之间,李白与崔宗之早已成为了莫逆之交,崔宗之欣赏李白的才华,李白则敬佩崔宗之高尚的品质。崔宗之想立刻将李白引荐给朝廷,可惜他只是区区一个侍郎,身份和地位远远不够为李白在朝中谋求一官半职。
崔宗之不忍心让李白这样满腹才华的贤士沦落为沧海遗珠,正愁眉不展间,忽然想到了右相张说,他向来求贤若渴,李白在他那里一定会受到重用。崔宗之决定,当日下午就带着李白前往相府拜谒。
可惜张说年事已高,缠绵于病榻,生命已然奄奄一息。好在他还有三个儿子,其中二子张垍是当朝驸马,深得唐玄宗喜爱。不仅官居三品,并且极其爱好诗文。
张垍与崔宗之客套了一番,又接下了李白递过来的行卷,口中不断允诺着一定会在皇帝面前尽力举荐,一面又称皇帝宣自己进宫,假意挽留,实则送客。
送走了李白和崔宗之,张垍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李白的行卷。他想知道,这名双目中绽放着光华的男子,究竟有怎样的才学,可以让崔宗之和许辅乾一同引荐。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张垍一直自诩颇通诗文,直到读过李白的诗作,才终于让他知道,文字也可以成为武器,字字直击内心。张垍一面感叹,一面心生妒忌。他不允许有人的才学在自己之上,更不容许皇帝因为爱才而冷落了自己。
张垍打定了主意,李白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能引荐。可他心中依然默默盘算,如果有其他人愿意引荐,还是无法阻止他掩盖自己的光芒。
几番思索,一条“两全其美”的计谋在张垍心间诞生,他要给李白一个空想,以引荐的名义,彻底封死他入朝为官的道路。
李白全然不知,自己的才学已经成了他人的绊脚石。他依然渴望着融入京城的繁华,用自己的才学,明媚长安城的天空。
他的心头充斥着隐隐的激动,然而每次走在长安的街头,看着自己的一身布衣,再看看那些随处可见的华丽朝服,这仿佛宣告着他从来就不属于这里,也更让他打定了要成为长安城众多主人中的一个。
张垍果然在三天后主动上门,他的脸上带着客气的微笑,可李白却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这笑容中有一些说不出的意味。
洒脱的李白不愿意刻意挖掘隐藏在表象之后的深意,当听说张垍为自己想到了一条出路,更是将转瞬即逝的犹疑抛在了脑后。
张垍告诉他,想要得到唐玄宗的重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终南山玉真观里,拜访玉真公主。她是唐玄宗最疼爱的妹妹,素来喜欢老庄学说。只要李白的文采能打动玉真公主,她在唐玄宗面前的一句话,顶过朝中百官的举荐。
喧嚣的长安城,依然时刻勾动着李白的心弦。想要在京城扎根的渴望,成了李白此刻唯一的念头。
又到了树叶金黄,百花凋落的时节,看着纷扬的落叶,李白不由得思念起家中的妻儿。越是思念,就越是期望为了她们能在长安拥有立足之地。他想到了魏晋时期的才女苏蕙,因为思念蒙冤入狱的丈夫,在手帕上绣上七言诗句。
李白想想自己,思念妻儿之情与苏蕙的思夫之情又有何分别?感慨之间,一首七言诗在心头作成:“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吟罢此诗,李白立刻打定了到终南山拜谒玉真公主的决心。一连两日的行程,终南山已经在目力可及的远方。这让李白的双足萌生无限的动力,如同足下生风一般,很快就到了山脚下的镇子里。
他不敢在镇中过多停留,生怕天色渐晚,拜访玉真公主有所不便。一路打听着来到了玉真别馆,却没想到,本以为应当如同公主别院般富丽堂皇的玉真别馆,却是一处落满尘埃,结满蛛网,长满青苔的荒凉的宅子。
原来张垍早就知道,玉真公主并不时常住在玉真别馆里,她来去不定,毫无规律可循。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玉真公主早已出游华山和嵩山等地,归期不定,李白只能在苦等中耗费时光。
单纯的李白无论如何不会想到,那个口口声声承诺要引荐自己的人,背地里却进行着如此阴险的算计。这个世界注定不会只有花红柳绿,心头的梦也时常会与现实发生背离。然而无论路途多么坎坷,李白都不曾失掉心底的那份真诚。哪怕是落叶的凄凉,在他眼中也是可供欣赏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