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年:字浅义深(1 / 1)

《春秋》一开篇便疑义众多,除“始隐”之外,再如《春秋》与孔子的关系,《春秋》书名的含义,获麟一事到底是吉是凶……每一个看似无聊的问题都有着许许多多歧义纷纭的答案,而且很多都是直到今天也没有定论的。一部《春秋》就是这样开始,还会这样进行下去,最终还将这样结束。

1.元年春王正月

回顾一下《春秋·隐公元年》的全部内容:

元年春王正月。

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

九月,及宋人盟于宿。

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看上去只是很简单地编年记事,说鲁隐公元年,春天,正月;三月,鲁隐公和邾仪父在地会盟;夏天,五月,郑伯在鄢地“克”了段;秋天,周天子派宰咺送来鲁惠公和仲子的助丧之物;九月,和宋人在宿地会盟;冬天,十二月,祭伯来了,公子益师死了。

从字面上看,以上就是《春秋·隐公元年》的全部记事。遗憾的是,即便把字面意思全部搞清楚之后,也只能知道这一年里发生了几件事情而已,却无法知道其中的详情,至于“微言大义”的褒贬好恶更是无从得知。这就像拿到一本新闻类杂志的封面,看到上边列举了本期几篇重要文章的大标题,但是,如果不翻开来细看具体内容,谁能只从几个大标题就了解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桓谭的一句话是最常被人引用的:“《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这是说,如果没有《左传》这本教辅,只有一部《春秋》,就算让圣人苦思十年,他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桓谭这话与《东观汉记》的记载相违,可信度很难确认,但就算不是桓谭说的,至少也是一句很中肯的议论。当然,这也不是谁都认可的,宋代学风就喜欢“舍传求经”,认为要理解《春秋》真谛,就必须排除“三传”的干扰,甚至“六经皆自晓,不看注与疏”。不止于春秋学,宋人经学的自信心与疑古精神空前强大,但他们所疑惑的不是圣人之非,而是版本流传的讹误与传注的可信度。

对于《春秋》来说,“三传”既是辅助,也是干扰,但宋人说归说,偷偷还是要翻看“三传”的。桓谭的话到底说得实在,如果追求的不仅仅是微言大义,而是还要“了解事件详情”的话,“三传”里真正能起作用的其实也只有一部《左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左传》不仅在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获得《公》《穀》那样的官方权威地位,甚至长久以来都被质疑为作伪,被认为是和《春秋》毫无关系的一部单纯的历史著作。

现代人很难理解《左传》当时的窘境,《左传》到底属于经学还是属于史学,如果打个现代语境的比方,大约相当于《资本论》到底属于意识形态领域的唯一真理还是众多经济学说中的一家之言。

“三传”解经,各有各的说法,在开篇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上便已经显出不同了。

乍看上去,这句话好像平淡无奇,不过是记录一下时间罢了,然后才开始进入具体内容。《春秋》里的这个“元年春王正月”无非就相当于普通日记中的“2030年春天,1月5日,晴”,仅此而已。

但事情远非这么简单。疑点之一:为什么“隐公一年”要写作“隐公元年”,这个“元”字有什么深刻含义?疑点之二:如果是“元年,春,正月”,这倒是合情合理的时间记录,可“春”和“正月”之间怎么有个“王”字,这是什么意思?这就连带影响到这句话应该如何断句的问题——是“春,王正月”,还是“春王,正月”?疑点之三:普通的日记,在“2030年春天,1月5日,晴”这一时间记录之后是要交代当天所发生的具体事情的,可“元年春王正月”之后却什么都没有,紧接着便开始进入“三月”了,这显得不太合乎常理。

“元年春王正月”这句话本身是什么意思,《左传》和《穀梁传》并没有给出说明,只有《公羊传》说: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

春者何?岁之始也。

王者孰谓?谓文王也。

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

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译文】

问:什么叫“元年”?

答:就是国君即位的第一年。

问:“春”又是什么意思?

答:春天是一年的开始。

问:“王”指谁?

答:指周文王。

问:为什么先说“王”而后说“正月”?

答:因为这是周王历法的正月。

问:为什么要说周王历法的正月?

答:这是为了推重一统的缘故。(“大一统”的含义较为复杂,后文详论。)

2.元年大义

从《公羊传》这段文本本身来看,元年意为国君即位的第一年。但是,据《春秋公羊传注疏》里何休和徐彦的权威注释,这一问一答的含义却远不止这么简单:只有天子的纪年才可以称之为元年,诸侯是不能称元年的,鲁隐公是侯爵,根本就配不上称元年,发问者正是看到了这个矛盾所以才这样提问的。从字面上说,“元”在这里的意思就是“第一”,在纪年上,第一年叫作元年,“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何休又赋予了“元”一个神秘的“气”的意义,于是乎“元”就是天地宇宙的开始,所以,“元”之前自然空无一物,而“春”字系于“元”字之下便很是合情合理了。至此可见,“元”与“气”这两个在先秦时代分属不同范畴的概念,在汉代已经合而为一了。一种新的宇宙本体论借此而成形,医学上也开始使用“元气”概念,这虽然是另一领域里的思想发展,但流风及于经学自是难免,日后元气理论还有很多发展,晚近者如被康有为发挥为人本主义,以反对程朱的天理至上论,可见其含义何其丰富。

从“元年”概念上,何休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说法:《公羊传》“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这个“君”字是大有含义的。对于鲁隐公,可称侯,可称公,也可称君,这里的“君”指的就是鲁隐公。“君”这个称呼,无论是天子和诸侯都可通用——“君”之子就是“君子”,此即“君子”一词的本义——所以,《公羊传》用“君”这个有着宽泛含义的称谓赋予鲁隐公天子之尊,而只有天子才可以改元立号,于是“《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故因以录即位,明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

这是公羊学的一个重要理论,是说天命从此便由周王室转到了鲁国,或说这种天命的转移只是出于孔子假托,即“托王于鲁”。而《春秋》贬斥周王室,尊崇鲁公室,是谓“黜周王鲁”,再发展下去,鲁国的孔子便继承天命,成了无冕之王(素王),他的这部《春秋》就是王朝宪法——不过,这宪法既非为鲁,更非为周,而是预先为汉朝准备的。汉朝尊崇孔子,这就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此中深意,“按董仲舒的政治思想,落在政权、政体、政制上说的虚权,其所虚之权,乃是指立道、立法、制度权。而所谓‘立道’之‘道’,则就是国家根本的大经大法,是政权的轨道。按秦制,这些属于国家最高权力,归皇帝一人掌握。董仲舒鉴于暴秦专权之弊,通过他的素王理论明白确定地表达出,这些立道、立法、制度权,在孔子这位居于圣格的素王,也就是说,董仲舒提出素王观念作为安排政权轨道的原理,是想把这些最高权力从有冕之王处分割出来,划归于素王。素王所立的大经大法即见于‘先正王而系万事’的‘素王之文’——《春秋经》。”

“先正王而系万事”,标元年意在正始,这普普通通的“元年”两字,背后却有深刻的含义,儒家一个重要的政治哲学理念就体现在这两个字上。

董仲舒《春秋繁露·玉英》说道:称一为元,是为重视开始。“元年”是很有内涵的,告诉我们治国之道一定要从第一步就走好,而这个治国的第一步就是正名。……《春秋》的原则,是“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境内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说得很是玄妙,从一个“元”字摆正万事万物的开始,从中央而地方,最后王政大行,天下大治。其实董仲舒如此深奥的道理大略可以用两句俗话来表达,一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二是“要正人,先正己,推己及人”。

第二点尤其是儒家一贯的政治理念:经世济民,先从皇帝开始。看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直到康有为“公车上书”,其意图都是要直接打通皇帝路线,先从皇帝开始“正”起,然后影响到朝中大员、封疆大吏,最后才波及草民百姓。

至于“元者,气也”这个颇具神秘主义的解释,经师们更是没少阐发。清人陈立《公羊义疏》引《汉书·律历志》:“太极元气,函三为一”,不但把“元”和“气”捏在一起成为“元气”,还和太极搅在一处,甚至还有一个好像是三位一体的神秘解释。

其实,《汉书·律历志》的这段话原本倒没有很复杂,在“太极元气,函三为一”之后,紧接着解释道:“极,中也。元,始也”,可陈立没引这段话,却另外阐发说:所谓“函三为一”,“三”即三才,“一”即乾元,三才之道都被天统摄,这就是“元”。

三才已经很玄妙了,再加上一个“大哉乾元”的“乾元”——事情只要往《周易》身上一扯,想有个确切的解释往往就很难了。《汉书·律历志》就从历法角度解释“元年春王正月”,说历法的开始被称之为“元”,但随后不但扯上《周易》的“体元以居正”,还伴有复杂的数学运算。如此一个奥义无穷的字眼,后来还被蒙元定为国号,其出处就是“大哉乾元”。

典籍之中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终极概念,比如《周易》之“太极”,《老子》之“道”,无不高深莫测。那么,既然都是高深莫测、解释不清的,把它们捏在一起也就不会遭遇太有力的反对。如阮籍的《通老子论》就把《周易》之“太极”、《老子》之“道”和《春秋》之“元”说成是一回事。《大戴礼记》则以典型的儒家观念指出六经的编排都存在着“慎始敬终”的统一含义:《春秋》之“元”,《易经》之乾、坤,《礼记》之《冠礼》《婚礼》,《诗经》之《关雎》,都是这个意思,君子只有慎其始、正其本,才不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宋人洪咨夔《春秋说》把“元年春王正月”和《周易·乾》的“元亨利贞”一一配对,说这都是“天德”,王者有了这种天德就可于天下称王,诸侯有了这种天德就可于一方称尊,《春秋》之所以一开始就写这些,是“欲其自始至终与天同运也”。

但话不一定越大越对,另外的解释也是有的,比如南宋的春秋学大宗师胡安国,虽然不搞高大全,却更能深入孔子义理。他的《春秋传》(世称《春秋胡氏传》)把“元”字解释得很儒家:“元,即仁也。仁,人心也。”“仁”是《论语》最核心的主张,胡氏之说于义理自然不错,可问题是,“元”和“仁”之间的关联怎么才能合乎逻辑地建立起来?

《春秋》刚一开篇,先是始隐问题,又是纪年问题,经师们各讲各话。对于初学者来说,这好比刚一起步就踏进了一个庞大的迷宫,大迷宫还套着小迷宫,歧路无穷。对这诸般解读,宋代学者黄仲炎的《春秋通说》曾经择其大者做了一个归纳,说历来阐释元年问题的主要有两种说法,一是“体元说”,二是“明僭说”。

所谓“体元说”,主张《春秋》特意把“第一年”叫作“元年”,意在正本;所谓“明僭说”,认为古时候列国无权修史,也不该在封国之内自称元年,如果这么做了,就是僭越。这就是元年问题的两派主要意见。

那么,黄仲炎自己算哪一派?哪派都不算,他认为这两派的说法都有问题:“体元说”违反义理,会直接导向“黜周王鲁”的“错误结论”;“明僭说”违反史实,因为《尚书》里的《虞夏书》和《商书》明明早在春秋之前就在历法上用到“元”字,可见这并非《春秋》原创,而周代诸侯自有史官,这也是史有明文的。

黄推翻两说,其自家意见是:“元年”二字就是鲁史旧文,鲁国的史料档案上原本就这么写的,孔子原文照录,仅此而已,后人非要从这里边解读出什么微言大义,实在是研究过头了。

事情可能还真像黄仲炎说的这样。黄的这番立论,约略可以代表治春秋学的专家当中较为朴实的一派。就宋代而言,黄仲炎和朱熹是站在一边的,胡安国站在对面一边,但谁是谁非还真很难说——胡安国虽然在学风上极尽深文周纳之能事,但他的经学紧扣时事、抨击弊政,更对被金人占领的北方失地始终在字里行间耿耿于怀。及至清朝,乾隆帝对诸家解经的意见很大,搞了个《御纂春秋直解》——所谓“直解”,就是说“你们都是误读,我这本书才是正解”,序言里还专门点了胡安国的名,叮嘱大家不要相信胡安国的胡说。

胡安国大讲“尊王攘夷”,“攘夷”大犯清廷忌讳,但胡的《春秋传》也确实臆断太多。甚至可以说,胡的学问带有陆游和辛弃疾那种气质,他的学术著作也确曾和陆游的诗、辛弃疾的文学作品一样,以复国的拳拳之心激励过无数士人,砥砺着忠君报国、抵御外侮的节操。所以,对胡的学问也许不该仅以学理来衡量,或者可以这样说:他就算在所有细节上都是错的,信念却是对的。

这话绝无讽刺之意,颜元叹服胡安国论《春秋》的两句话“真得《春秋》之旨也夫”,这两句话便是“遏人欲于横流,存天理于既灭”。这是宋学风气,时人甚至认为整部《春秋》都是“扶天理而遏人欲之书”。清代四库馆臣就很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虽然也不可避免地要迎合圣意,但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也存在这样一种评语:宋儒吕大圭的《春秋或问》和《春秋五论》议论虽高但考据很差,尽管如此,看看吕大圭的生平,在元兵打来、别人纷纷投降的时候,他却可以毅然死节,真可称皎然千古、深明春秋大义。再来看他的书,虽然考据上不算扎实,但侃侃而论,大义凛然,确是很有卫道之功,所以,还是不该只用学术标准来衡量他。

3.三种正确:事实、义理与政治

四库馆臣那么说,虽然对吕大圭的学问刻薄了些,道理却也一点儿不错。现在看来,作为“误读”对立面的“正解”,至少存在着三个层次,即事实正确、义理正确、政治正确。

所谓“诗无达诂,文无达诠”,“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只是针对文艺作品来说的,法官在面对不同证词的时候,显然就不大适合使用这种毫无标准的标准。那么,就“事实正确”来说,真相只有一个。学者们抽丝剥茧,是为了达致这一真相,达致这一唯一的真相——不管道德风尚怎么变,不管政治形势怎么变,真相始终就是那一个,永远不变。以这种眼光来看待经典,也就是把经典从经学当中抽离出来,将之纳入史学范畴,信者传信,疑者传疑。

“义理正确”在表现上很像是我在序言里引述过的贝格尔的意思,这是“人们给一个无意义的世界不断赋予意义的过程”,这可以说是人类的本能。就“义理正确”来说,胡安国和吕大圭都是典型。“义理正确”并不是唯一的,它会随时代风气而变,会随学者的个人气质与学术修养而变。两种相互对立的“义理正确”并不一定可以证伪对方,它们既可以同时正确,也可以在各自特定的历史位置上各自正确。它们也可能既是正确的,又是错误的,即便在同一个时间里。当然,一般只有旁观者才会这么看,当事人往往坚信自己手中握到的就是那唯一的真理。

就“政治正确”来说,上述乾隆帝的做法就是一个典型,汉代石渠阁和白虎观的两大会议,也都是“政治正确”的范例。儒学也好,墨学也罢,种种学说在“政治正确”的领域里几乎仅仅作为名义上的学派而存在,而实质性的学派只有一个,就是官学。“政治正确”当然也不是唯一的,它更容易随时代的不同而变化,随统治者的不同而变化。对其衡量的标准大多都是当时当地的,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在另一个时代里很可能就不再“政治正确”了。

“正确”的这三个层次往往并不统一:义理正确,不一定事实正确;事实正确,也不一定政治正确。

再者,“一部经学史就是一部误读史”,这句话还可以作如下的理解:一部经学史就是一部大家互相以正解自居而指斥别人为误读的历史。

只要有正统,就必然有异端;越感觉自己正统,也就越容易感觉别人异端。在多元化观念兴起之前,对异端当然不会客气,因为打击异端至少符合“义理正确”,当然很多时候还同时符合“政治正确”。

回到学理上来,继续考察黄仲炎和胡安国的立论基础和推理手段。黄、胡二人成为一对相反的榜样。事情如果想朝着复杂一面发展,自然可以越来越复杂,但如果想朝着简单的一面发展,同样也可以越来越简单。若只以简单的头脑来推想之,从胡安国以上直到何休,这些在各自时代里顶尖的经学大师,他们的阐释是否“在事实上”成立,还真轻信不得。

朴素的反对派也不是直到宋朝才有的。隋朝学者刘炫就曾在《归过》里很简单地说道:“元”和“正”只是取其“始”“长”的意思,和“体元居正”之类没有关系。“元年”仅仅指的是“第一年”。

如果把刘炫和黄仲炎的结论合起来看:“元年”仅仅指的是“第一年”,而这个写法原来在鲁国史官的早期记录里便已如此,孔子拿来照抄而已,别无深意。

问题似乎是得到了解决,但还得问个问题:深文周纳的阐释尽管可疑,朴实无华的阐释就一定正确吗?

很多时候,读书很怕二分法:非此即彼,非正即邪,非忠即奸,等等。但问题是,即便正方被证明为错,并不意味着反方一定就对,而且,世界上不一定只有正与反这两个选择。

常见的例子是:张三抵制日货,李四评价说:“张三很爱国。”但反日的人也不一定就是爱国主义者,他也可以是一个国际主义者或者博爱分子。

张三说:“中医不好。”李四质问道:“难道西医就好吗?”张三其实只表达了“中医不好”,他既可能认为西医更不好,也可能完全不了解西医而无从发表看法。

张三说:“历代很多专家对《春秋》的解释在史实上未必站得住脚。”李四质问道:“难道《圣经》和《荷马史诗》就禁得起史实考据吗?”张三也许认为《圣经》和《荷马史诗》更禁不起史实考据,也许对《圣经》和《荷马史诗》毫无了解,他在表达对《春秋》的这个看法的时候并没有同时表达出对《圣经》和《荷马史诗》的任何意见。而且,他只是做了一个事实陈述(尽管这个陈述有可能是违反事实的),而不是价值判断。换句话说,张三的这句话仅仅是一个实证表述,而不是规范表述。

4.“元”之解:求义理,先求训诂——何休的大义与苏洵的诡辩

在二分法定式之外来看胡安国、刘炫、黄仲炎等人在解经上的分歧所在。这小小的一个字,既是文字训诂问题,更是意识形态问题,前者或许不值得大费周章,后者却影响到立国之本。但是,如果本着求实的态度,政治正确最好还是要扎根在训诂正确(事实正确)的基础之上,这才让人感到踏实。那么,问题继续:对于“隐公元年”的这个“元”字,即便深文周纳的解释是错误的,刘炫等人那种朴素的阐述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元”为“始”义,刘炫说得似乎不错,因为从许慎的《说文解字》起就是这么解释的:“元,始也,从一,从兀。”这是一个看似朴素的解释,但仔细琢磨的话,含义也可以深刻——“从一,从兀”,这是可以和前述那个神秘的“气”联系在一起的。清代庄有可著有一部《春秋小学》,专门考校字义,对“元”字的解释是:下“兀”上“一”,构成了一个“元”字,考其含义,徐锴曾经引《周易》说:“元者,善之长也”,是开始,是头一个,所以“元”字从“一”而来。那么,从“气”的角度来分析“元”,既然是气,就要上升,所以“一”就上升到“兀”之上,而“兀”为“高”义。

这个解释很深刻,很有哲理,很有几分微言大义的味道,但遗憾的是:这是错的,而且从许慎的《说文解字》那里就错了。

从许慎到庄有可,受限于时代,并没有甲骨卜辞可资参照,而如果实际一些来看,“兀”和“元”是同一个字的变形,许慎错把它们当成两个字了。“元”字的甲骨文字形和现在的字形并没有多大变化:上“二”下“人”。但是,这个“二”只是现代字形的“二”,一个短横加一个长横,在甲骨文里这个字其实是“上”。甲骨文真正的“二”字是上下两横一般长,而如果上边是长横、下边是短横,就是“下”字。甲骨文里的“元”是个会意字:“人”之“上”,表示的是“头”。《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晋国和狄人作战,晋国的先轸冲进狄人军中战死,而后“狄人归其元,面如生”,也就是狄人把先轸的脑袋归还晋国,其面色宛如生时。在《孟子》里边,“元”字一共出现过两次,也都是“头”的意思。

“头”是“元”的本义,“始”是“元”的引申义,杨树达还曾从造字之法加以凿实:“冠”字的造字即是用手往头上加冠的表示。从“头”这个意思上,“元”字可以派生出种种引申义,比如“元子”,一般是指嫡长子,也就是嫡子中的老大,即“头一个”。而在被用来表示时间的时候,“元”字还有着很喜人的意思,比如《礼记·王制》有“元日,习射上功”,孔颖达解释“元日”为“善日”;这个“元日”还指初一,比如《尚书·舜典》有“月正元日”,或为“元旦”之来源。

“元年”吉利与否暂且不论,但“第一年”这个意思该是可想而知的。那么,事情真如何休所谓只有天子的纪年才可以有元年之称吗?是只有“王者”才可以改元立号吗?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暗示着公羊学的一个理论基础:《春秋》是“黜周王鲁”的,不再把周天子放在最高位置上,而是认为天命移到了鲁国这里,或者说是孔子作《春秋》“托王于鲁”,如蒋庆说“《春秋》王鲁,并非真以鲁为王,而是托王于鲁,即假借鲁国的历史来说明孔子外王之义(孔子治理天下万世之义)”。历来在这点上左传学就是和公羊学相对立的,这是今、古文经学的一个主要分歧所在。

那么,无权无势的孔子凭什么可以借《春秋》来做褒贬赏罚?又为什么要托王于鲁?为什么不托之于周天子或其他诸侯?在这些问题上,苏洵虽然不是公羊学的专家,却在《春秋论》里做过比较清晰的分析。

苏洵认为,赏罚是公事,褒贬是私事。所以,只有天子、诸侯这些掌权的人才有资格来做赏罚,而普通人只能褒贬是非而已。这就像只有法官才能定人的罪、判人的刑,平民百姓只能在舆论上谴责坏人坏事。但是,一部《春秋》,赏人之功、赦人之罪、绝人之国、贬人之爵,行的是赏罚之事,所以说《春秋》是“天子之事”。问题是,孔子有这个地位吗?有这个权柄吗?他斥责乱臣贼子的僭越,他自己这么做难道不也是僭越吗?

所以孔子作《春秋》,并不把它当作私人著作。可以比照一下,孔子阐释《周易》的著作题为《系辞》,讲说孝道的著作题为《孝经》,都是自己取名的,是作为私家著作的,而《春秋》是鲁国史书的名称,孔子是把《春秋》当作鲁国的书,当作鲁国的创作。所以,赏罚之权柄并不在孔子自己手上,而在鲁国手上。

但问题依然存在:《春秋》的赏罚并不限于鲁国的国境之内,而是遍及诸侯,这明明已经超出了鲁国的权力,而属于天子的权力,难道孔子是想把鲁国推到僭越的境地吗?当然不是,天子的权柄是在周室,孔子不得已而把这个权柄交给鲁国。可以从以下的史实来理解这个道理:周武王死后,周成王继位,周公考虑到周成王年纪太小,而天下又不可以没有赏罚,于是自己代行天子之权,以此来赏罚天下、保存周室。后来周室东迁,周平王居于天子之位,但他是个昏庸之主,所以孔子才说天下不可以没有赏罚,而鲁国本是周公的封国,所以鲁国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效法周公,在不得已之下假借天子的权柄来赏罚天下、保存周室。

那么,假借天子之权柄应该怎么做?孔子认为应该像齐桓公和晋文公那样。但是,孔子既然要鲁国效法齐桓公、晋文公,为什么不干脆把天子之权柄借给齐、晋?因为齐桓、晋文只是表面上尊崇周室,实际上不过是在扩张自家势力而已。所以孔子只赞赏他们的事功,却不认可他们的动机。

周公的动机却是保存周室。孔子推崇周公,认为只有先存周公之心,才可以行齐桓、晋文之事。所以他才不把天子之权柄托于齐、晋,而将之交给了作为周公之后的鲁国。孔子也知道凭鲁君的才干无法行周公之事。探究孔子的用心,他是认为当今天下因为没有了周公所以才乱成这样。所以,他把天子之权柄托于周公的子孙,以显示出对周公的缅怀。

考察《春秋》书法,尽是周公之法,详于内政而略于外事。想来孔子的意思是要鲁国效法周公,先管好自己再去赏罚别人。孔子叹息于“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乱象,当他听说了齐国田常弑君的消息,就沐浴而请求鲁君出兵讨伐。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孔子确确实实把天子权柄交托给了鲁国。

但是子贡这些学生并未理解老师的心意,续写《春秋》而留下了“孔丘卒”的记载。要知道,孔子辞世之前已经告老退休了,按照《春秋》体例,大夫告老退休之后去世是不该记载的。孔子作《春秋》是为了天下之公,而不是要将之作为自己的私家著述。遗憾的是,孔子把《春秋》当作鲁国之书,子贡这些学生却把它当作了老师的私著。

后世有效法《春秋》的,我却很是疑惑。《春秋》行使天子之权柄,而如果天下有君,《春秋》就不该出现;如果天下无君,天子之权柄又该托付给谁?哪里还能找到像周公后人那般可以托付的人?所托非人则乱,亲自操刀则僭,无人可托则散。唉,后人效法《春秋》的,是乱、是僭,还是散?

上述苏洵的解释和公羊传统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公羊家认为孔子作《春秋》“黜周王鲁”,是压低周王室的地位的,而苏则认为孔子这是“尊周王鲁”,其“托王于鲁”的合法性源头还是在周王室身上。但苏对“托王于鲁”的阐释貌似有着很强的说服力,影响也大,但细想起来却会发觉他很有几分诡辩的味道。首先是偷换概念:他所谓的《春秋》之赏罚事实上只是褒贬而已,因为一部书的作用说到底也只能够形成道德舆论,无法构成实质性的予夺,这就违反了形式逻辑的同一律,因为赏罚这个概念,当用在别人身上的时候,意思就是实质性的予夺,而用在孔子身上的时候却意味着书中的褒贬。再有就是类比不当:苏用周公代行天子之赏罚来类比孔子代行天子之赏罚,然而周公那么做,既拥有实质性的权柄,又可以造成实质性的予夺,孔子却无位无权,毫无予夺之力,就算想去讨伐邻国弑君的田常,也只能尽心而已,却始终无能为力。

所以,即便不考虑苏洵于史实上的硬伤,单是在逻辑上他就无法自圆其说。不过,这篇细密的论文仍可以帮助我们来理解何休:孔子作《春秋》借天子之权柄,行周公之法度,自是“王者之事”,世乱而从权,至少表面上确实有些僭越的嫌疑。这个道理可能也确实难于被常人理解,所以孔子感叹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恐怕就是这个道理。

《春秋》既为王者之事,自然该用王者的纪元,这也符合孔子“名正则言顺”的主张。借天子之权柄,行周公之法度,纪元问题自然也应该在这权与法的范畴之内吧?但是,义理如此,事实又如何?

5.何休的反对派——纪年的金文证据

何休的支持者很多,反对者一样很多,即便在深研公羊学的专家当中,提出反对意见的也不在少数。比如孔广森就在这个问题上说:天子和诸侯通称为“君”,古时候诸侯分土而治、分民而守,“有不纯臣之义”。和后世的所谓封疆大吏是不一样的,他们在自己的境内当然可以使用自己的纪元。

孔的这个说法,当本于《白虎通义》。所谓诸侯“有不纯臣之义”,是说诸侯与天子并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天子以宾礼敬待诸侯,诸侯则裂土称君,南面而治。

而即便何休自己在《春秋公羊传解诂》的一段解释里也这样说,认为天子和诸侯职分不同,但同是南面而治,之间有着亲属关系,异姓呼为伯舅、叔舅,同姓呼为伯父、叔父。

“有不纯臣之义”的这个质疑显示了封建时代和专制时代的一处不同:秦汉以来,人们习惯于一个国家只有一种纪元,如唐朝贞观三年,无论在长安还是在洛阳,甚至在遥远的边疆,无一例外都是贞观三年,如果当真出现了另外一个纪元和贞观纪元同时存在,那就说明有人造反了。所谓“惟王者然后改元立号”,在专制时代确实如此,如朱元璋建国号大明,改元洪武,这就是改朝换代了。

不但历法有中央的唯一性,史书也有类似的性质。秦、汉以后的人不大理解先秦社会,很容易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时代眼光来判断古史,如薛士龙《春秋旨要序》就曾论证周代诸侯本来没有、也不该有自己的史书,他们的历史属于地方志性质,由中央政府派人编修并统辖管理。而从鲁隐公开始,改用自己的历法,编修自己的历史,诸侯的这种行为昭示了周王室的衰落。对薛士龙的这个说法,朱熹和王应麟就曾经有过辩驳。以现代知识来看,先秦时代的政治制度、社会风俗和秦、汉以后大不一样。鲁国自然可以有鲁国的纪元,晋国也可以有晋国的纪元,这些纪元和周天子的纪元同时并存,大家视之为理所当然,并不以为谁要造反。

清人何若瑶更举出了似乎显而易见的证据力驳何休之说,说统治天下的叫作君,统治一个诸侯国的也叫作君,《公羊传》里说的“君之始年”,只要是“君”都有这个“始年”。《白虎通·爵篇》提到过“王者改元即事天地,诸侯改元即事社稷”,《史记》里也没少出现列国各自纪元的记载,所以何休的注释曲解了《公羊传》的原意。晋人乐资《春秋后传》讲诸侯改元在汾王以前不曾有过——这位汾王,应该就是周厉王,其时代正是周代兴衰的一个转捩点。

“元年”是否为孔子特笔,诸侯是否有权于境内改元,孔子以《春秋》变周正朔有没有合法性,学者们聚讼纷纭,争执不下。毕竟这都是些深刻的儒学义理问题,在古人眼里关乎国之根本,丝毫也马虎不得。

而在考据意义上说,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也像陈立一样引用过《汉书·律历志》,不过引的是另外一段:“《汉书·律历志》引《商书·伊训》有‘太甲元年’,则元年之称,起源甚早。”

《汉书·律历志》的这段引文是:“《伊训》篇曰:‘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伊尹祀于先王,诞资有牧方明。’”通行本《尚书·商书·伊训》里的这句话写作:“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是说太甲元年十二月乙丑日,伊尹祭祀先王云云。本篇《伊训》属于“伪古文尚书”,这一句和《汉书》引文有些出入,与当下论题相关的一个出入是:这里不作“元年”,而作“元祀”。据孔安国解说,所谓“祀”,也就是“年”——同样这个“年”,夏代称“岁”,商代称“祀”,周代称“年”,唐虞之世称“载”。虽然这个说法并不确切,但这四种称谓直到现在竟以原义保留下来三个,也算源远流长了。

“太甲元年”这个说法无论可靠与否,但西周肯定已经有了“元年”这个说法了。杨伯峻引舀鼎铭文“惟王元年六月……”来做说明,说这是“西周亦以第一年为元年之实证”。

如果此说属实,那么,“元年”恐怕就不该是出自孔子的原创了。当然,有不少古人也不认为这是孔子原创,上文所说的黄仲炎就是一例,再如宋代戴溪的《春秋讲义》说从尧舜以来一直如此。考虑到《尚书·虞夏书》在当时的地位,戴溪的话倒也无可厚非。但对现代人而言,尧舜时代毕竟渺茫难征,不太好说,而考察一下商周彝器,就会发现有不少铭文都只记月、日而不记年。

在记年的青铜器当中,如西周中期的师遽簋盖有“唯王三祀四月既生霸辛酉”的说法,这里的“王”有说周恭王,有说周懿王,而这里居然也以“祀”来表示“年”,证实了前述孔安国的说法并不十分可靠。“既生霸”是月相名称,“辛酉”是干支记日。如果把这里的“王”暂且认作周恭王的话,这句话就相当于“周恭王三年,四月,既生霸月相,辛酉日”,这是一个年、月、日完整的时间记录体例。

朐簋被认为是西周晚期之物,铭文说:“唯元年三月丙寅……”又是一个年、月、日齐备的时间记录,也有“元年”的出现。

师兑簋的主人公有说是西周厉王、宣王时代的人,有说是幽王时人,铭文说:“唯元年五月初吉甲寅……”,也是年、月、日齐全,也有“元年”出现。

师酉簋:“唯王元年正月……”这是西周中期的。照此看来,“元年”这个用法至少在西周时期已经并不罕见了。

如果按照奥卡姆剃刀的原则,“元年”,也许仅仅是“第一年”的意思,并没有多少神秘和深刻可言,但有时候“虚假的历史”往往比“真实的历史”更为真实,至少更为重要,尽管在这个例子里还不能够审慎地判定到底哪种说法才是真实无误的。比如,现在已经大体知道了儒家极其著名的两个概念“慎独”和“格物致知”极有可能被误解了上千年之久,但其本义在历史上几乎毫无影响,真正产生深刻影响的却是它们被误解的意思。于是“了解错的”和“了解对的”或许一样重要,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