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今人的眼,看影星胡蝶,大约并不会觉得她当得起“民国第一美女”的名号。照片上的胡蝶——生活中的、旧杂志封面与油印报纸上的、香皂香烟广告画片上的——大都侧着身体、歪着脑袋、颔着下巴,表情并无太多不同。乍乍看去,除了体态丰腴、面庞丰润而外,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只有脸颊上**漾着的那一潭深深梨涡,以及洞悉世间一切冷暖悲欢的锐利眼神。
唯与“绝色”二字还是有些差距的。
比之林徽因,她似乎少了些娴雅;比之陆小曼,她又少了些灵动;甚至比与她情同姐妹、在名气与成就上略逊她一筹的女演员阮玲玉,更少了一些精致。
可若我们多上那么一点点耐心,读几本她的传记,了解她的平生,听听她的故事,知道她如何凭了与自己年龄颇不相称的待人圆融与处事周全,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滔天巨浪里得以全身而退;凭了骨子里非常人能有的坚持与隐忍,顶住了演艺圈漫天流言的裹挟啃噬,成为红透上海滩的大明星;忍受了情感上的一再被放逐与命运的几番无情嘲弄,最终换来与心爱的人短暂相守……我们这才会静下心来,细细审度她的美,旧上海人眼里的、与众不同的美。
寻常巷弄,百姓人家
胡蝶,本不叫胡蝶。胡蝶是她初入电影圈时的艺名,用了几十年,以至于父母亲为她取的名字几乎没有多少人记得:胡瑞华,乳名宝娟。长女为宝,秀女为娟。名字本身普普通通的,没找个教授私塾的老先生请教典故,没请算命先生合命理八字,就是一对夫妻满怀着对即将出世的孩子的爱意取的。
1908年,一个寒气尚未褪尽的春日,宝娟出生在上海虹口区提篮桥地区辅庆里一个寻常巷弄。巷子幽幽深深的,早上有卖豆腐的先生担着担子沿弄堂叫卖,拖长的声音惊起居民区里第一串鸽哨;傍晚,疯玩了一个下午的半大孩子,远远听到大人喊着乳名,知道该吃饭了,又风一样往回跑。蹬蹬蹬的脚步声并未打断几位身形佝偻的花白胡子老人议论时局:袁世凯成为中枢大臣半载有余了,都推行了什么举措、醇亲王载沣刚刚出任军机大臣,这可是一位有气节的亲王啊,当年甚至拒绝向德国皇帝跪拜致歉云云。彼时,他们决然想不到,再过几个月,他们的话题,会变成当朝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的相继离世、醇亲王载沣刚刚两岁的幼子溥仪继承大统……小胡蝶打从睁开双眼,懵懵懂懂打量这个世界开始,受的便是上海这老弄堂里人间烟火的熏燎。
房子是宝娟的父母租来的,布置的家什也是拣了最实惠的价格和最简单的式样买来的,但那并不妨碍母亲把家里打理得整洁舒适。托姑姑的福——姑姑嫁给了袁世凯一手提拔起来的、在清廷里官运还算一路亨通的唐绍仪的亲弟弟——宝娟的父母由祖籍广东鹤山搬迁到了上海。父亲胡少贡的差事,是姑夫谋来的,母亲因而得以全心地照料家里。几乎可以说,宝娟一家三口,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姑姑与姑夫的“荫庇”之下。
宝娟的诞生,给了这个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还算安稳舒适的小家庭最大的欢喜与幸福。而她的父母,也尽己所能,给了她最好的爱。比之童年时只能与佣人玩耍的张爱玲与只有祖父陪伴的萧红,宝娟无疑是幸运的。
弄堂里的日子幽深漫长,虽然宝娟对那段记忆相当模糊,但却是她一生少有的稳定日子。后来,父亲因了姑姑姑夫的缘故,谋到京奉铁路总督查的肥美差事,从此开始了举家奔波搬迁的生活。先从上海到北京,再从北京到天津,后来,父亲辞去工作南下广州。胡家的居所一换再换,居住地的风土人情一换再换,最重要的是,宝娟的玩伴也一换再换。
她小小一个人儿,虽然尚不懂得“人是无力改变环境的,唯有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这样的大道理,却已然按着大人的处世哲学来行事了:大概是因为早已懂得语言在她交朋友过程中的作用,每到一地,她总是能够迅速地学会当地的方言,到了天津不久,一口地道天津话已经说得十分顺口,到了北平学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到了广州又迅速地学会了粤语。有一次,胡少贡领着女儿出去玩,遇到一个小贩沿街叫卖鸭梨,胡宝娟张口就来:“又香又脆的天津鸭梨,一毛一个咯……”模仿得一模一样。若不是父亲就在身边,亲眼看着那声叫卖从女儿口里喊出来,肯定会以为是水果小贩喊出来的呢。
为了迅速被接纳,她学了一大通好玩的游戏,能够让自己迅速成为小朋友中的焦点,当然,这些本事都是在跟着父母走南闯北的过程中学来的。
似乎是歪打正着地,童年时的奔波不定与辗转流徙,成为宝娟的第一笔财富,那便是日后成为演员的基本的、却也是最高的素养。
当然,如果宝娟的学方言、交朋友还是一个小孩子出于不被孤立的本能去做的事情,那么,一刻也不放松对女儿的教育,则是胡少贡夫妇对女儿最负责任的爱了。
6岁,胡少贡便请了私塾先生为女儿启蒙。宝娟跟着老师认汉字、背古诗,习的都是中国的传统文化。8岁,父亲将她送至由天主教会创办的天津圣功女学,开始了最初的学校教育,在这所学校里,宝娟穿漂亮的校服,学习洋文;9岁,父亲辞了铁路上的工作南下广州,宝娟被送到了广州培道学校;16岁,父亲胡少贡又携全家返回上海,宝娟进入中国第一所电影学校:中华电影学校。在入学报名填写个人信息表格时,她原本想用“胡琴”作为艺名的,好记,别致,响亮,但想来想去,胡琴的命运不过是整天被人拉来拉去而已,于是她在姓名那一栏里写下了“胡蝶”两个字。
说是电影学校,实际上是一所演员短期训练班。但对于本就拥有语言天赋、且十分擅长让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宝娟来说,舞台表演的技能,原本就是一点即通的。不过半学期的学习,她即已掌握了一个演员的所有表演要领。
胡蝶在学校学的是知识,在家里,母亲教给她的,是做人的道理。母亲是典型的旧式女子,没有受过什么开明的教育,也绝对没有上海女人的精打细算与斤斤计较,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对胡蝶说着那几个亘古不变的理数:“女儿啊,你若是想要别人对你好,那你一定首先得对别人好;凡事一味争先,并不见得就是好的。有时候,适当地退一步,发现退一步有退一步的道理;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一定要先做好自己的本分……”
宝娟早慧,她知道这么多年,母亲不停告诉她的这些道理,也是母亲自己恪守着的信条。母亲生下她之后,就再没有生育过。为了完成帮父亲传宗接代的任务,她苦劝父亲纳妾。宝娟因而有了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母亲因着对二房太太的感激,非但在日常的相处中从不拿大,反而几多隐忍。想来,宝娟在变成胡蝶,飞进声色繁华的影视圈之后,飞入戴笠的魔爪变成笼中丝雀时,仍然有着宽容忍让的性子,多半是来自于她善良的母亲。
写民国女人,写了张爱玲,写了张幼仪,写了林徽因,写了陆小曼,都只是讲些道听途说来的故事,写到胡蝶的童年,突然发现笔下触到了一种宿命般的东西:仿佛她的出身、她的遭际,她一切的经历都不过是为她日后的命运做准备:在影视圈浮浮沉沉,在爱情里摸爬滚打,在异国他乡静静老去。
突然就想起史铁生曾写过的一段话:“如果你站在童年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你前途未卜,你会说你前途无量,但要是你站在终点看你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有一条路,你就只能看到一条命定之路。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我们生来就被规定了一种处境。”胡蝶,便是宝娟被规定好的处境。
从路人甲到女主角
胡蝶得到第一个出演电影机会的时候,中国电影还处在黑白默片时代。
看过卓别林默片表演的人应当知道,黑白默片没有台词可以倚仗,电影所有的情节、情绪,都靠着演员的动作、神情来传达,间或穿插几张带字幕的画面,才多少为演员减了减负,但还是要演得卖力且夸张,观众才不至于看着看着便睡了去。
胡蝶出演的第一部片子便是默片,片名叫《战功》,是她从中国电影学校毕业后,老师陈寿荫推荐她去的。胡蝶演一个卖糖果的小姑娘,算是路人甲一般的角色。主角是张织云,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因了两年前在电影《人心》中的表演而成为炙手可热的电影大明星。站在一身华服、妆容精致的张织云面前,初出茅庐的胡蝶多多少少有点羞涩、笨拙,在片场还闹了不少笑话。
但毕竟是第一次演戏,胡蝶用了十二分的心思:戏服是精心订制的,为了符合剧中的人物身份,她让裁缝想方设法做出了陈旧却不邋遢的感觉;她的戏份不多,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她都在心里默默地推敲、排演了无数遍。
这个十七岁的少女,虽然一直怀揣着成为电影大明星的梦,虽然对出入片场时总是被人前呼后拥着的张织云充满了无尽的艳羡,却从未想过要另觅捷径。她一直记得从小母亲就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啊,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作为一个演员,她的本分便是,拿出最出色的表演。《战功》上映后,女主角张织云头顶的光环更加耀眼。而当所有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这位大明星时,却有一个人,看出了剧里那个不起眼的角色背后演员的表演,她是有禀赋的,她不是一个因为角色分量轻便投机取巧的演员。他默默地记住了那个演员的名字:胡蝶。
这个人,便是陈铿然。其时,陈铿然刚刚筹建了友联影片公司,并打算将自己的舞台剧《秋扇怨》改拍成电影。他邀胡蝶担纲自己创业公司处女作的女主角。
剧情说来简单,被另结新欢的丈夫抛弃的发妻,从起初的一心维护丈夫,如何一步步认清丈夫伪善与邪恶的面目,并与好友合力将丈夫送进监狱的故事。虽然最终逃不过恶有恶报的道理,但也算是女子所托非人的悲剧。
陈铿然给胡蝶的角色,便是那位善良而识大体的妻子:沈丽琼。
这回是真真正正的主角,戏排得满满当当。胡蝶心下欢喜,但也并没有忘乎所以,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推敲表演上了:如何表现被丈夫抛弃时心如刀绞时的情状?绝望之下投湖赴死时,她应当有着怎么样的步态?一点点得知曾深爱之人的本来面目时,该如何表现失望一寸寸加深的感觉?在得知丈夫谋害人性命等种种劣迹后,终于决定将自己被抛弃的真相和盘托出时,她该怎样去诠释那份带着心痛的决绝?……
陈铿然没有看错,胡蝶是演电影的料,有天分,肯用功。他执导《秋扇怨》期间,眼见着自己物色来的这位女主角,在不是拍自己场子的时候,不是在背台词,就是在对戏。
她不红,谁红?
演《秋扇怨》那年,是1925年,胡蝶17岁。
人啊,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做好自己的本分。胡蝶有意无意践行的这句话,早早地带给她一种可以触摸到的、双脚着地的实惠。胡蝶欣然答应这份邀约并卖力赴演的时候,是不是对母亲对自己的谆谆教导有了别样的体会呢?是不是对那个在《战功》中出演配角时,角色虽小也用心表演的自己充满了感激呢?
影视圈繁华声色,莺飞燕舞,乱花迷人眼。有多少女孩子与胡蝶一样,起初怀着对演戏的单纯梦想踏入,旋即迷失在灯红酒绿与觥筹交错中,最后落得个黯然收场。胡蝶天真,却也坚定,一直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而也知道不想要什么;一直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因而也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做什么事。
前辈张织云的命运,她看在眼里。演《战功》时,她是那么光鲜啊,站在她面前,再好看、再自信的女孩子也会自卑的。张织云在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跟了先是摄影师、后也做导演的卜万苍,一个在台前,美艳不可方物;一个做幕后,也算才华横溢。寻常人的眼里,两个人是多么登对啊!饶是如此,张织云仍然没有抵得住纸醉金迷生活的招引。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唐季珊相中了她,他殷勤地跑片场探班,送她各种昂贵的礼物。毕竟是庸常人,极大的名声无法带给她因为简陋清苦的童年而生的不安全感,但物质与虚荣心的满足却能。张织云轻易地便被唐季珊扮演的慷慨多金、温柔多情的绅士形象打动,与卜万苍分手,随唐季珊出了国。她像名画一样,被有钱人收藏了去,从此息声影坛。但事实上,唐季珊哪是什么富商?他虽然出手阔绰,但支持他发迹的,是乡下媳妇富有的娘家;他哪是什么情种,在张织云决定与这个男人白头偕老时,唐季珊早已觅到了下一个猎物:阮玲玉。不过区区四年,张织云便已沦为弃妇。此后,即便张织云再复出,时代早已变了,默片时代的电影皇后,面对着有声电影,继续用曾经的表演未免显得滑稽可笑。而那时候,荧幕已是胡蝶的荧幕了,舞台已是胡蝶的舞台了。胡蝶站在追光灯下,目送着张织云的背影消失于暗处。
从来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女人一旦失去自我,即便再美,终有被束之高阁、被蒙以灰尘的一天。胡蝶自此更加坚定地知道,用心演戏,演好戏,才是唯一正途。当然,这已是后话。演《秋扇怨》的时候,张织云的演艺事业尚是红火的,胡蝶也还不是电影皇后,但那部片子于她而言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在拍这部片子时,胡蝶结识了她的初恋:林雪怀。
从“雪蝶之恋”到“劳燕分飞”
世人都说胡蝶遇到林雪怀那一年,林雪怀早已当红,大抵是讹传的成分居多。毕竟,找不到关于他曾经大红大紫的证据。
倒是比胡蝶略早进入电影圈,演过几部片子,并没有大红,不算一线明星。但林雪怀长得是真好看,眉目间蕴着清风明月,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流绅士的气派。在片场里、在应酬中,什么样的场合都经惯了,言谈举止中透着从容与自信。总之,林雪怀是那种特别容易让女孩子倾心的类型。
在《秋扇怨》里,林雪怀饰演沈丽琼(胡蝶饰)的表弟吴毅。林雪怀的演技并不精进,但指导刚刚入门的胡蝶将将够的,平时,林雪怀对胡蝶也是照顾有加。
影片里,沈丽琼有一场投河的戏。被丈夫抛弃后她万念俱灰,打算一死了之,被表弟救下。胡蝶被林雪怀从水里抱起,透过湿漉漉的衣服,她感受到他臂膀的力量,视线穿过迷眼的水雾,她看到他正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眼睛里有无限怜惜。许是自那刻起吧,她恍恍惚惚地,忘了那是在演戏,忘了咫尺之外有导演和工作人员,有跟拍的机器。
慢慢地,在胡蝶与林雪怀之间,产生了除好搭档而外的别样情愫。他们相爱了。
那是最好的时光了。她的事业刚刚起步,随着《秋扇怨》的上映,开始渐渐地有了一些名气,也与邵氏兄弟(邵醉翁、邵邨人、邵仁枚、邵逸夫)创立的天一公司签订了为期两年的合同。再看看身边,有情投意合的爱人相伴。胡蝶对于命运的这份厚待,是感恩欢喜的,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与挥霍。她只有比从前更加努力地演戏,仿佛每努力一分,与爱人的美好未来便近一寸。想来,这也是胡蝶与许多昙花一现的明星最大的区别吧。
她的片约越来越多了,人也越来越忙了。林雪怀呢,一如胡蝶刚刚认识他时一样,不温不火、不上不下的,偶尔接一部片子,即便挑起大梁担任男主角,也没有产生什么票房号召力。胡蝶在短短的一两年里,便将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这时候,男人的自尊心开始渐渐地抬头了。当然,起初,这份自尊心还敌不过他对胡蝶深深的爱,他心底隐隐的不安尚能强压着不发作出来。
但怎样的笑是发自肺腑,怎样的笑是强颜欢笑,胡蝶怎会看不出来?毕竟,他是她曾经崇拜、如今深爱着的男人。
林雪怀的不安全感,胡蝶是知道的。与林雪怀初识时,她在仰望着他的时候,也不敢奢望有一天能成为他的恋人。如今,两个人之间的顺序颠倒了,不过没关系,爱是能够填平一切沟壑的。因了这份爱,因了想给林雪怀一份坚定的承诺,胡蝶选择与林雪怀订婚。那一年,胡蝶也不过才19岁,却已经像一个男人一样,毅然对这段感情负起责任来。
订婚喜宴办得十分隆重盛大,影视圈几乎所有大腕、文化界的许多名人都来了。那天,胡蝶和林雪怀两个人都是真的开心。从意识到自己对林雪怀的那份懵懂情愫至今,胡蝶为自己勾画的未来图景里,都有他。林雪怀呢,在宾主的喧闹声里、在美酒佳肴的香气里、在大家推杯换盏时脱口而出的祝福里,暂时忘记了事业上的失意,以及爱情中的强烈落差感。
而林雪怀极力压制着的忌妒之心,胡蝶是不知道的,或者至少在他们反目成仇之前,是不知道的。在那个大男子主义仍然盛行的年代,没有几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的女人比自己强太多。不过成熟男人摆脱这种处境的方式是,让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到足够照顾乃至保护她;不成熟男人的方式是,被忌妒所左右,亲手毁掉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林雪怀属于后者。
面对着胡蝶的大红,他索性辞去了电影公司的工作,退出了影坛,转而下海经商去了。
说是经商,其实是开了一家百货商店。资金是胡蝶出的,商店用的是胡蝶的名字,为了出行体面,连他的车子,也是胡蝶买的,想来,给自己的商店打广告、做宣传,少不了也得借助胡蝶的名气。若非认定了林雪怀是自己将要托付终身的人,胡蝶怎肯帮衬他到这般地步?
然而,即便是有如此的天时、地利、人和,林雪怀依然将百货商店经营得一塌糊涂。很快,所有的资金都赔光了。他却整日出入舞厅、咖啡馆,美其名曰做生意需要应酬,其实大概是想借着玩乐发泄自己的不安与愤怒。
胡蝶看在眼里。这哪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啊,分明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嘛。起初,面对他的喜怒无常与百般挑衅,胡蝶尚能忍住,可那一点点爱,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消磨。渐渐地,她对林雪怀失望了。
失意中的人分外敏感。在林雪怀的眼里,胡蝶对他的失望有着别样意味:如今她红了,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人多了,像自己这样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再也入不了她的眼了。
爱的人之间,最怕这种掺杂了不纯粹内容的猜度。
这世上,有一种魔法叫爱情。一段甜蜜的爱恋,会让女人变回十几岁小女孩的纯真模样,而一段失败的恋情,则会让女人的心从绕指之柔变得坚硬如铁。
胡蝶不幸成了后者。
终于分手了,因了订婚时的一纸书约,两人竟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若是寻常夫妻,闹得天翻地覆也无人过问,她可是大明星胡蝶啊,随随便便上趟街都有可能登上报纸头条的;他可是林雪怀啊,虽然过气了,还是有人关注着的。订婚时有多热闹,分手时便有多难堪。1931年,一年时间,八次出庭,法庭上为了陈情,两个人曾经相处时不方便为外人道的隐私屡屡公之于众。昔日所爱如今成为寇仇,报纸上大肆渲染用语不堪,她不再仅仅是大明星胡蝶与女演员胡蝶,还是街头巷尾八卦传言的主角,面对着这一切,胡蝶憔悴不堪。林雪怀又能好到哪里去?毕竟也曾爱过的。那场官司之后,两个人分手,不几年林雪怀便郁郁而终了。
据说,胡蝶听到林雪怀的死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一颗心伤得有多深可见一斑。
向死而生
如果要问胡蝶,她一生中最难忘的年份是哪一年,不知她记忆犹新的人生段落是何时,反正我以为是1931年。
这一年,她与林雪怀结束了多年的爱情拉踞战。在这段感情里,她被耗尽了心力,对于爱情的渴望,也差不多要被消耗殆尽了。好在他们只是订婚,尚未走进婚姻,所以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一年,除了自己与恋人结束婚约的官司闹得满城风雨而外,胡蝶还背负了巨大的污名,牵扯到国仇家恨,群情激奋,她百口莫辩,比她的那场解除婚姻官司的花边新闻更让她难以承受。那是“九·一八”事变当晚,东三省沦陷。其时,胡蝶正在北平拍摄电影。不知是谁,从哪儿来的消息,又是怎样散播出去的,说那晚国难当头之际,张学良却在灯红酒绿里躲清闲,在一旁作陪的,正是大明星胡蝶。张学良身上背着“不抵抗”的骂名,而胡蝶呢,人们都不骂她,拈出一句古诗安在她头上就够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那是个什么时代啊,战乱、割据,家不是家,国将不国,而在听信了谣言的人们眼里,张学良与胡蝶的行径,不啻为大逆不道。
风口浪尖上的胡蝶,精神几度濒临崩溃的边缘。可这也是胡蝶异于常人之处。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依然咬着牙挺过来了,她的处境,并没有比遭遇情感变故选择轻生的阮玲玉好多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胡蝶咬紧牙根挺着。谣言传着传着,便就这么过去了。
好在,这一年,胡蝶一直挚爱着的电影上的成就,给了她莫大的宽慰。
早在天一公司的两年时间里,胡蝶拍的片子大都是取材于民间,要么来源于传说故事,要么改编自武侠小说,如《孟姜女》《白蛇传》等,剧目大都是民众喜闻乐见的,胡蝶在其中担任的角色也大都是讨喜的,因而,那个时期的胡蝶,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胡蝶,是深受普通人喜爱的胡蝶。
可胡蝶深知,自己的瓶颈期到了。符合大众趣味的影片,却不一定能过得了知识分子那一关,他们受过更好的教育,对电影品质的要求也更严苛、更专业。如果一味地演这类“亲民”的戏,演员太容易被大家的叫好声所蒙蔽,而降低了对演技的追求。
不过,在戏约排得满满当当的情况下,两年的时光也是弹指一挥间。与天一的合约期满后,1928年,胡蝶转投由郑正秋与张石川合力创办的明星电影公司,迎来了她电影生涯中最耀眼的时光。
郑正秋被誉为中国导演之父,张石川也是中国电影业的拓荒者之一。如果说天一公司在题材的选择与拍摄手法上,更加注重走亲民路线,那么,由郑正秋与张石川主导的明星电影公司,则更加注重回归电影本身的艺术追求。
这两位中国电影草创时代的扛鼎人物,十分看好胡蝶的表演天分,几乎将公司最好的资源都倾注在胡蝶身上。让胡蝶出演的影片,都是公司一力主推的电影,不仅如此,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胡蝶的潜能,他们还专门为胡蝶量身写作剧本。
1931年,胡蝶担任主演,出演了中国电影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歌女红牡丹》,不仅开启了中国电影的有声时代,更奠定了胡蝶电影皇后的地位。
《歌女红牡丹》是张石川亲自导演的,在蜡盘上配的音。胡蝶演的,是一位愚昧而善良的小媳妇。她把一位饱受丈夫欺凌却只能忍气吞声的旧式女子刻画得入木三分。胡蝶诠释出来的,再不是天一时期那些性格完美到无可挑剔,因而也没有多少咀嚼空间的角色了,观众看着荧幕上胡蝶演的受气包,真是又急又气又怜惜。
胡蝶真的红了,在中国电影由无声默片向有声电影跨越的二三十年代,很多人没能迈过那道坎,她的前辈张织云没有,她的初恋林雪怀没有,胡蝶是为数不多地,横跨了两个时代,并在两个时代里都大放异彩的电影明星。
在流言漫天飞的影视圈,很多人被唾沫星子淹没了,沉底了,有人轻生,有人息影,包括她的好姐妹阮玲玉。胡蝶亦是为数不多的,勇毅果决地与流言对抗,并最终站在了流言的潮头,取得巨大成功的人。
1933年,新创的《明星日报》举办影后评选,胡蝶以高票位居榜首,成为继张织云之后的又一位“电影皇后”。
繁华过眼,平淡是真
认识潘有声时,胡蝶与林雪怀之间的感情,画上休止符仅仅几个月而已。只是,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就已进入了相互的消耗状态。
所以,订婚合约书解除的那一天,胡蝶反而不觉得心痛了,只是像从一场大梦里醒来,茫然四顾,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地,余下的只有无所适从,于是一心扑在演戏上。
胡蝶的表妹叫唐珊,她心疼表姐,总是想方设法带着表姐去参加一些饭局,让她忘掉林雪怀的伤害。就是在被表妹带去的一次饭局上,胡蝶认识了德兴洋行里的职员潘有声,一个长相普通、资质普通、家境普通的男人。经了林雪怀那一次,胡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被一副好皮囊吸引的单纯小女孩了,若还有下一段感情,她要看人品,要看是否上进。而这些,潘有声恰巧都具备。
潘有声自然也是知道胡蝶的。恐怕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够与当红大明星一起吃饭,更别提要娶她过门了。彼时,他有妻女,生活琐细庸常,若无意外,他会和自己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的妻子把一辈子打发下去。见了胡蝶,性格一向内敛沉静的潘有声竟头一次觉得,往后的日子啊,若跟不爱的人一起过,便像树叶一样稠密,到不了尽头,可若跟胡蝶过,恐怕他会希望自己可以长生不老吧。
他离婚了,打算用余生孤勇去照顾与陪伴胡蝶。那时候,胡蝶并没有过多地属意于他,再加上那时候她拍戏很忙,并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分给潘有声。潘有声从未抗议,你看我为了你离婚了,你看我为你丢弃了全世界,你看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一次都没有,只是甘愿以“朋友”这样一个最安全的身份,守在胡蝶身边。
慢慢地,胡蝶开始发觉这个貌似庸常的男人身上可贵的部分:谈吐不俗,大约是有一些文化底子的;聊到任何话题仿佛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想来阅历与见识也都不俗。更重要的是,他看似无意却有心地,仔细地拿捏着两个人之间的分寸,就像在冲泡一杯清茶,或用文火慢炖一锅羹汤,时间到了,火候到了,滋味也就到了。
胡蝶的心,便是在潘有声的文火里,慢慢地被炖化了。1935年,她终于嫁了潘有声。可以想见,多少垂涎胡蝶的高官巨贾捶胸顿足之余,又有不解:他潘有声,到底哪一点好?
旁人的不解终究无伤大雅,对于潘有声来说,能够抱得美人归,便已然是人生最大的赢家。他用尽了全部心力去疼惜她。胡蝶珍惜这份俗世庸常里的体贴,比起才子佳人与郎才女貌的曾经,当下的幸福才是真实可靠的。
1937年,上海沦陷,胡蝶所在的电影公司一夜之间倒闭了。为了避祸,潘有声携了胡蝶远走香港,颇有些经济头脑的他创了个小小营生,生意倒也红火。无片子可拍的胡蝶,也帮丈夫打理生意。好景不长,夫妻俩的小日子过了没有几年,香港也沦陷了。日本人久闻胡蝶的大名,五次三番登门邀请胡蝶为他们演出。几年前因为传言与张学良在东三省罹祸当晚还在跳舞而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胡蝶决然不愿意答应日本人的请求。她委婉而不留余地地拒绝了,理由是,她怀孕了。
这个谎言,一次两次还能瞒得过去,时间久了,日本人肯定会发现。于是,夫妻二人商量后,决定再逃回内地。
这一逃,于胡蝶来说,却是才出狼窝便入虎穴。之后,她被军统特务头子戴笠霸占了长达两年。起因是胡蝶的30个箱子,里头装的,是她从影以来的全部家当。在他们出发前,胡蝶先把这些箱子托运回重庆。不想,箱子送到中途却丢失了。
胡蝶听得消息后大病一场。为了寻回箱子,她托人辗转找到了戴笠。戴笠是杀人如麻的角色,唯独却对胡蝶百般上心。这倒有点像杜月笙对待孟小冬的情景了。
为博美人一笑,戴笠帮胡蝶寻回了一部分箱子,寻不回的,也依了箱子里的内容,对比着式样,重新帮她补充齐全了。
戴笠贪恋女色是出了名的。当时的胡蝶,早已是名满天下的第一美女了,戴笠对她垂涎已久,只是苦于无机会接近。这一次,既然自己心心念念的女神自己送上门来,戴笠怎会就此放过?他软硬兼施,先是帮她寻回箱子,博得美人的好感,再是抓捕了她的丈夫潘有声并以家人的性命做要挟,复又给了他通关文书方便他生意上的往来,终于逼迫潘有声同意与胡蝶离婚了。
胡蝶一心惦念着丈夫,可她更在乎丈夫的安危。只要她一日在戴笠手里,听他的安排,任由他摆布,那么,丈夫以及家人便都是安全的。
胡蝶,开始了那段日后再也不愿意启齿的“软禁”生涯。
戴笠也是真喜欢胡蝶,只是这份喜欢沾着草莽气息,太过霸道,说到底还是一种自私。他百般设计,得到了胡蝶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见胡蝶终日愁眉不展,戴笠为她建别墅,修花园,也是动了莫大的心思。
见着戴笠为讨自己欢心做的这一切,胡蝶感动甚至动过心吗?我们不得而知,因为她本人对此事从来绝口不提。但她是想着潘有声的。戴笠飞机失事后,获得自由的胡蝶,第一个念头,便是回到潘有声身边。
那是万念俱灰后的久别重逢,胡蝶与潘有声心下悲喜交加。胡蝶知道,潘有声的离开,并非因为懦弱和保全自己,潘有声更知道,胡蝶听话留在戴笠身边,也绝非贪图那里的荣华富贵。他们都有各自想保护的人,而在这些想保护的人里,排第一位的必然是对方。不需要谁原谅谁,也不存在谁原谅谁。
能再重逢,还做夫妻,已经很好。二人从此相守,再也没有分开,直到1952年潘有声逝世。丈夫去世那一年,胡蝶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但从此再未嫁人。
1989年,胡蝶在加拿大温哥华,以八十一岁高龄因病去世。去世之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胡蝶要飞走了。
胡蝶一生,把世间的冷暖悲欢、起伏荣辱都受过了。作为电影明星,她被万众追捧过,也被全民唾骂过;作为一个女人,她被伤得体无完肤过,也被爱得如沐春风过,可不管在什么样的处境下,她永远都是一副沉静的模样,从不大悲、大喜、大惊、大怒。世事予她以欢乐,她报之以欢歌,世事予她以苦痛,她报之以梨涡。最终,她成为为数不多的,在荧幕与舞台上绽放过耀眼光华后,还能淡泊自甘地汇入平常人的生活洪流中,静静老去的人。
胡蝶飞过近百年中国历史,胡蝶的名字翩跹穿梭在她身前与后世数代人的追念里,若光凭着美貌与好运气,而无坚忍的品性,没有一颗能够体谅他人、看淡世间一切苦痛的心,是绝对做不到的。许是因此,人们才心甘情愿地,将“民国第一美女”的名号给予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