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怎样的女人,会为了一个永远也抓不住的男人而矢志不渝空等一生?
一个怎样的男人,会让一个女人为了他而矢志不渝空等一生?
年少时,听到张学良与他的结发妻子于凤至的故事之后,这是我最想知道答案的两个问题。
多年以后,看过很多不同的人写他们的传记。写的人身份不同,立场不同,对他们之间的感情,诠释自然不同。
直至提笔写下这段开头的当下,我仍不确定能找到答案。历史是被精心打扮过的新娘,混在同样精心打扮过的传说野史之中,我们早已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构。但何妨信笔走一圈呢,沿着那个女人的命运与人生轨迹走一圈,索性就像孩提时夏日黄昏的傍晚,倚在爷爷奶奶的怀里,听一个遥远的故事、追忆一段旧梦一般,去追寻,一个女人为了一个永远也抓不住的男人而矢志不渝空等了一生的故事。
郑家屯的“女秀才”
于凤至,字翔舟。她于1897年阴历五月出生在吉林省怀德县南崴子乡大泉眼村,在家中排行老三,老大于凤彩,老二于凤翥。
父亲于文斗,是一方巨商、富绅、名士。在郑家屯开着“丰聚长”商号,经营粮谷、油盐、布匹等,除商号外,于文斗的产业还遍及煤矿、土地、木材、毛皮、辽河航运,是当地首富。于文斗人很精明,经商有道,却光明磊落,从不做蝇营狗苟的勾当,大富之后常常仗义疏财,帮衬邻里,解救贫弱,在辽河两域十分有威望,被推举为商会会长。
于凤至5岁时,在大泉眼村上私塾开蒙,9岁去了郑家屯,同时,父亲请了一位大儒担任她的老师。在这位老师的**下,她系统地学习过“书”“经”,腹中千卷文章。虽然是女孩子,但在才学上,却是于文斗三个孩子中的佼佼者。
二十世纪初年,清廷的威严江河日下,东三省匪患鹊起。辽西一带蒙古叛匪十分猖獗,屡屡烧杀抢掠,使得民生维艰。时任东三省总督的徐世昌为了平定叛匪,安定一方生计,多次派兵前去清剿,都没有取得实效。
于是,他想到了同样出身绿林、刚刚在平定辽中巨匪杜立三时立下了首功的奉天巡防营前路统领张作霖。那时候,张作霖驻军在新民府,日本驻军将张作霖手下两个士兵打死之后,日方却姑息了开枪的日本兵,张作霖不忿,便也下令打死了三个日本兵,一时间,双方各不相让,眼见着事态一步一步扩大,1908年4月,徐世昌将张作霖调往辽西,负责剿匪。
张作霖剿匪时的屯军地,不在别处,正是于文斗所在的郑家屯。于家商号的后院,一度成为张作霖的剿匪指挥中心。
一次,张作霖率军前去剿匪,在将匪军赶至深山老林之后,便率军队进了一个村子休整。没想到,土匪狡猾,竟使了一招回马枪,将村子包围了。张作霖率部下苦战,几乎招架不住了。这时,得到消息的于文斗二话不说,便说服了一个叫吴俊升的人,调来一队人马,替张作霖解了围。
于军,于文斗对张作霖有收留照拂之恩;于私,他对张作霖有救命之恩。
张作霖虽然出身粗野,但懂得知恩图报。那回之后,他便与于文斗结为兄弟,并时时思忖着,想找个机会报答于文斗的恩情。
那年,于凤至11岁了,出落得十分标致。她每日从学堂回来,并不需要大人催促,便会自己看书习字、温习功课。张大帅戎马倥偬大半生,每天都在刀尖上舔生活,看到于文斗这个好学的小丫头,心头甚是喜欢,总是叫她“女秀才”。后来,这个张大帅口中的女秀才还考上了奉天女子师范学院,成绩十分优异。
张作霖心念一动,或许,自己的儿子“小六子”(张作良的小名)可与这个姑娘缔结良缘,两家休戚与共,既可亲上加亲,又不失为报恩之途。
有一天,于文斗家里请来了一位算命的先生。他把女儿于凤至的生辰八字告诉了算命先生,只见先生一只手端在目下,拇指灵活地在其余手指上跳动一番,口中念念有词,良久才说:“此女,乃凤命,贵夫人之命……”于文斗几个孩子里,他原本就最喜欢女儿于凤至,今日听了算命先生吉言,一时间喜不自胜,还亲自拿笔记了:于凤至,凤命。
可巧张作霖进来了,刚一落座,便看到桌上几个字,“凤至”“凤命”,心下大喜,再一思忖,于凤至是凤命小姐,他的儿子“小六子”也算是将门虎子,倒也般配。若有朝一日儿子功成,图得龙位也说不定呢。张作霖打定了主意,要与于文斗结下这儿女亲家了。
起初,对于张作霖提议的这门亲事,于文斗是不同意的。于凤至是他一向视作掌上明珠的,他日要嫁,肯定要找一个一心一意厚待自己女儿的人家嫁了。官家之人,一般都是三妻四妾,女儿若是嫁过去,陷入周旋在各房太太中间、每日里为了丈夫的远近亲疏争风吃醋的生活里,他断然是不肯的。
张作霖知道于文斗的顾虑之后,当即保证,儿子只要娶了于凤至为妻,此后绝不再纳妾。于文斗这才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年,于凤至11岁,而与她订下了婚约的张学良,那年才8岁。
凤女虎子,结成秦晋
经长辈订下婚事后,于凤至这头一路求学,直至从奉天女子学院毕业。那时候,她写得一手好字、对得一手好对、赋得一手好诗、作得一手好文,已是郑家屯远近闻名的才女了。而张学良,则长成了一个翩翩的公子哥。从他“民国四大美男子”之一这个称号,我们便能想见他当年的风流倜傥。生在将门,仪表堂堂,张学良十几岁的年纪,身边便已经围着很多女孩子了,她们有的美貌,有的新派,张学良流连期间,有点乐不思蜀。
对于儿子的纨绔做派,张作霖看在眼里,觉得是时候告诉他婚约的事,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早早娶个媳妇,把玩野了的心收一收,也是好的。
得知父亲为他订了一门亲事,而且对方是郑家屯里的一位姑娘时,张学良心里百般的不情愿。对于张学良来说,出生在那里的姑娘,无疑就是村姑了。即便受了教育,那也是守旧的思想。几十年以后,当张学良经历了世事的巨变,他自己也被软禁多年终于恢复自由之身之后,回忆起当初对这门婚约的不满,仍然历历在目:“我对于凤至没有好感,并不仅仅因为她的出身,也不是因为当时奉天有一些比她好的姑娘想嫁给我。主要是我不想娶一个有传统思想的女人为妻。”
但张作霖是说一不二的将官,带兵如此,治家亦然。他对自己膝下的几个子女,从来都是威慈并施,且威严绝对远远多于慈爱。
张学良知道,父亲主意已定,这件事情木已成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既然迟早都要同意这门婚事,与其最后灰溜溜地同意,不如当下就同意,还能跟父亲谈点条件。于是,他接受了父亲安排的婚事,并且答应永不娶妾,但父子俩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张学良在外面的作为,父亲今后不再干涉。
那时候,张学良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不娶进家门,在外面追求志同道合的爱情也还是可能的。
作为张学良眼中的乡下人,于凤至也并不是愚顽无志的肤浅女子。当初订下婚事的时候,她不过才11岁,便能说出“绝不高攀权贵”这样的话。后来,在被张学良轻慢时,也毫不犹豫地维护了自己的自尊。
1915年,张学良奉父亲之命,来到郑家屯“相亲”。这位公子哥来到屯里,却并不去未来老丈人的家里,而是住在当年解了父亲的围,救父亲于危难之中的吴俊升家。他白天在郑家屯游**,到了很晚再回到吴俊升家里。直到自己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才派人送了彩礼单上于家,而自己则假装生病,并未亲自前往。自古以来,相亲都是需要本人出面的,张学良此举的确是有点出格了。
到底是少年意气。张学良想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还未见过面的未来老丈人、丈母娘,以及那个将要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知道,对于这门亲事,即便他自己做不了主,但他从心底是一万个不愿意的。
彩礼礼单用大红绸布包了,端到于家人面前。国中重宝、异域珍玩,写了很多很多页……着实丰厚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于家因为知道张学良要来他们家,在很多天之前就准备迎接了。家里准备了上好的菜品、时令的蔬菜水果,就等未来的女婿上门,好好招待一番。待张学良这么一闹,于凤至对于他的心思也了然了。她拿着彩礼单,翻也不翻,转头离了前厅,回到自己闺房,提起毛笔,写下了这样一首诗:“古来秦晋事,门第头一桩。礼重价连城,难动民女心。”
诗写得不卑不亢: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讲究个门当户对的。我乃一介民女,您却贵在将门,彩礼贵重是贵重,但我并无攀附之心!
彩礼单被退回到了张学良的手上。透过那首义正词严的信,张学良读到的,是一颗自爱女人的心。这才发觉,自己一直以来都认为于凤至是村姑,看来是先入为主了。于是,他这才精心地打扮了一番,重新带上礼单,亲自前往于家,一是赔礼,二是相亲。
那时候,于凤至已打定了主意,这样一桩婚姻不要也罢。张学良吃了闭门羹,下人传来的话是:“小姐说了,既然他不满意这桩婚姻,那我们暂时还是不要相亲的好!”
于凤至主意已定,任凭张作霖请了中间人怎么说和,就是不为所动。于文斗爱女心切,见女儿抱定了不见的主意,便不好再说什么。
眼见着这门亲事要黄了,吴俊升想起前些日子于凤至还托他买画,于是心生一计:让张学良假扮成画店掌柜,而自己则佯装约于凤至一起去买画,先让两个人见上一面,后面的事再从长计议。
张学良见过于凤至退回的礼单,上面的毛笔字体十分娟秀,诗也作得好,便想借着这个时机好好地考考于凤至。那天在画店,张学良见到来的年轻女子,容貌秀丽,举止端方,明明就是一位闺秀。而他当初却从言语、行动上,嫌弃她是乡下女人。他心底已经生出了悔意。
于凤至要买画,他便学着老板的样子,将身后的画一轴一轴地拿给她看。张学良每每拿出一幅画,于凤至都能一眼辨别出是古人真迹,还是后人伪造的赝品。两个人讨价还价、言语往来之间,于凤至总是凭着自己对古画的精通将张学良噎得说不出话来。张学良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才华、人品远远在自己之上。他心里暗暗地下定决心:非于凤至不娶。
那天一面,于凤至的声音、容貌深深地印在张学良的脑海里了,挥之不去。那晚,他在如豆的灯下,提笔写了一阙《临江仙》:
古镇相亲结奇缘,秋波一转销魂。千花百卉不是春,厌倦粉黛群,无意觅佳人。芳幽兰挺独一枝,见面方知是真。平生难得一知音,愿从今日始,与姊结秦晋。
于凤至原本对张学良对她的轻慢是十分愤怒的,结果,那天他假扮的那个画店老板,在她面前的窘态时时浮现她眼前,那个人分明还是有点可爱的。
这时,张学良的词送到了她的手上,她读懂了他对曾经举止的悔愧,对她的爱慕。于凤至被打动了,她提笔写了一首和词:
古镇亲赴为联姻,难怪满腹惊魂。千枝百朵处处春,卑亢怎成群?目中无丽人。山盟海誓心轻许,谁知此言伪真?门第悬殊难知音,劝君休孟浪,三思订秦晋。
误会消除,前嫌冰释,张作霖与于文斗欢欢喜喜地为两个孩子举办了婚礼。
张学良与于凤至结婚前的这一段故事流传颇广,却像是才子佳人小说里的虚构。李汉平在于凤至的传记《美丽与哀愁:一个真实的于凤至》里,将这段故事归入的章节是《史实与传说》,意思大抵是说,其中真伪,交给读者自己去评判吧。
帅府深深
嫁给张学良,于凤至开始了在“帅府”里当少奶奶的生活。
张作霖六房太太,十几位子女,除了张学良已经出嫁的几个姐姐,全部都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帅府上下,秩序井然,也森然。
张学良原本就比于凤至小,再加上他自小浪**惯了,对于自己所在的大家族,对于自己新组建的小家庭,是没有什么责任心的。一切全凭于凤至做主。夫妻二人相敬如宾。
于凤至虽然出生在乡下,但知书、识大体,对长辈尊敬有加,对下人以礼相待。不出几个月,张府上上下下对这位少奶奶,都喜欢得不得了。张作霖尤其看重自己帮儿子订下的这个媳妇。遇上张作霖发怒时,府上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有于凤至敢上前去劝公公息怒,张作霖往往会收了脾气,众人这才能松一口气。
夫人的得体、端方,张学良看在眼里。
嫁给张学良第二年,也就是1916年,他们的大女儿出生了,取名张闾瑛。接下来,他们的三个儿子相继出生。长子张闾珣,亦是张作霖的长孙。张作霖对他十分疼爱,这个孙子也常常缠着要与爷爷待在一起。关于这对祖孙,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趣事,说的是张作霖有一日发现,这个孙子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爷爷的身后,他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张作霖便回身问:“你跟着爷爷做什么呀?”张闾珣说:“我要数你说了多少个‘妈了个巴子’。”张作霖乐得哈哈大笑。不幸的是,于凤至的这个儿子十几岁的时候,随张学良去英国时,被爆炸的弹片伤到了脑袋,精神失常了。
于凤至生完最小的儿子之后,得了一场大病。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药吃了一副又一副,总不见好,反而还加重了。于凤至的母亲便和张学良的姨母商量,让张学良娶了于凤至的一个侄女,这样,于凤至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孩子们也有人照应。张学良想都没想果断拒绝了,他说:“她现在病得这么厉害,我结婚不是催她死吗?”最后,张学良说,如果凤至真去世了,他再娶她的侄女不迟,但前提是,凤至自己得同意,把孩子交给侄女。后来,于凤至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而因为这件事情,她一直十分感念他。
张学良对几个孩子也很疼爱,尤其是最小的儿子,因为这个儿子眉眼间最像他。他们还把几个孩子陆陆续续都送到沈阳去学习国画。那时候,沈阳有个“湖社画会”,集结了当时最著名的一批画家,而他们大都指点过几个孩子的绘画技法。“湖社”自办了一份刊物,常常品评推荐几个孩子的画,甚至上面还评价他们“沉静好学,聪慧过人,进步极速,习国画四五年,或笔致劲健或潇洒天真或肃穆有逸气……”
于凤至嫁过来几年,公公张作霖已经由奉天督军,变为统治东三省的“东北王”了。一大家人在张作霖的荫护下,过着在外受人尊敬、在家平静无波的生活。
张学良常常在外面跑,于凤至知道,他在外面是有相好之人的。起初,发现丈夫的不忠,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高山流水,钟子期死,俞伯牙为之砸琴绝响;梁祝化蝶,彼此宁死都保持着对对方的忠诚……于凤至读过很多至交知己的美谈,每每想起古人的做法,再对照当下的自己和丈夫,便觉悲从中来。
但从小她受的教育,不允许她姿态难看地吃醋、哭闹,更不允许府上大大小小百十来口子人看他们夫妻二人的笑话,张学良回到家里来时对她的尊敬也让她无从指摘,她强忍着内心的酸楚,仍如往常一样,周全、得体地生活在大家庭里。张学良风流是风流,但想起自己病得几乎不治的情况下,张学良依然没有放弃她,她多多少少是安心的。于凤至似乎也没有发现他对哪个相好的女人真的动过情,都是逢场作戏,雁过无痕罢了。
这样的事情经历得多了,于凤至也习惯了。不管他在外怎么风流,他的家却只有一处,那就是于凤至这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学良对于凤至早已产生了一种超过了夫妻情分的依赖。他不避人前,总称她为姐,她则称他的字:汉卿。
帅府深深。丈夫不在,孩子又不在身边,于凤至常常觉得闲散,又不想与社会脱节,于是,她便征得了公公的同意,去东北大学当旁听生了。其实,她去学校更大的动力,是想跟上自己丈夫的步伐。
转眼间到了1928年,于凤至嫁给张学良十三年了,早已是老夫老妻了。
6月4日那一天,公公张作霖乘坐的专列在皇姑屯火车站附近,被日本关东军炸毁了。张作霖被送回大帅府的时候,已被炸得血肉模糊。全府上下哭成一团、乱作一团。张作霖交代“让小六子快回沈阳”之后,便去世了。
当时,张学良不在。作为张作霖最看重的长房媳妇,于凤至成了大帅府的主心骨。
这些年嫁到大帅府,于凤至耳濡目染了一些官场、战场的谋术,张学良也常常跟她讲一些军校里的事情,她迅速地判断了眼下的形势:公公去世的消息一旦发布,不但帅府上下所有人性命不保,整个东三省,怕也是要落到日本人手里的。为今之计,只有秘不发丧,等待张学良回来再作打算。
公公一向疼她,但她不能哭。于凤至强忍着悲痛,先是派人把张学良叫回来。然后吩咐下去:第一,府里一定要保持跟平常一模一样的气氛,平常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绝不可有半点异常;第二,不许任何人来府里探视;第三,不管谁问起大帅的情况,就说只是受了点伤,还需要静养。
终于,张学良潜回帅府,主持大局,顺利完成权力交接,东三省才暂时保持了稳定的局面。张作霖的死讯这才公布,于凤至亲手操办了公公的葬礼。
于凤至临危时的表现,让帅府上下,也让张学良,见识到了这位弱女子的沉稳与决断。
这一年于凤至也不过三十出头,成为府里的当家人;张学良尚不到而立之年,成为坐镇东北三省的大帅了。
那几年,时局动**,风云翻涌。于凤至眼见着自己的丈夫渐渐地由一个喜欢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变成了一个心怀家国、有所担当的真正的男人了。她自己更是尽心尽力地,以主母的身份,主持着府里的大小事务。
赵四小姐:不是情敌,是宿命
都说女人天生爱浪漫,喜欢追求一份站在他面前会让自己脸红心跳的爱情。男人大概也是这样,心底也会深深埋着这样的渴望。
张学良对于凤至,有敬、有重、有依赖、有感激,有年月日久同甘共苦之下培养出的浓厚亲情,唯一缺的,是**。而**与爱情,常常是密不可分的。
婚后,张学良从不把外面的女人带回家,几乎成为夫妻二人之间的默契。张学良也曾向于凤至提出过要纳一个侧室,于凤至当时拒绝了,张学良尊重她,从此再未提起要娶那女人的话头。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赵四小姐,赵绮霞。赵四小姐与于凤至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她活泼、开朗,小小年纪便活跃在交际场上,当画报上的封面女郎,娇俏的身影常常穿梭在酒局舞厅里。张学良在舞厅里一眼见着她,便深深地沦陷了。
张学良不仅把她带回了府上,而且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态度强硬表示要于凤至接纳她,并不惜与妻子横眉冷对。
于凤至知道,这次张学良是真心的。
那一年,赵四小姐不过才十七八岁。与张学良认识很久了,她前脚投奔了张学良,她的父亲后脚就在报刊上发表声明,断绝与女儿的关系。
那是于凤至头一次与赵四小姐相对。张学良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她们一个老成持重,一个活力四射。显然,张学良敬的是前者,爱的是后者。
终于到了这一天了。接下来,他会带一个一个的女人回来,深爱着张学良的于凤至,能够对他在外的女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真要带回府里来,她要如何做到眼不见为净呢?刚开始,当然是不同意的,张学良在旁边,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来,喝令她接受赵四小姐,而于凤至态度更坚决,她宁愿离婚,也不接受他纳妾。
这时,赵四小姐扑通一声跪了,她说:“我只求能够做大帅的秘书,陪在他身边。我可以一辈子不要名分。”
赵四小姐没有退路了,张学良没有退路了,于凤至也没有退路了。
于凤至只好答应了下来,前提是,她是张学良的秘书,不能住在府里。但工资一定要宽裕地发。
得了原配夫人的许可,赵四小姐光明正大地留在了张学良的身边。她入不得帅府,便把张学良“拐跑”了。张学良归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挽不回丈夫的心,拉回他的人也是好的。于是,于凤至又拿自己的私房钱,在帅府旁帮赵四小姐买了一座房子。于凤至开始了与赵四小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
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囚禁了起来。
那时候,于凤至带着孩子在英国,还是张学良陪他们一起去了。想不到,他提早回来,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听到消息的于凤至,动用了自己能够动用的一切关系,甚至给与自己拜了干姐妹的宋美龄写信,让她劝劝蒋介石。
亲爱的姐姐:张学良罪及委座,幸蒙特赦,仍须严加管束,不知如何得了?学良不良、我亦有责,甚为遗憾!可否把他交给我看管,送出国外,以了介公之责。
请多帮忙,感同身受。
电报发出了,于凤至心急如焚地等待结果,却迟迟不见动静。
这时,她才知道,张学良已被秘密囚禁在南京鸡鸣寺。
于凤至选择了回国。她把孩子托付好,来到了张学良身边“陪狱”。三年时间,张学良的“牢狱”一迁再迁,从南京到安徽,从江西到湖南。于凤至一路作陪。
那时候,蒋介石对张学良说是软禁,其实与坐牢无异了。士兵把居所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了,连吃饭也得与看守的特务同桌。曾经看过几张张学良被囚禁期间的照片,照片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除了站在最中间的张学良与赵四小姐之外,其余的人,全部是看守张学良的人。也难怪张学良在失去自由的初期,常常苦闷到失声痛哭。
他们夫妻二人,只有晚上可以相对独坐。这时候,张学良不是吟着那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便是哼着《四郎探母》。那诗、那戏,是他处境的写照。
身处牢狱,不知几时能重获自由,丈夫的心境时时悲愤,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长久以来的情绪不畅,于凤至忧思成疾。她被确诊为乳腺癌。在当时的中国,这基本相当于绝症了。
于凤至在回忆录《我与汉卿的一生》里写道:
1940年春,我病了。经送院,检查出患了乳癌,好似晴天霹雳打击我俩的心。对之,我们商量。汉卿沉痛地说:我们怎么办?你要找宋美龄了,要求她帮助你去美国做手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会康复的,一旦病好了,也不要回来。不只是需要安排子女留在国外保存我们的骨肉,而且要把“西安事变”的真相告诉世人。蒋介石忘恩负义,背弃诺言,他是一定要编造这段历史的。
张学良鼓励于凤至去美国求医。但对于凤至来说,那是怎样的两难选择啊。她想留下来,陪着丈夫。只要能与他相伴,死,她是不怕的。可她若死在牢狱之中,他们远在国外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最终,于凤至答应听张学良的话,去美国治病。但前提是,张学良一定得答应她,一定要等重获自由的那一天,千万不能自杀。于凤至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多少个忧思袭扰的深夜,夫妻俩都在抱头痛哭。
为了救妻子,张学良给戴笠写了一封信,字字是泪,句句是血,目的只有一个,求他们帮助于凤至到美国去,为她治病。那封信,几经周转,经过宋美龄,才到得蒋介石的手上。蒋介石这才松口,同意放于凤至治病。他们安排于凤至去美国救治了。那时,他们谁也没想到,那竟是永别。
于凤至走后,赵四小姐来到了张学良的身边。那时候,他们同样谁也没想到,这一陪,就陪了后半辈子。
张学良:生平无憾事,唯负此一人
多次胸部摘除肿瘤手术、切除一侧**、化疗……一场劫难下来,她形销骨立,憔悴不堪。但于凤至以常人无法想象的坚强意志,与病魔作对抗,那时候,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力量,是期待有朝一日能与张学良团聚。
当时,美国的医学的确比中国发达许多,原本她以为自己已被判了死刑,却又奇迹般地痊愈了。
于凤至,已经第二次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两次,张学良都是以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她。每每念及此,再想起此时,不知道汉卿身体好不好?他每天吃得合不合胃口?他在狱里的苦闷怎么排遣呢?……她都会陷于极度的痛苦之中。
而她不知道的是,赵四小姐去了张学良身边之后,张学良慢慢地从悲苦之中解脱出来了。原来,爱的力量竟是可以让人战胜一切困难的。于凤至能给张学良陪伴,却无法让他从孤苦之中解脱;赵四小姐除了陪伴而外,还能让张学良在爱里得到救赎。
这也是为什么张学良在几十年的软禁生涯里,心境能够渐渐转平。
但她还是得强打起精神面对现实。而眼下,除了自己丈夫张学良的安危与自由外,她最需要面对的现实就是,她需要赚足够的钱。
她的病,孩子的教育,他们在美国的生活,还有,张学良重获自由后,他们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钱。
她一个东方女人,只有满肚子的诗书文章,似乎很难找到赚钱的门路。这时候,她想起了股票。
她知道,那是可以让穷人一夜之间暴富,让富人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的营生。但她是于文斗的女儿,父亲不仅给了她聪慧的头脑、经商的天分,还给了她杀伐的决断。没错,股市如战场,同样需要决断。
她拿着治病之余所剩不多的钱,一个猛子扎进了华尔街股票交易所。
她赚了,但她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每赚到一笔,她不是赌徒一般地将所有的钱再投进股市,而是用来购置房产,再出租出去。股市是靠天吃饭,靠运气吃饭的,聪慧如她,自然会选择房产这种稳赚不赔的投资,当作自己的后路。
没过多久,于凤至便已成为巨富了。
她买了两栋别墅,按沈阳大帅府的风格装修了,一座她住,一座留给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住。
治好了病,挣了足够多的钱,于凤至的余生,就只剩下了一个字:等。
等张学良被释放,等张学良来找她,等他们夫妻团聚。
而她等来的,却是张学良请求离婚的信。拿到张学良的信,于凤至说了一句:“汉卿是他们笼子里的一只鸟,他们随时都会把他掐死的。几十年来,我为了汉卿死都不怕,还怕在离婚书上签个字吗?”
于凤至给赵四小姐写了一封信:
荻妹,回首逝去的岁月,汉卿对于我的敬重,对我的真情都是难以忘怀的。其实,在旧中国,依汉卿的地位,三妻四妾也不足为怪(依先帅为例,他就是一妻五妾)。可是,汉卿到底是品格高尚的人,他为了尊重我,始终不肯给你以应得的名义……闾瑛和鹏飞带回了汉卿的信,他在信中谈及他在受洗时不能同时有两个妻子。我听后十分理解,事实上二十多年的患难生活,你早已成为汉卿真挚的知己和伴侣了,我对你的忠贞表示敬佩……现在我正式提出,为了尊重你和汉卿多年的患难深情,我同意与张学良解除婚姻关系,并且真诚地祝你们知己缔盟,偕老百年!
仿佛诀别一般,又仿佛是为自己做最后的了断,她回忆起与赵四相识、相处的点滴,直到最后,她同意离婚,祝张学良与赵四小姐幸福。
与于凤至离婚后,张学良娶了赵小姐。
那个于凤至当年心一软收留下的私奔了的女学生,那个当初跪在她面前说永远不求名分的赵四小姐,终于在无名无分地陪了张学良三十五年之后,名正言顺地成了她深爱着的那个男人的妻子。
于凤至从十几岁嫁入张家,当了半生张家少奶奶与张夫人,从那时开始,与张学良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唯一的安慰,还是那些旧时友人们在写信给她时,用的称呼还是:张夫人。那是她一生的感情最后剩下的唯一支点。
那时候,于凤至恐怕已经没有怨了,而是认命。
她努力做到温柔、端方、得体,保持着自己的体面,赢来的,是汉卿的敬;赵四小姐私奔、下跪、不求名分,追求自己的爱,赢来的,是汉卿的爱。
她有才、有貌、有智慧,换来的是汉卿的依赖;赵四小姐莽莽撞撞、做事全然不顾后果,换来的,却是汉卿相伴余生的承诺。
可见,爱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因为那个人足够完美。爱一个人,是连那人的不可爱之处,也能甘之如饴地一起爱了。
1990年,于凤至在美国洛杉矶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享年93岁。她的墓葬旁边,空着一穴,是她为张学良留的。
2000年,赵四小姐在夏威夷去世,享年88岁。她的墓葬旁边,也空着一穴,也是她为张学良留的。
赵四小姐去世的隔年,张学良亦在夏威夷去世。他选择葬在夏威夷,葬在赵四小姐身边。他不是不知道于凤至身边也有他的去处,但既然辜负了,那就辜负到底吧。
于凤至,半个世纪的等待,仍然没有等来那个她爱了一生的男人。
张学良在1990年恢复自由后,带着赵一荻去了纽约。站在于凤至墓前,只留下了一句话:生平无憾事,唯负此一人。
世上情爱千万种,唯于凤至的那一种让人惊痛。但若张学良失去自由的几十年里,她不那么情深义重,世上少了一个终日活在悲苦之中的女人,历史上便会多一个饱受指摘的无情女人吧。悠悠众口最是难堵,但好在,那一场等待,于凤至是甘愿的,这或多或少会让她心里的苦少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