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上半叶,上海是十里洋场,老克腊、新贵族,端端的都是西洋做派。上海的声色场在百乐门,位于静安寺。留声机里飘出的是时兴小曲儿,收束纵肆恰到好处的旗袍里裹着的是顶有名的交际花。
而北平的魂,是在前门外大栅栏方圆几里,是在八大胡同。京韵大鼓,皮黄二腔,穿着长衫的狎客,盘着云鬟的艺妓,表的都是故都旧梦。
上海的百乐门里,出了个民国“首席”交际花唐瑛,而北平的八大胡同,则飞出了个民国“侠妓”:她自幼失怙辗转飘零,却识文断字小有才情;她流落花台,却百般洁身自好乃至于得了个脾气古怪的名声;她没有倾国倾城的貌,却是为数不多的,飞出青楼,飞出八大胡同,飞过历史的烟尘,至今仍被时时提起的女人。
她,便是曾名动公卿,生平故事屡屡被搬上荧幕的民国名妓:小凤仙。
云吉之班,有凤来仪
小凤仙一听便是艺名,是走街串巷卖艺谋生的人才有的那种名字,即便后来沦落风尘,依然人如其名,带着点野气。并不像李师师、陈圆圆的名字那般,一听到耳朵里,眼前浮动的,便是梳妆台前精心地描了黛眉、施了朱粉、点了绛唇,端端等相好的公子来的纤弱模样。
小凤仙于1900年出生在杭州,官名叫朱筱凤。母亲既是添房,她自然是庶出。即便后来名满京畿,但毕竟是烟花柳巷中人,不会有人关心、探询、记录一个妓女的身世,于是,关于她的生、她的长,几乎不见于任何正史记载。但我们何妨借着零星的野史、传说,再添点想象,去还原二十世纪初年清廷摇摇欲坠时,被罢职武官日渐穷困的家里,新添的一位女儿的故事呢?
小凤仙的父亲是失了公职赋闲在家的,空有一腔英勇却报国无门,空流八旗子弟的血脉却眼见门楣失色。小凤仙的出生,并没有为这个满腹惆怅与怨悱的男人带来多少安慰,相反,却让这个本来就生计维艰的家庭更加贫穷。
嫡母是厉害的角色。也许,当初还是个阔气人家的小姐,欢欢喜喜嫁过来的时候,还做过几天官爷家的夫人,享受过被佣人伺候的日子。她眼见着丈夫从吃皇俸的官沦为一文不值的布衣,心里时时觉得命运悲苦。她无法宽待丈夫娶来的小妾,以及她生下的孩子。吃穿用度,自然是要百般克扣的,时不时地再来上两句指桑骂槐。父亲死后,嫡母的态度更加恶劣。当时小凤仙还年幼,目睹着大妈整日冷着的一张脸,至多凭着孩子趋利避害的本能,不去靠近就是了。小凤仙的母亲就不一样了,她没念什么书,大道理说不出几个,但还是有心气儿的,并不愿意为了讨口饭吃,而过着名为人妇实则寄人篱下百般受辱的生活,索性带了女儿,离开了朱家,自己谋生去了。不识字,没靠山,母亲能找到的活计,想必也就是在富贵人家当个帮佣而已。
想来,小凤仙日后的那份倔脾气,多半是遗传自她那虽出身卑微却心高气傲的母亲。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清苦、快乐,也短暂,母亲没多久就病逝了。母亲去世那年,小凤仙还是无知的年纪,只是懵懵懂懂地听到旁人讲“死”这个字眼,听到大人们长吁短叹,说年纪轻轻就走了丢下这个小丫头多可怜,却并不知道这些词语背后代表了什么。许是受了母亲生前的所托,许是看着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可怜,一位张姓的奶妈收养了小凤仙,同时,也把自己的姓给了她。命运并没有厚待于她,但于这样一个打从出生,除了被母亲疼爱而外没感受过多少善意的女孩子来说,不至于流落街头,便已是莫大的恩典。
小凤仙身边换了一个照顾她的人,不变的,仍然是随了新的“母亲”,换了一家人做帮佣而已。她渐渐地懂了事,知道自己与张奶妈服侍的人家里与她一般大的孩子似乎有所不同,她不明白命运安排这件事情的道理,但她接受这份不同。她不像阮玲玉,给人家当帮佣的童年时代并没有给她留下阴影。直到她11岁时,武昌起义的战火烧到杭州,奶妈带着她逃离杭州,来到了上海。
彼时,年幼的小凤仙并不知道,这场战火在多年以后,会因为一个人而与自己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这是后话。
偌大的上海,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带着一个还远远不能自立的孩子,仿佛沙粒入海,求生维艰。世间流离悲苦,相遇、分离,都不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万般无奈之下,张奶妈将她托付给了一个卖艺为生的唱戏人,从此音信杳然。说是托付,其实相当于卖了,因为奶妈是收了钱的。但好歹是曾经收留过她的,也养育过她。而那个漂泊无着的小姑娘,改名叫“小凤仙”,开始了卖艺的生涯,她在历史中的印迹,亦慢慢地清晰起来。
唱戏的姓胡,是位老江湖。他戏唱得好,人也精明,孤身一人走南闯北惯了,大抵早已对世间的情分失去挂碍。在他的**下,小凤仙的戏唱得一等一的精彩,而她的人呢,则几乎从没有对什么事情过分执着过。女人们最向往的东西,什么胭脂水粉啊,什么世俗的情爱啊,什么浮名虚利啊,她通通不在乎。她不怕苦,苦是她从小吃惯了的,她只是觉得人活着啊,得图一个气顺,一如她母亲当年。
老胡带着小凤仙,一路避着战火,从南京辗转到上海,再一路北上,寻着个还没有被战火波及的村镇,便唱上那么一两出,风尘仆仆,倒是吃得饱,睡得好。
就这么一直到了北平。
戏子讨生活嘛,天桥底下固然可以卖唱,毕竟满足的是游客,不若觅得一处固定落脚,笼住一些常客来得可靠。当然,胡先生的如意算盘不仅仅是这些,更是见得小凤仙出落得亭亭玉立,若她以色相侍人,总比卖艺献唱赚钱更容易。八大胡同自然是首选,挑在陕西巷云吉班。
从未听说小凤仙抵死不从的故事,以她的性子,若是不愿意的事情,想必谁也不能逼她就范。小凤仙对于她“命不好”这件事情,一直都是顺从的。或许,她一直认为,既是命,便没有“不好”这一说。
老北京城里,但凡有些钱的,有些权势的,都少不了去八大胡同寻点乐子。他们见惯了一个模子刻出来般被训练得仪态万方的小姐,像小凤仙这种没有惊为天人的美貌、没有逆来顺受性格的“野丫头”,反倒让狎客们来了兴致。因而,小凤仙非但没有被逐出门,反而因了古怪刁钻的性格而出了名。
初识蔡将军,英雄困兽
自古流落至欢场的女子千千万万,没有被历史湮没的屈指可数。而她们之所以被记得,往往是因了与英雄或名将有一段爱情故事,不知这算是女人幸运还是悲哀的部分,李香君与侯方域,董小宛与冒辟疆,柳如是与钱谦益,梁红玉与韩世忠……以及,八大胡同里略有名气的小凤仙与一代名将蔡锷。
蔡锷何许人也?
他1882年出生于湖南,12岁中秀才,16岁入长沙时务学堂,17岁赴日本留学,先后进入东京大同高等学校、横滨东亚商业学校、东京陆军士官学校,23岁回国,先后在江西、湖南、广西等省的军事学校担任教练。
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时,蔡锷正在云南新军第十九镇第三十七协担任协统。10月10日,湖北武昌一声枪响,推翻清政府的辛亥革命爆发了,湖北成立了以黎元洪为首的军政府。紧接着,蔡锷在云南举兵响应武昌起义,并成立云南新政府,出任都督。
可以说,推翻已是末日黄花垂死一搏的清廷,成立新军政府,是蔡锷从军生涯中最辉煌的时刻。
武昌起义之后,袁世凯按照与南方革命军的约定,逼溥仪退位,由自己出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并于1913年10月10日就任正式大总统,之后,他通过解散国会、废止《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改内阁制为总统制等措施,进一步扩大总统的权力,进而开始着手恢复帝制。
一旦袁世凯登基成功,必然意味着革命果实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以蔡锷为代表的南方革命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那一头,决意捍卫革命成果的革命军们开始积极活动,筹谋阻止袁世凯的复辟动作;这边厢,袁世凯深深忌惮蔡锷在南方革命军中的号召力,于是,找了个借口召蔡锷进京。袁世凯对蔡锷恩威并施:封他为“始威将军”,月俸高达5000大洋,同时还让自己的儿子拜入蔡锷门下,总之,说百般笼络并不为过。到了京城的地界,蔡锷手下无兵无将,一举一动都在袁世凯的监视之下。眼见着袁世凯一步一步往前推进着自己的复辟计划,蔡锷心中十分焦虑,却也别无他法。
蔡锷仔细地权衡了自己的处境。在京中举事反对袁世凯登基?袁世凯久经战场、官场,眼下又大权在握,在他眼皮子底下有所动作,无异于虎口拔牙,显然是行不通的;奉劝袁世凯不要逆着社会发展的潮流而行?如果说蔡锷曾经还对袁世凯抱过希望,那是因为他见他废除科举、兴修铁路,的确是做了一些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好事,而当袁世凯秘密签订了《二十一条》,当他已经丝毫不去掩饰自己登基复辟的野心,并通过一系列措施扩大权力通向独裁的时候,蔡锷这才惊觉,已经无法再对他心怀希望了。为时之计,只有静待袁世凯放松警惕之后,再借机逃回云南,发动起义。
蔡锷麻痹袁世凯的手段,说来其实并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是整日饮酒作乐。饮酒,每饮必醉,每醉必耍酒疯;作乐,沉迷于烟花柳巷中,流连于姑娘们的温柔乡里……蔡锷想让袁世凯相信,他是一个好色之徒、胸无大志之辈,家国命运、民族大义这样的重担,他是担不起来的。
偏偏蔡锷这样一个老套的局里,出现了最佳女主角,也就是本篇小传的主角:小凤仙,使得“妓女侠客”“英雄美人”的故事成了当时的佳话,也成了百年的传奇。
这一日,苦闷之极的蔡锷,与往常一样踱着方步,来到了八大胡同陕西巷云吉班。蔡锷被袁世凯变相软禁在北京的日子里,有着极高的官衔,领着极高的俸禄,却基本没什么军务可做,所以,常常穿着做工不怎么考究的便服就出门了,远不及他一身戎装来得英武,再加上他满腹心事,总也打不起精神。怪不得风月场的老鸨们惯于以貌取人,因为她们需要敏锐地嗅出哪位客人怀揣着大把的银两,可供她们掏取,然后会对那位客人分外周到仔细些,当然,这份周到仔细里,也包括了作陪姑娘的品貌。蔡锷的打扮,绝对被归类到了二流的狎客里,云吉班鸨母为蔡锷安排作陪的姑娘,叫出来的,自然也是二流的小凤仙。
这里需要纠正一下的是,认识蔡将军之前,小凤仙是有些名气的。这份名气,并不是后来人们传说的因为她“色艺俱佳”,也还没有到成为云吉班挑班台柱的地步,而是:戏唱得好,难管教,不愿取悦客人。
蔡锷初来云吉班,并不介意被怠慢。相反,他满心里想着的,是如何才能阻止袁世凯称帝。他被引到小凤仙房中,对于向他结了个万福的小凤仙,只抬眼一看,便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中去了。
而小凤仙,自幼走南闯北,阅人无数,一眼见到蔡锷,便料定眼前这位绝非等闲之辈,与其他前来寻欢的客人都不同。只见他眉宇一直深锁着,但仍然透出一股子英气,举手投足之间丝毫没有拘谨猥琐之态,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即便是匆匆一瞥,却也是坚定而有力道的。
她此生头一遭,心念一动,因一个才见了一面的客人。
领蔡锷进来的人冲小凤仙使了个眼色便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小凤仙明白,这是在告诉她,可别又使小性子,把客人气走了。这样的事情,在小凤仙那里是常事。
初次相见,自是一番寒暄。小凤仙少不得问起蔡锷从事的职业,蔡锷随口说是做一些小买卖。她自然不信,但也不说破。看得出来蔡锷心中有事,并没有对她怀有多大的兴趣,也不待他相问,便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交心,是相互的,但总得有人先跨出这一步。直觉告诉小凤仙,眼前这个人值得她这么做。
蔡锷戎马半生,愈是铁血男儿,愈是有一颗温柔之心。他听着小凤仙讲自己算不上跌宕起伏却凄凉无比的身世,却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云淡风轻,时不时还能调笑一两句,心里翻涌起一阵怜惜。他觉得,她与那些因为贪慕虚荣而不惜以色相侍人的女人不一样,与那些因为命运不公而被迫沦入娼籍因而自怨自艾的女人也不一样。他渐渐地开始放下那件自打入京以来便让他呕心沥血的、事关国家政治命运的、如泰山压顶般使他喘不过气来的心事,去打量眼前这个女人,去听她的故事。
那一日,他们相谈甚欢。小凤仙送蔡锷出门、下楼,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深处。他会不会再来,小凤仙不知道,但她已经对他有所期待。
戏是假的,情是真的
民国女人是冲破自古以来男尊女卑观念的第一代人,而她们对于爱情、对于性的开放程度,比之现代的女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读民国女人的传记,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读她们的情史:萧红、阮玲玉、陆小曼、凌叔华……不管是才女还是名媛,她们的命运,无不因为与多位男人的情感纠葛而几番改变轨迹,反倒是小凤仙,寻常人眼中最无情无义、唯财权是从、尝惯了露水情缘的妓女,从遇到蔡锷将军那一刻起,便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命运委身于他,把自己的名字与他的名字紧紧绑在一起。
小凤仙自小飘零,没有上过私塾接受传统诗文的启蒙教育,没有条件进洋学堂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母亲早逝,更没来得及教给她什么人生的大道理,所有的人情冷暖,她是从跟着老胡闯**江湖的那几年体会出来的,而大部分的道理,都是来自于老胡教给她的那些戏,故事五花八门,但她悟出的理却是一样的:善有善报,功不唐捐。而那些帝王将相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也让她对人与人之间的灵魂契合有了很高的期待。
彼时,她还不知道,他便是武昌起义之后发起云南首义、居功至伟、大名鼎鼎的蔡锷将军。
那日之后,谁也没想到蔡锷会再来。不几天,蔡锷又来了云吉班,点名要小凤仙作陪。云吉班一众丫鬟小厮们忍不住窃笑,心想,小凤仙居然也有一位常客了。
小凤仙心下欢喜。她是爽利的性子,并没有故作矜持,没有假意端着架子,也没有强压着心中的喜悦,而是欢欢喜喜地迎接了蔡锷。
蔡锷家中是有妻小的,逛八大胡同实在是权宜之计。遇到小凤仙之初,蔡锷发现她的与众不同,但未必对她动真情。但既然还是得假装成浪子,还是得光顾妓院,还是得维系个相好的,选小凤仙倒真不错。此后,云吉班里小凤仙处,便成了蔡锷常去的地方了。
闲谈之间,蔡锷发现小凤仙虽出身粗野,却是有一些见识的。比如说,蔡锷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身份,所以,当小凤仙问及他来北平的缘由时,他只说是为了名利。一般的女子,定然会为了迎合他而说出些诸如“求名逐利本就是人性使然”这样的话,而小凤仙没有,她非但没有帮他找合理化的理由,反而无情地嘲讽他一番。名利之说,本就是蔡锷打的马虎眼,自然对她的嘲讽不放在心上,反倒对她又多了一分敬重。
当然,蔡锷也知道,小凤仙的这些见识多是她从戏文里学来。只是戏毕竟是戏,戏里的故事毕竟有太多虚构的成分,不是真的历史,于是,他从此便做了小凤仙的“私塾”老师,跟她讲一些历史掌故,告诉她戏里的历史和真实的历史区别在哪里;教她做对子,以及如何拿捏其中的平仄、对仗、虚实、韵脚;教她吟诗,同时告诉她诗人写这首诗时的处境、心境……别看蔡锷是武将,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前清举人,历史典故信手拈来,诗文功底比了任何一个文人都毫不逊色。
经了蔡锷有意无意的**,小凤仙愈来愈有闺中才女的模样了。蔡将军不来云吉班的时候,她也能翻上两本闲书打发时光了,她的房间里,还常备了笔墨纸砚,平时自己习字,偶尔供蔡将军练字。这一日,蔡锷发了雅兴,挥毫为小凤仙作了一副对子:不信美人终薄命,从来侠女出风尘。题款处写上:凤仙女史灿正。
蔡锷一边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一边作势搁笔。在一旁研墨的小凤仙不乐意了:“你既不是朝廷钦犯,为什么单单在上面写了我的名字,却不愿署上你的名字呢?若非嫌弃你我二人地位、身份悬殊,何以至此?”
蔡锷并非势利小人,只是一直以来并未告诉过小凤仙自己的真实身份这才有意不写,既然她有此要求,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对于小凤仙的人品也放心,这才重又提笔,在“凤仙女史灿正”的旁边,署上了名字:松坡。松坡是蔡锷的字。
小凤仙大惊,云南府蔡松坡蔡锷都督的大名,即便远在京城,她也是知道的。八大胡同是什么地方?天南地北的人来这里寻乐子,满肚子的时局、八卦,酒过三巡,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都守不住了。武昌起义后,蔡锷将军如何举起云南首义大旗响应革命的事迹,她早就听说过,而如今,这位大英雄就在自己的身边,每日教她识字读书,还为她题了字赞她是“侠女”。小凤仙早就知道他并非平庸之辈,但也决然没有想到他就是蔡锷。
蔡锷呢,既然已将身份如实相告,他也相信小凤仙不是贪生怕死、贪恋权贵的女人,更是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了。
此时,蔡锷于小凤仙来说,是亦师亦友亦恋人;小凤仙之于蔡锷,也不再是当初将计就计时随便选的一个人,是她可、别人亦可的了,而是真真正正的红颜知己,非她不可了。
蔡锷来到北平,寓所在棉花胡同66号,但此时,若人们想找蔡锷,棉花胡同未必能找得见,但去云吉班便往往能够找到。
对于蔡锷的“**”行止,袁世凯未必真信。蔡锷深知,袁世凯不是好糊弄的,想要让他彻底放松警惕,他与小凤仙的戏便得加码:不仅要让袁世凯的眼线相信他早已沉溺在小凤仙的温柔乡里,更要让老百姓也相信,此时的“始威将军”,已非昔日那位侠肝义胆的将军,而是一位眠花宿柳的将军了。
于是,蔡锷一改隐姓埋名佯装寄情于美色的做法,公然表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并常常在云吉班大宴宾客,请来的往往都是显贵。小凤仙,则大大方方地,以主母的身份招待来客。每每蔡将军要举办筵席了,云吉班只道是被人承包了,一概外客皆不招待,只许蔡将军下了请帖的贵客进入。一时间,京城里流言四起。
棉花胡同里蔡府里的原配夫人坐不住了,她也算是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并不反对丈夫纳妾,偶尔偷逛个窑子她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堂堂一个云南府的都督,却这样大张旗鼓地与一个妓女在妓院里过起了日子,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蔡将军的后院起火了。只要蔡锷回到棉花胡同的府上,街坊邻居们便有好戏看了:夫妻之间的吵闹声、摔杯打碗的声音,成了胡同一景。
后来,挺着大肚子的夫人与蔡锷的老母亲,一气之下回了蔡锷的老家。蔡锷便索性在云吉班长住下了。
这出闹剧,袁世凯看在眼里,他终于长叹一声:“原本以为蔡松坡有经世之才,可却连自己的家都治不好,何以治国啊!”他终于相信,如今的蔡锷已是无须他多虑的角色了。
小凤仙帮衬着蔡锷合演的这出戏,终于奏效了。
英雄功成身死,美人芳踪杳然
已将妻母送离北平的蔡锷,大摇大摆地带着小凤仙招摇过市,完全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袁世凯的登基大典,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中。
送蔡锷逃离前夜,小凤仙心里有百般的不舍。可她知道,他为了等这一天几乎可以说是到了殚精竭虑的地步,而她虽然是一介女流之辈,也晓得权衡个人情爱与家国大义孰轻孰重的道理,断然没有让他为了她就这样留在北平庸常度日的想法。不过她动过念头,随他一起逃走。此后,他成,随他过完一生;他败,陪他共赴黄泉。
蔡锷心中亦有不舍,却无论如何不能答应。此次出逃前路凶险,能不能顺利回到云南全凭造化,他自己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袁世凯得到他逃走的消息,必然会安排人沿途伺机刺杀。相较之下,北平反倒是安全的地方了。
小凤仙答应等他回来接她。谁知这一等,却是无期。
1915年11月,在袁世凯登基前不久,据说是在小凤仙的掩护下,蔡锷从北京逃到了天津,复又逃去了日本,再由日本取道越南、香港进入云南,并于12月25日宣布云南独立,组织起护国军,发动了历史上著名的以讨伐袁世凯、推翻帝制、恢复共和为宗旨的“护国战争”。
袁世凯恢复帝制的行径,原本就触怒了一心向往共和的革命军,身边支持他称帝的权臣们,也多是些既无大志、复无谋略、还无胆识的鼠辈,只想着傍上袁世凯,只要他登上皇位,那么他们便都是开国功臣。当讨袁声势自云南起、一路蔓延北上的时候,袁世凯想用人之际,却无人堪当大任。忧愤交加之下,不过才登基数月,袁世凯便去世了。
自蔡锷出逃近一个月的时间,小凤仙完全没有他的消息,她忧心如焚。当然,她也知道,这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直到云南独立的消息传来,小凤仙知道,他成功了。接下来,护国运动声势一浪高过一浪,袁世凯已然到了招架不住的地步。小凤仙心里是欢喜的,虽然他的人与她隔着千山万水,但他的消息却几乎日日都被送来:护国军兵分三路开始北上了;他带领的一路人马即将攻入四川了……与他再见的那天,似乎指日可待了。
小凤仙知道的,是蔡锷等人发起的护国军成功摧毁了袁世凯称帝的希望,她不知道的是病魔已悄悄地摧毁了蔡锷的健康:他得了喉癌,且因为一直忙于公务,延误了治疗时机。终于,因救治无效在日本溘然长逝。
从1915年11月,她送走蔡锷,到1916年11月,她在云吉班自己的小屋里闭门谢客整整一年,苦苦等着她的盖世英雄来接她,可她等来的,却是斯人已逝的消息。小凤仙悲痛欲绝。自打懂事,她从不贪权势,不图名利,不恋外物,更不对旁人有任何期许,而遇上蔡锷,她头一回开始那么强烈地期盼过上一种生活,有他朝夕相伴的生活。而以后,非但再没有了这种生活,这个世界上竟然连那个人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茫茫一片荒野。
国民政府为蔡锷将军举行了国葬,哀荣之盛,为民国第一人。小凤仙为蔡锷将军题写了两副挽联:
第一副是:
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
第二副是: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她伏案提笔时,几番想起他曾教她作对时的情景,他为她题联时的情景,他大笔一挥写下“此地之凤毛麟角,其人如仙露明珠”时,也不过才时隔经年,两人却已阴阳永隔。
正应了陶渊明诗里那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蔡锷丧礼刚过,小凤仙已然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茶饭不思,身体消瘦得不成样子。云吉班却已然是门庭若市,这中间,有好事者想一睹蔡锷将军生前相好的芳容,更有一些狎客,甚至想分享蔡将军的“同靴之谊”。那年,小凤仙16岁,她自始至终再未见一客,随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云吉班,离开了八大胡同,失去了踪迹。
凭借回忆度余生
小凤仙再次出现的时候,已是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三十多年之后。
无人知道,蔡将军去世后的这三十多年里,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更没人知道,她在战火中、在飘零中,是靠着什么样的信念支撑下来的。
她为自己改的名字叫作“张洗非”,在沈阳一个张姓人家里做保姆。彼时,她嫁给了一个姓李的锅炉工,成为几个孩子的后母,想来,家境一定十分贫寒。据说,之所以愿意嫁给他,是因为老李与她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听评书。名字的寓意很明显,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意思,她想洗去的,是妓女的身份,而那个在她心底盘根错节一般扎下根的大将军蔡锷,想必是她宁死也不愿意忘记的。他是她少女时代的英雄,是她无欲无求的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所期许的人,是她对未来还抱有希望时所勾画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她最终还是嫁了别人,却不过是历经风霜严寒之后,为自己找一个相伴取暖的人。那时候,她已是为了求生。据她的后人回忆,小凤仙贴身带着一张旧相片,常常在无人的时候拿出来看,只见上面是一个军人模样的人,别着肩章,英姿飒爽。别人问起,她只说是一个朋友,照片上的那人,一定就是蔡锷将军了。
1951年,梅兰芳带团演出,会路过沈阳。临行前,他收到一封来自沈阳的信,署名张洗非,大意是希望梅兰芳路过沈阳时,能够见一面。信中落款处,署名写着“小凤仙”。
梅兰芳仰慕蔡将军气节风骨,对小凤仙的侠名也早有耳闻,于是,到得沈阳,他第一时间去见了小凤仙。向梅兰芳讲起自己与蔡大将军的故事,小凤仙一定觉得恍如隔世。那真的是她亲身经历的吗?或者只是她的黄粱一梦?
梅兰芳离开沈阳后,托人帮小凤仙寻得了一个政府机关里的工作,工作清闲,有了稳定的收入。但对“张洗非”就是小凤仙的事情,对她与蔡锷将军相处的情节,对蔡锷当年是如何逃出北京的细节,却从未对旁人提起过。
老李去世后,晚年的小凤仙,生活平静。她饱经忧患离乱,到了晚年,总算重拾回一些生活的体面,不怎么做家务,爱干净,喜欢穿旗袍。孩子们、邻居们并不知道张洗非就是当年的小凤仙,但却隐隐猜到,她那即便清贫也一定要坚守的体面,一定是因为曾经有过不同寻常的生活。
最先知道小凤仙身世的,是邻居。那时,老李的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各自单出去了,张洗非变成了独居老人。为了排遣寂寞,便常常去邻居家。
一日,收音机中放着蔡锷将军与小凤仙的故事,张洗非突然就愣了神。小凤仙,这个名字她用了没多久,几乎都忘记是自己的了;可蔡锷、蔡松坡,这两个名字,几乎是拿刀子一笔一画刻在她心上的,她怎么可能忘记啊。
她怔怔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着收音机,喃喃说:“那里面说的小凤仙,就是我啊!”声音很轻,仿佛是对自己说的。
邻居这才恍悟:这位老太太,总像是别个时代过来的人,总像是怀着满腹欲说还休的心事,总像是有着说不完的秘密似的。原来,她心里藏着的,是那样一段惊天动地的过往啊。
1954年,小凤仙去世。据说,人在闭上眼睛的刹那,会像过电影一般,回顾起自己的一生。我想,在她闭上眼睛的瞬间,若她还有意识,她脑海中划过的,一定是她与蔡锷在一起的画面,他在宣纸上写下两联:
此地之凤毛麟角,其人如仙露明珠。
她痴笑着,心满意足的样子,知道他赞美她是发自真心。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关于小凤仙的身世,其实有很多种说法。关于小凤仙失去所踪的三十年中,也有传言说她嫁过一个军官。关于小凤仙在蔡锷将军的那次出逃中,是否真的起到了那么大的作用,也有很多人存疑。但蔡锷是小凤仙多舛命途中最闪亮的那一瞬却是笃定的。
人这一生,太容易陷入庸常,可上天总会在那么一些时候,给我们的生活添上有如烟花绽放般短暂却精彩的片段,借着某个人的出现,借着某件事情的发生,借着某个地方的抵达……那就快乐地享受吧,或许,那将是我们漫长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值得纪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