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聊赖的周末下午,随手翻起一本《爱眉小札》读起来。
作者是“风流才子”“现代诗人”徐志摩。他在书里一遍遍喃喃呼着的一个名字“眉”,正是民国最美交际花之一:陆小曼。
一口气读完那些宛如对语般的、情感浓烈到几近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情书,已是夜色阑珊。心下的触动,竟跟曾经读完《浮生六记》里,沈复写妻子那些清清浅浅的白描文字、读归有光悼亡妻时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时,是一模一样的。可见,世上文字,只要是出自真心、发自肺腑,不管平淡如菊,还是浓烈如酒,都是可着人心的。
脑海里勾画出一幅画面,彼时,正当徐志摩与陆小曼新婚蜜月。是在徐志摩的老家硖石镇的祖屋,专为徐志摩布置的新婚房间。他们临着窗,徐志摩穿着灰布长衫立在边上,陆小曼一袭青花旗袍坐在木椅里。只见陆小曼仰着脸,闭着眼,徐志摩半俯着身,拿一支笔,仔细地帮她画眉。新糊的雪白窗纸上疏朗地勾着几笔,绿的是叶,粉的是蝶,红的是牡丹。木窗支起半扇,透过缝隙,能看到远处雾色里隐隐约约的苍山。不由得吟出一副对子:临摩不羡青山远,画眉怜取眼前人。
真的有过这样一幅画面吗?
倘若真曾有过,陆小曼与徐志摩之间的爱情,难道还吸引不了我这枝昏俗之笔吗?
倘若不曾有过,那么,陆小曼把徐志摩那些浓得化不开的爱情,弄到哪里去了?
你愿意随我一起吗,在这暮秋的深夜,泡上一盏清茶,点上一豆沉香,循着陆小曼的人生轨迹,去岁月深处寻找答案。
交际花前传
1903年,陆小曼出生在上海孔家弄。
她本不是家中的独生女儿,她之前有兄长与姐姐,她之后有弟弟妹妹,却都不幸早夭。唯独余下这一个女儿,却依然体弱多病。母亲几乎将全副心思都扑在照料这个女儿的身上,对她的爱几乎到了娇惯的程度。
从记事起,陆小曼就不太常常见到父亲。那时候,父亲在北京做事,母亲在上海守家。长到六七岁,母亲带着陆小曼离开上海,去了北平投奔父亲,从此定居下来。
陆小曼从小就是美人坯子,身上又兼有上海女子的精致婉约与北方女子的聪明灵动,不管是年幼时代在上海的弄堂里,还是年纪稍长搬到北平的胡同里,陆小曼所到之处,引来的都是街坊邻居的一片称赞。
说起来,陆小曼的身世,倒是和与她并称为社交界“南唐北陆”的唐瑛有点像:父亲均是留洋归来,弃政从商,创下了一份不薄的家业,只不过唐瑛的父亲去的是欧洲,陆小曼的父亲去的是日本。陆小曼父亲在日本求学期间,就读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曾是他的老师;母亲吴曼华是名门闺秀,受过极好的传统私塾开蒙,同时又经了新式学堂的教育,在思想、眼界方面都极为开阔,在对女儿的教育上思想也极为开明:既迎合时代的潮流送她学习洋文,又保留着对传统文化的尊重与喜爱,让她学习国画,还能顺着女儿的意愿,让她凭着自己的兴趣学习唱戏。
陆小曼到了学龄,父亲自然将她送到最好的学校。在北京女中,她打下坚实的国文底子,只是性格使然,陆小曼不喜欢也从未想过要在文学上有什么建树。事实上,她写的文章并不差,徐志摩多部遗作的序跋都是出自她手,尤以悼念徐志摩的《哭摩》一篇最为著名,几乎让读者肝肠寸断。
父亲还专门为她延请了英文家庭教师。在家庭教师的指导下,她仔细地学习英文文法、背诵英文单词、阅读英文著作。1918年,陆小曼自北京女中毕业,进入北京圣心学堂,在那里打下了坚实的法文基础。
除了语言而外,父亲还精心地培养过陆小曼的绘画。在新旧社会的交替年代,从事艺术往往是需要有一些魄力的。在当时混乱的时局下,既没有太浓厚的艺术氛围,绘画本身又实在是曲高和寡,即便如徐志摩那般天生随性的诗人,上学时修习的专业,也还是能够经世致用的社会学,以及能够鉴古知今的历史学。好在,陆家的经济实力比较雄厚,并不指望着女儿依靠卖画为生,更没有想过要将女儿培养成画家,自然,陆小曼在习画时能够随着兴致,再加上来自于母亲的艺术基因,她的绘画技法精进很快,连刘海粟、陈半丁、贺天健等知名画家,都曾悉心地指点过陆小曼绘画技法,并对她的画作十分欣赏。出自陆小曼之手的山水画笔调高致、笔意悠远,即便置于近现代浩如烟海的国画作品里也堪当上品。
陆小曼痴迷一生的唱戏,也是在年幼时就打下了深厚的功底。那时候的戏剧演员在世人的眼里不过是戏子,社会地位不高,但富贵人家的公子与小姐们,以唱戏聊作闲余时的消遣,倒是颇为常见。虽然不知道是谁替陆小曼戏曲表演开的蒙,但不管是昆曲的水磨声腔还是京剧的皮黄二调,她一亮嗓,丝毫不逊于专业伶人;唱戏最讲究的唱、念、坐、打,陆小曼样样都好。更重要的是,她享受在众人面前表演,她享受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也是因此,陆小曼对唱戏这种能够让她出尽风头的事情,比之画画这种需要沉浸在完全无我的世界里的事情更加迷恋。
1920年,陆小曼十七岁。当时,外交部部长顾维钧想找一名精通英法双语、形象好气质佳,且在公众场合大方得体的女翻译,辅助进行外宾的接待工作。陆小曼所在的北京圣心学堂,素来都以培养名媛著称,于是向顾维钧推荐了陆小曼。陆小曼被聘为兼职翻译,常常随外交部部长顾维钧出席外交场合,见的客人,不是外国使节,便是政府要客,陆小曼担任翻译,丝毫不怯场。非但不怯场,甚至在遇到外国人故意做出有损我国国格的事情时,陆小曼还能不动声色地予以还击。
据说,有一次,在外交场合,中国小朋友的气球一不小心被针刺了一下,“嘭”的一声炸开,拿着气球的小朋友哇地哭了。有一位外国人说:“中国的小孩子就是胆小。”陆小曼也不回嘴,走到几个拿着气球的外国小朋友跟前,把他们的气球一一刺破,所有的小朋友都哭了起来。陆小曼这才走到外国人跟前说:“外国的小孩子胆子也不大嘛。”
全程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悦,没有用一丝不礼貌的用语,轻轻松松地就让言语中对中国人表示不敬的外国人说不出话来。
如此的事例还有很多。
陆小曼未满十八岁便已进入了时人眼中最高规格的“社交圈子”。当然,那时的社交,全然不是我们理解的、通常意义上的、“花蝴蝶”式的社交,不是穿着华贵的礼服跳上几曲探戈出出风头便感觉到极大满足的社交,而是需要见过大场面、具备大格局、拥有大智慧,去化解一些东西,去捍卫一些东西的真正的社交。
陆小曼沉迷于声色犬马的生活,还是后来的事情。
只缘当时未识君
既精通多门语言、拥有圆熟画技、窥得梨园表演堂奥,同时又拥有天赋的美貌与过人的智慧,这样一个陆小曼,即便生在今天,依然是数一数二的才女加美女,更何况她是生在时代观念仍然闭塞、女人地位仍然低微的百年以前。
可历史与时间却是“拷贝不走样”游戏的拙劣玩家,生生将陆小曼翻译家、画家的身份丢弃了,传到我们的耳朵里,陆小曼的身份只剩下了这些:她是风流才子徐志摩的第二任妻子;她是民国著名的交际花,与唐瑛合称为“南唐北陆”;她是民国最水性杨花的女人。
这些她生前与身后都不曾摘掉的标签,自然缘于她的感情经历。
那是1922年,陆小曼还未满二十岁,刚刚从北京圣心学堂毕业,父亲就将她嫁给了自己精心物色好的女婿:王赓。
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这位大陆小曼八岁的男人,在外形、气度、学养等各个方面,还是配得起陆小曼的,当然,它们背后代表的,是这个年轻人无量的发展前途。
他有怎样的漂亮履历呢?
1911年,从清华留美学堂毕业,公费留学美国,大学一年级就读于密歇根大学,二年级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三、四年级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
1915年,王赓进入西点军校,并在三年后,以全年级第14名的成绩毕业;
1918年,他以“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上校武官”的身份,随陆征祥参与巴黎和会,为中国争取权益;
1918年秋,任航空局委员;
在与陆小曼结婚前已是陆军上校。
在美国西点军校时,王赓与后来就任美国第34任总统的艾森豪威尔是同学;参加巴黎和会时,王赓结识了梁启超,并拜入梁启超门下,成为他的学生,也因此,和徐志摩成了同门师兄弟。
1922年,陆小曼风风光光地嫁给了王赓。在世人眼中,这是多么完美的一段婚姻啊,这两个新婚的年轻人是多么登对啊,有多少双艳羡的眼睛盯着这一对新人啊!
而彼时的陆小曼和王赓,心里自然也明了,他们的结合,其实更多的是利益的双赢:王赓上学期间之所以发奋读书成绩优异,乃是因为家道中落,在娶陆小曼的时候,其实也还并不是特别富裕。他需要的女人,除了品貌出众外,娘家一定得有雄厚的财力,好支持他的仕途;陆家,最不缺的便是钱了,他们需要的,是一位有能力、有野心、拥有无量前途的女婿。
而陆小曼和王赓结合之初,都还是欢喜的。王赓不无依附陆家作为自己仕途筹码的考虑,并且陆小曼本人的漂亮、聪明、可爱、有才气,王赓也十分喜欢。陆小曼呢,年纪轻轻,虽然贪玩随性,虽然所到之处蜂蝶环绕,却从未体验过真正的爱情,只觉得王赓哪里也都挑不出毛病:长相不错,人品也好,前途也好,父母既都视他作乘龙快婿,她亦没有不喜欢他的道理。
所有因嫁给王赓而来的欢喜,不过因为她还没有遇上徐志摩。
陆小曼的第一次婚礼,规格之高、场面之奢、花费之巨,整个北京城都为之震动。
对于王赓来说,结婚后,意味着有更宏大的人生画卷在他面前展开了。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干出一番大事业。家有娇妻美如画,王赓却依然早出晚归,勤于公务。
陆小曼也是北平的社交圈里的头面人物,受惯了名流、花少的追捧,得意于阔太、小姐们的忌妒,怎么忍受得了婚后独守空房的寂寞日子呢?终于,她又开始打扮时髦地往外跑了。
就这样,她认识了徐志摩。至于怎么认识的,有人说是经了胡适的介绍,有人说是因为徐志摩与王赓同为梁启超门下弟子,与王赓熟识所以认识了他的妻子。
但不管怎么样,徐志摩与陆小曼相识了。这是他们缘分的开始,更是他们劫难的开始。
徐志摩时而静、雅,时而笑、闹,总之十分富于生趣,陆小曼与他在一起,才知道什么叫因爱而生的快乐。那种快乐,与在舞厅里跳舞引得满场赞叹、与在戏台上唱戏获得经久不息的掌声、与在阔太太家里打麻将赢了钱都不同,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再对比王赓的木讷与不解风情,竟至对这桩婚姻渐渐地生出了悔意。她曾经在日记里写道:“其实我不羡富贵,也不慕荣华,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谁知连这一点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终日里孤单的,有话都没有人能讲,每天只是强自欢笑地在人群里混。”
饶是如此,每每陆小曼提出让王赓陪自己时,他往往脱口而出:找志摩陪你吧。
在得到王赓首肯的情况下,陆小曼与徐志摩有了大量独处的机会。两个都是热烈的性子,都不需要日久生情,更没有在暧昧阶段停留太久,便发展成了情人关系。
当然,若说陆小曼对与徐志摩这段不伦之恋没有任何的负罪感,倒是有点冤枉他们了。看《爱眉小札》,徐志摩写的那些文字,有大半都是在鼓励陆小曼:不要因为受到别人的非议、指责或者谩骂而放弃他们之间的爱情;或者催促陆小曼,对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何去何从,尽快做一个定夺。
徐志摩如此焦虑不堪地给陆小曼加油打气,为的,可还不是她的犹豫吗?想来,让她生起这份犹豫的大半情绪,还是来自于愧疚吧。
花开二度
徐志摩是世人眼中的“浪**才子”,陆小曼在大家看来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偏偏这两个情未定性的人,却恰如干柴遇上烈火,最终竟然在一起了。
不过他们没有想过,冲决一切牢笼,以众叛亲离为代价,争取到了做一世夫妻的机会,然后呢?活在一座孤岛上吗?即便他们可以做到,但缺了亲情、友情的调剂,他们拿什么支撑漫长余生里两个人朝夕相对时渐生的厌倦与麻木?
这是一段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爱情。从决定了在一起,就注定是伤人伤己的。
陆小曼的丈夫王赓,忍受的是妻子与朋友的双重背叛;陆小曼的双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走上背夫乃至离婚的道路,在那个年代不是容易想开的事情;徐志摩的父母深深喜欢他们为徐志摩挑选的妻子张幼仪,儿子却还是忤逆他们,要娶一位做派完全不合老两口规矩的女人进家门来。这些人,除了王赓而外,都是陆小曼与徐志摩无法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因为血缘亲情不是想斩断就能斩断的。
而陆小曼与徐志摩带给众人的伤害,最终还是会由他们两个人自己承担,尤其是陆小曼。徐志摩的父母直到去世,都无法从心底接纳这位儿媳妇。陆小曼虽然终于如愿嫁进徐家,但徐家不让陆小曼参加祭祖仪式,对徐志摩前妻张幼仪的好远甚于陆小曼……当然,这都是后话,眼下两个人面对的共同难题,还是如何说服王赓,说服陆小曼的父母,说服徐志摩的父母。
陆小曼的母亲自始至终都想让女儿与王赓重归于好,完全无法接纳徐志摩。徐志摩几番碰壁、找了很多人从中调停之后,陆家总算松了口。
徐志摩的父母也无法接受陆小曼,他们表示除非张幼仪亲口承认早已与徐志摩离婚,才肯同意陆小曼嫁进来。张幼仪成全了徐志摩。
唯独剩下王赓。知道陆小曼与徐志摩的事情后,他深深地震惊过,因为他从来没有防备过,甚至主动为他们提供了许多相处机会;他愤怒过,毕竟背叛来自于最亲近的两个人。在极度愤怒的时候,王赓甚至也对陆小曼出言不逊乃至几番羞辱。当然还有心痛,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陆小曼还是那般才貌双全的尤物,几年夫妻下来,她已在他心里深深扎下了根,现在又要连根拔起。总之,五味杂陈的王赓绝对无法、也不愿去成全他们两个。
还是刘海粟摆下的一场“鸿门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地点定在功德林,刘海粟做东,请了“三角恋”中的当事人:陆小曼、王赓、徐志摩。为了不让场面显得太尴尬,并且降下王赓的防备心理,最好能达到初衷,刘海粟还请了一大帮人从中作陪:陆小曼的母亲、张歆海、李祖德、唐瑛、杨杏佛。当然,即便是绯闻男主角,徐志摩仍然被安排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并且时时以半个主人的姿态向座中各位添茶倒水。刘海粟一开席便滔滔不绝,大谈特谈反封建意识,大谈特谈人生与爱情的关系,绕了一大圈,最后才说出了他真正想表达的那句话:夫妻之情,应当建立在融洽、和谐、志趣相投的基础上,否则,婚姻与牢笼何异?
王赓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如何不懂刘海粟一番话的真正用意?不管有没有释怀,他当即答应放手了。终于,1925年9月,王赓黯然从陆小曼的生命中退场。
王赓知道陆小曼与徐志摩的私情后,曾经与她吵过、闹过,也想过挽回妻子的心,但在最后决定放手时,他仍然强忍着痛惜,告诫徐志摩不要亏待陆小曼:“我们大家是知识分子,我纵和小曼离了婚,内心并没有什么成见;可是你此后对她务必始终如一,如果你三心两意,给我知道,我定会以激烈手段相对的。”
那时候,陆小曼还怀着王赓的孩子,她没有与任何人商量,没与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王赓商量,没有与自己的父母商量,自己就跑去把孩子打掉了。陆小曼的那次手术不甚成功,非但导致她永远失去做妈妈的资格,还落下了终身未愈的难缠病痛。
为的,是彻底斩断前尘,与徐志摩毫无负担地走进下一段婚姻。
1926年农历七夕节,陆小曼与徐志摩在进行了几乎可以用“艰苦卓绝”来形容的抗争之后,终于等到了他们的婚礼。婚礼是在北海公园举行的,整个北平城再一次为之震动。当然,这次引起大家关注的,不再仅仅是婚礼的奢华,而是这场婚礼,陆小曼和徐志摩冲破了什么,挑战了什么,动摇了什么,以及坚持了什么……
北平文化界的名流几乎悉数到场。
令陆小曼与徐志摩哭笑不得的是,梁启超本该对这对新人做祝福发言的,不想却在诸位宾客之前,丝毫不留情面地数落了新郎与新娘:“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你们两人都是过来人,离过婚又重新结婚,都是用情不专。以后痛自悔悟,重新做人!愿你们这次是最后一次结婚!”
梁启超话说得难听,可比起陆小曼与徐志摩之前所经受的责难与苦楚,这些言语上的责备,已经没有多少杀伤力了。
陆小曼总算是嫁给徐志摩了。
爱之深,恨之切
可婚后的生活,怎是仅靠着当初那点**就能够维持的呢?恰恰相反,当两个人真真正正开始经营起一个家的时候,**是最不可靠的玩意儿。
与徐志摩结婚后,陆小曼遵从公公之命,随徐志摩回了徐家老家:浙江省海宁县硖石镇。刚去的时候可真闹啊,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跑来看硖石首富家独子从北平娶回来的美貌媳妇儿。人群退去,婆婆因为对陆小曼的生活习气看不过眼,离开老家,投奔了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偌大一个宅子,就剩下了新婚的小两口与仆人们。
表面上,陆小曼与徐志摩在世外桃源一般的硖石镇,过上了神仙眷侣的日子,但她与徐志摩的感情祸根,也自此深深种下了:她是嫁进来了,但徐家人不认她。
不到一年,受时局影响,陆小曼与徐志摩去了北京,又从北京去了上海。
上海是陆小曼的欢场,同时也是刑场。如果没有上海的那几年,或许,陆小曼与徐志摩的命运轨迹就会改写:徐志摩不会死,陆小曼不会堕落。
一旦回到上海,置身这个东方小巴黎,陆小曼如鱼得水,扑身到滚滚欢场,愈游愈远,从此回头再也看不到岸。或许,那时候的陆小曼,还有一层未曾说破的心理,那就是报复徐家对她的轻慢。
她唱戏,天天混戏园子。与唐瑛合演的昆曲《牡丹亭》之“拾画叫画”,是1927年上海滩最时髦的话题之一。她不仅自己常常跑去客串,还拉徐志摩做配角。陆小曼在《牡丹亭》“春香闹学”里出演杜丽娘身边古灵精怪的随侍丫头春香,徐志摩就演迂腐的私塾夫子陈最良,其余更有什么听差的、跑堂的,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台词。这对民国最有名气的夫妻在台上表演,台下的观众喝彩的、起哄的,好不热闹。舞台上的追光灯紧紧跟着自己,舞台下的热闹大半是因了自己而起,陆小曼喜欢这样站在世界中心的感觉。
徐志摩原本也是喜闹不喜静的,但他喜欢的闹,是康桥上的青荇水草繁茂生长的闹,是天上的云彩变幻卷舒的闹,而不是人潮汹涌逢场作戏的闹,更何况他堂堂一个大才子却像一个小丑一般供观众们调笑。
徐志摩心里,渐渐地有了怨气。他在《眉轩琐语》里写道:“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澹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
曾几何时,他也是那个在《爱眉小札》里,一任自己对陆小曼的爱意喷涌到笔尖,写下如今看来都堪当“肉麻”二字的情话的男人啊。
她抽大烟。刚到上海的时候,夫妇俩认识了富家少爷翁瑞午。他爱玩,随性,比徐志摩还洒脱。起初,徐志摩还有比较多的时间陪在陆小曼身边时,陆小曼与翁公子之间还属于“止乎礼仪”的正常往来。等到后来,徐志摩为了生计需要揽下较多的工作时,往往会告诉她说:你让翁瑞午陪你吧。多像当初王赓对陆小曼说的:你让志摩陪你吧。
翁瑞午带给陆小曼最大的影响,就是教会了陆小曼抽大烟,并且长期供养着陆小曼的需求。
她挥金如土。陆小曼的父亲身居高位,她是家中独生女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她的前夫王赓颇有些资财,又宠着她,也是很轻易地就能够满足她的一切需求。陆小曼在北平时就是出了名的能花钱,在上海的繁华声色里,她断不可能反倒过回节俭的生活。
当然,那时候徐志摩起码还有钱、有闲、有心、有力去满足妻子的一切需求。
让他们的生活,尤其是徐志摩的生活陷入窘境的,是徐志摩的父亲、陆小曼的公公,对陆小曼的行止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干脆停掉了对二人的经济供给。
这时候,徐志摩才真正地肩负起了养家的责任,也开始真正地为自己只顾浪漫与**的选择埋单。他辗转于南京、上海之间,同时在光华大学、南京中央大学、东吴大学法学院任教;后来应胡适之邀北上至北平,二度担任北京大学教授。
如果说徐志摩辗转任教于高校好歹还算是好事一桩,那么,最令人惋惜的,则是这位诗人天赋的才气,变成了谋生与赚钱的工具。他在教课之余拼命地写诗。那时候的写法,不再是曾经写《爱眉小札》时,一腔思绪喷薄而出于是很自然地付诸纸笔,而是斤斤计较于多写几个字便意味着多一些稿费。
对于徐志摩的这些付出,陆小曼不是看不到,恰恰相反,她通通看在眼里,只是无法感同身受。成长环境决定了她对于别人的苦况没有共情能力。即便能够感同身受,她也是带着怨恨的,因为公公婆婆不接纳的怨气,她只能撒给自己的丈夫。
陆小曼与徐志摩的婚姻生活,开始被种种冲突填满:陆小曼对徐志摩最大的不满,其实是来自于徐志摩的家庭对她这个儿媳妇的不满,以及因不满而生的轻视。按道理说,她明明都已经嫁过来了,何以公公婆婆处处对自己冷眼相待,每年的祭祖,陆小曼这个正牌儿媳妇都参加不得。而老两口时时处处都惦念着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甚至在她刚嫁过去没多久,便双双去了北平去找张幼仪了。陆小曼苦闷,也只能把对公公婆婆的怨恨转移到徐志摩身上。
徐志摩希望陆小曼能够改掉的缺点就太多了:关于她的奢靡、关于她的大烟瘾,最重要的,就是陆小曼始终坚持待在上海,不愿意追随徐志摩去北平。徐志摩不得不上海北平两头跑。火车票贵,徐志摩就搭乘别人的免费飞机。而正是一次搭乘由南京飞往北平的邮政飞机,不幸飞行途中遇到了大雾,飞机撞山了。
至此,这段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祝福的恋情终于画上了句号。于徐志摩来说,生命已然结束,而陆小曼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世界上最令人痛惜的事情,也许不是失去了自己一直珍爱有加的东西,而是失去后才恍悟,所失之物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其实远比自己想象中重得多。
徐志摩的死,将陆小曼放逐到了死海。那里寸草不生,如果还别有它物,那么,这样东西一定是悔愧。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这些念头有惊雷般闪过她的脑海吗?她做了太多悔不该当初的事情,她应该好好待他的,而不是在他飞机失事的头一天还与他大吵一架,拿烟枪砸碎他的眼镜;她应该跟着他去北平的,这样,他就不用为了顾她而在北平与上海两地奔波;她应该听他的劝过上俭省的生活的,这样,他就不用为了养她而那么辛苦去教书,而是专心做个洒脱随性的诗人了,那么,至少不管最后结局如何,他应当还是快乐的;她甚至应该不与他开始这段爱情的,这段让他们两个人陷于劫难的爱情……
失去至爱本身已经十分痛苦了,奈何还要经受千夫所指。徐志摩是当时名流们的宠儿,胡适盛赞他“永远是可爱”,梁启超虽然在婚礼上指责于他,但那份指责多是源于恨铁不成钢。事实上,梁启超常常自诩对他操着“极痴的婆心”。爱读他诗的普通人喜欢他诗句里奔腾的自由,不爱读诗的人也能诵上他那首“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那些曾经因为徐志摩婚恋中的“**”行止而对他口诛笔伐的人们似乎也忘了他身上的这些瑕疵。而她陆小曼,简直就是个下作的女人,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是她害死了他。
她的公公,在最后一刻也未允她为他抚棺一哭。
陆小曼给徐志摩挽联上写: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摩,相识五载,所有的前尘旧事,快乐的、烦恼的,都随着你去的噩耗变成雷霆惊梦。我想随你而去却又万万不能,因为我还有母亲要照顾。从此以后,我将拖着这病体苦苦支撑。我没什么可报答你的爱,唯愿可将你的遗文付诸出版。
她曾经对他说过白头偕老不相辜负的誓言,她食言了;但这一次,她守约了,徐志摩去世后,她一直坚持整理出版徐志摩的诗作。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可这世上,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一对对,又有多少人的爱情,能够在经历了岁月与世事的磨洗之后,仍然做到恩慈与恒久忍耐?大多数人的爱情,不过是授之以刀柄;爱得用力的那一个,不过是日复一日忍受着被爱之人凌迟的酷刑而已。
一如徐志摩与陆小曼。
而对于这场婚姻,胡适的评价是:“冒了绝大的危险,费了无数的麻烦,牺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牺牲了坚挺的亲谊和人间的名誉,去追求、去试验一个‘梦想之神圣境界’,而终于免不了残酷的失败……”
做徐志摩易,做翁瑞午难
徐志摩以自己的死,将陆小曼从原本骄纵的生活中唤醒,她不再唱戏,不再社交,举凡之前被诟病的生活方式,她都做了彻底的诀别。
唯有一点,她无法做到,也不愿意做到,那就是离开翁瑞午——那个徐志摩在世时便与她保持着暧昧不明关系的男人,那个接管了徐志摩离世后她余生的男人。
陆小曼与翁瑞午的相识,其实还是因了徐志摩托人引见。翁瑞午师从丁凤山苦学过推拿,出师后开了家医馆,因为手法精准、疗愈卓有成效、治病救人不分贫富贵贱,年仅十八岁便已是上海滩的名人了。陆小曼因为当初堕胎、与徐志摩婚后不被徐家接纳而心情不畅,再加上贪玩成性落下了一身顽疾,发病时痛苦不堪,严重时还会昏厥。
陆小曼每每犯病,几番求医问药都无济于事,经了翁瑞午的推拿,竟能马上恢复。这样几次,陆小曼就离不开翁瑞午了。但推拿有推拿的讲究,病人往往需要对医师**相见,陆小曼与翁瑞午男女有别,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关于这一段,陈定山的《春申旧闻》里是这么说的:“陆小曼体弱,连唱两天戏便旧病复发,得了昏厥症。翁瑞午有一手推拿绝技,是丁凤山的嫡传,他为陆小曼推拿,真是手到病除。于是,翁和陆之间常有罗襦半解、妙手抚摩的机会。”
徐志摩倒是十分理解,甚至十分感谢翁瑞午的“神手”能够降得住陆小曼的病,更重要的,徐志摩与翁瑞午之间还有一些惺惺相惜,因为翁瑞午也是个才子,只不过没有徐志摩那么显山露水罢了:他专门学过“乾旦”,唱念的功夫俱好;他还专门学过国画,虽然不是大家,但画工也是一流的。于是,翁瑞午从陆小曼与徐志摩花钱请来的医生,变成了他们家里的挚友与常客。
陆小曼与徐志摩被公公婆婆断了钱财供给后,不光她出门的排场,家里的排场也没有减,夫妻就两个人,也没有老人在身边,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可光各种伺候生活起居的佣人就十几个。更有甚者,家里也根本没有需要哺乳的婴儿,却还雇着一个奶妈,原来是陆小曼不喜欢喝牛奶而喜欢喝人奶。
徐志摩奔波赚钱,每每与翁瑞午见面,都百般叮嘱他照顾陆小曼。翁瑞午不仅应了徐志摩的请求,承担起照顾陆小曼的责任,对他们家还常常有钱财上的接济,甚至曾经变卖收藏的名画,为徐志摩的出国之行赞助路费。
说起来,徐志摩去世之前,陆小曼与徐翁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特别像欧洲的贵妇,嫁给了有地位的人,但丝毫不妨碍她们拥有情人。
陆小曼会毫不客气地对翁瑞午提出物质需求,翁瑞午也会毫不犹豫地一概满足。闲言碎语起来的时候,翁瑞午总是理直气壮地说:我可是志摩请来的!
徐志摩死后,是翁瑞午给了陆小曼莫大的精神支撑;徐志摩的丧事料理完毕后,陆小曼余生的衣食住行,就全靠翁瑞午一个人负担了。
翁瑞午其实有一位发妻,名叫陈名榴,生有五个子女。妻子是旧式的女子,没有任何经济能力,全靠丈夫养着,离婚后是万万不能过活的,翁瑞午没有想过为了陆小曼抛弃发妻,陆小曼也并不愿意翁瑞午为了自己离婚。翁瑞午两边跑着,靠自己的营生和变卖收藏的古董名画,供养原配与亲生子女,并保证陆小曼的大烟不断了来源。
陆小曼对翁瑞午的依赖,决然不同于对徐志摩的那种炽烈的、不管不顾的、能将人灼伤的爱。她对翁瑞午,是一个生命体对空气和水本能的依赖。
胡适曾去信给陆小曼,说:“你离开翁瑞午,你的生活所需我来负担;你若一意留在他身边,那我们就绝交。”即便如此,陆小曼也坚持留在了翁瑞午身边。
直到翁瑞午1961年去世,翁瑞午照顾了陆小曼三十余年。
三十年里,陆小曼早已没有当年的美貌,长年吸食大烟的后遗症也在她的身体上表露无遗,所幸,翁瑞午一直待她如初。
该怎么说翁瑞午这个男人呢,因为被卷进陆小曼与徐志摩这场旷世虐恋之中,翁瑞午被贴了太多的标签,有人说他纨绔,有人说他风流,有人说他不负责任。但从陆小曼认识他,他们的命运便紧紧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对深海中的溺水者一样,拼命地抓住对方。
陈定山又在《春申旧闻续》里,为翁瑞午做了正名:“现代青年以为徐志摩是情圣,其实我以为做徐志摩易,做翁瑞午难。”
因为翁瑞午,陆小曼在世人心目中“坏女人”的形象再无法翻盘。1965年,陆小曼在上海,这个她曾经的欢场、最终的“刑场”里去世。她生前曾填过一份档案,翁瑞午在“家庭成员”一栏里,自始至终,陆小曼都视翁瑞午为家人,但那却不是爱。
看民国名人们的婚恋观,起初着实让人啧啧称奇:
徐志摩死后,林徽因让梁思成找来飞机失事时的一块残骸,挂在床头怀念他;徐志摩失事时之所以乘坐那班飞机,其实是想赶上林徽因的建筑学讲座;林徽因苦恼地告诉梁思成她或许同时爱上了金岳霖,梁思成苦想一夜,最后告诉林徽因不管做何选择,自己都支持她。
而在陆小曼与翁瑞午的绯闻在上海滩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徐志摩不仅同他们二人一起上台演戏,还表示这再正常不过了。
后来想想,她们那一代冲破了一切束缚的女人,才是真正苦恼的。比之旧时代的女人,她们走出了牢笼,但茫然四顾,知道来路,却不知去处。起初,看到周遭的目光多多少少还会有顾虑,及至多走几步,把那些冷眼甩在身后了,她们就索性大踏步地往前走了。
于今来看,我们惊叹之余,倒要好好感谢她们一番了:当代的女性,绝大程度上是女权主义在民国女人基础上的回撤,但绝然不是倒退,而是找到一个让男人与女人都自在与舒服的相对位置。
陆小曼们的爱情故事,除了留有一颗未熟的果实任我们去品咂苦涩的那一部分而外,更是一把标尺、一个参照:追求自由的爱情,可以,但怎样追求才不至于与全世界为敌,落得两败俱输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