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来说,世上来来往往的众生都由环境主导他们的生活。纵然有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人总是愤愤不平,认为只要换个环境,就可能施展抱负,绝大多数人若非对种种遭遇泰然处之,也只有得过且过地认命。这些人就像有轨电车,永远在同一轨道上运行,倒回去再开出来,开出来再倒回去,直到报废后当作废品出售。这世界上,很难找到一个敢于主导自己人生轨迹的人。若是真的找到了,那就值得关注此人了。
我怀着好奇心遇上托马斯·威尔逊,就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做的事情有趣、大胆,很吸引人。当然,还没有到最后实验得出结论,自然不能称之为圆满。当时的种种传言给我一种印象,就是此人确实有非同寻常之处,所以我很想认识他。虽然有人说他矜持、内向,但我认为,只用上耐心和机智,不难让他倾诉内心的隐秘。我希望通过他本人证实那些传闻。人嘛,多少有些虚荣,喜欢夸大事实,所以他的故事或许并没有那么奇异,对此我心中有准备。
与他认识后,这种印象得到了证实。当时是八月,我在朋友的别墅里消暑,我在卡普里岛的露天市场遇见了托马斯·威尔逊。大概是快要日落的时候,当地人和外地人都聚在这儿闲聊乘凉。那儿有一个能俯瞰那不勒斯海湾的露台,当太阳缓缓西沉,伊斯基亚岛的剪影被映衬得闪耀多彩。这可以称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之一。我和我的朋友,也就是房东,两人站在那里欣赏风景,他突然说:
“看,那就是威尔逊。”
“在哪儿?”
“他坐在矮墙上,正背对着我们,穿了一件蓝衬衫的那个。”
我只看见一个平凡的背影和长着灰白头发的头,那些头发短而稀疏。
“要是他能转过身来就好了。”我说。
“等一下他就会。”
“我们请他到莫甘诺餐馆一起喝一杯吧。”
“好。”
打动人心的那一刻美景已然消失,剩下的太阳像一个橙子的顶部,逐渐沉入颜色犹如红酒的海里去。我们转过身来,靠着矮墙,看着来回闲逛的行人。讨论声此起彼伏,那欢乐的声音,让听着的人也高兴起来。教堂大钟已经裂缝,但钟声很悦耳,洪亮地飘**到这里。卡普里岛的露天市场里矗立着钟楼,从人行道有逐级往上的台阶,再上一段台阶就是教堂。对多尼采蒂歌剧来说简直完美。你甚至会觉得,健谈的人群随时都可能突然大合唱。这景象能带给人迷人又虚幻的想象!
我过于专注地看着周围,以至于威尔逊已从矮墙上下来,朝我们这边走来时,我都没注意到。他刚要走过我们身边,我的朋友叫住了他。
“嘿,威尔逊,有段时间没见你下水了。”
“偶尔需要换换,我去了另外那一边的海里。”
然后我的朋友介绍了我。威尔逊礼貌地与我握手,但并不热情,毕竟在卡普里,有太多陌生人来了又走,只是为了待上几天或几周。我相信他见多了来了是为了离开的过客。然后我的朋友邀请他来跟我们一起喝一杯。
“我正打算去吃晚餐呢。”他说。
“能不能过一会儿再去?”我问。
“应该可以。”他微笑着说。
虽然他的牙齿不太好看,但笑容很迷人,显得他温柔又亲切。他的着装,是一件蓝色棉衬衣搭配一条褐色长裤,多皱、不太干净,是薄帆布材质的,还有一双旧帆布鞋。这身打扮与周围的环境、气候都相衬,简直可以作为风景画的一部分,只是同他的面容不般配。他的脸型很长,皱纹很多,有严重的晒伤,嘴唇很薄,有灰色的小眼睛,五官紧凑而分明,灰色的头发显然精心梳理过。可不能把这误认为普普通通的大众脸,威尔逊在年轻时甚至可能是个俊秀又端庄的人。敞着衣领的蓝衬衫和灰色的帆布裤子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他的衣物,仿佛是沉船事故发生时,见他穿着睡衣睡裤,热心的陌生人不管合不合适就给他穿上的古怪衣服。尽管不是精心装扮,他看上去还是像在一家保险公司分公司就职的经理,按理说该穿黑色外套和黑白条纹的西裤,白衬衫领子下系一条并不违和的领带。我不由得设想,我因为丢了一块手表去向他索取保险金,我在回答他提出的一个接一个问题的场景。虽然他彬彬有礼,但认为去索保的人都不是傻瓜就是恶棍。
我们漫步穿过露天市场,沿街走到莫甘诺餐馆。我们在餐馆的花园里坐下,可以听到周围的人在说各种语言:俄语、德语、意大利语和英语。我们点了酒水。老板娘卢西亚太太一扭一扭地走过来,以她独特的甜美嗓音问候我们。虽说已是发福的中年妇女,可这女人风韵犹存,可以看出三十年前的美人痕迹。回想当年,画家争相描摹她,但没有人能画出她的美。老板娘长着一双如天后赫拉的晶莹的大眼睛,笑容亲切、温柔。我们三个闲聊了一会儿,在卡普里,总有说不完的各式各样的丑闻八卦。可没有一件十分有趣的,没过一会儿威尔逊便走了。之后不久,我们走回朋友的别墅吃晚饭,路上他问我对威尔逊的看法。
“没什么看法,”我说,“我觉得你讲的那些故事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实性。”
“为什么?”
“他不是会做那种事情的人。”
“一个人怎么随便看看能知道另一个人有什么能力?”
“我觉得他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商人,退休之后靠金边证券有不错的收入。你的故事,不过是卡普里一般的闲聊而已。”
“那你就这么想吧。”朋友说。
我们总是在“提比略大浴场”游泳。我们坐马车到大路边,然后穿过柠檬园和葡萄园,路上通常伴着嘈杂的蝉声和阳光炙烤大地的味道,走到悬崖顶端,那儿有一条通向大海的蜿蜒小路。一两天后,我们正要从悬崖上下到小路上时,朋友说:
“噢,又见到威尔逊了。”
我们在海滩上蜷缩着前行,因为这个浴场的唯一缺点是海滩上到处是尖硬的鹅卵石,而不是细软的沙子。在我们走过去时,威尔逊看见了我们,并向我们挥手。他嘴里叼着烟斗,站了起来,只穿了一条泳裤。他的身体是深褐色的,很瘦,但看上去不弱。考虑到他脸上全是皱纹,头发灰白,这副体格还算强健。我们走了这一路实在是太热了,赶紧脱了衣服,跳进大海。刚游出海岸六英尺,水深已有三十英尺,清澈见底。水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可在里面畅游时觉得很凉爽。
我上岸时,看到威尔逊正趴在浴巾上看书。我点燃一支烟,去他旁边坐下。
“游得爽快吗?”他问。
他把烟斗放在书上,当作书签,然后合上书,放在身旁的鹅卵石上。显然,他乐意聊一聊。
“好极了,”我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浴场。”
“这是自然,据说这就是古罗马皇帝提比略的大浴场,”他手指向那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海里的砖瓦狼藉,“可那都是胡说。知道吗,这儿只是皇帝当年的一栋别墅。”
我知道。可是别人想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吧,如果你听他们说,他们会对你产生好感的。
威尔逊轻轻地笑了起来。
“提比略真是有趣的老家伙。遗憾的是大家都说,关于这位皇帝的所有故事都是后人编造的。”
他开始告诉我有关提比略的一切。可我已经读过苏埃托尼乌斯的恺撒众皇考,以及其他关于罗马帝国的历史著作,所以他的讲述对我而言缺乏吸引力。不过,从这能看出他是个知识丰富的人。我照实说出这个想法。
“因为我在这儿定居,自然就对与这儿相关的历史产生了兴趣,而且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读书。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很容易引发人的遐想,似乎历史和现实没什么区别,甚至可能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历史中的时代。”
我应该提醒一下他,现在是一九一三年,这是个便捷又舒适的时代,没有谁会想到能有什么糟糕的灾难来破坏这平静的幸福。
“你在这儿多久了?”我问。
“十五年。”他看了一眼蔚蓝而平静的大海,薄薄的嘴唇上漾起了异常温柔的微笑,“我对这里一见钟情。我敢说,你一定知道传说中的那个德国人,乘坐那不勒斯渡船来此,本来只想吃顿午餐,看看蓝洞,却在这儿住了四十年。我不能说自己的情况完全跟他一样,但最后我也在这儿住下来了。只是,四十年不可能了,二十五年吧。不管怎样,总是比‘头脑一热’的决定好吧。”
我等他继续说下去,从刚才的话语里终于隐约发觉些许我听过的传言的内容了。然而就在这时,我的朋友浑身湿漉漉地上岸了,为自己游了一英里的成绩而自得,谈话就扯到别的方面去了。
之后我又见过威尔逊几次,不是在露天市场就是在海滩。他彬彬有礼,很乐于与人交谈。我发现,他不仅对这座岛屿,对邻接的大陆也了如指掌。他通晓天文地理,专攻罗马史,对此学识深厚。他似乎没有多少想象力,智力也并不超群,他常笑,但并不失态,简单的笑话就能逗笑他。只能说他是个普通人。我俩单独短暂闲聊那次他说过的一句奇怪的话,我一直没忘记,只是之后再也没有提到过那个话题。有一次,我们从海滩回来,到露天市场下马车,告诉车夫五点来接我们去阿纳卡普里。我们要去攀登索拉罗峰,计划在我们特别喜欢的一家小酒馆吃完晚饭后,伴着美丽的月光下山。那是个满月的夜晚,夜景特别美妙。我们吩咐车夫的时候,威尔逊正站在旁边,我们邀请他一起搭车回来,以免他走在烈日下的土路上受苦。出于礼貌,而非其他原因,我问他是否愿意一起夜游。
“我请客。”我说。
“很高兴我能参加。”他答。
但到了要出发的时候,我的朋友觉得身体不舒服,他说在水里泡得太久了,不想再劳累地去长途跋涉。结果我只好单独和威尔逊去了。我们顺利登顶,欣赏到了广阔的风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回到小酒馆,浑身发热,饥渴难耐。晚餐是提前订好的。食物的味道不错,因为老板安东尼奥厨艺出色,酒来自他自己葡萄园的佳酿。酒很淡,感觉像喝水一样不会醉,我们一边吃通心面,一边喝完了一瓶。等喝完第二瓶,我们已经醺醺然觉得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坐在头顶有硕果累累的葡萄藤的小花园里。清风袭人,深夜寂静。侍女端来贝尔佩斯奶酪和一盘无花果,我点了咖啡和斯特拉格酒,这款酒是意大利产的最佳酒品。威尔逊不抽雪茄,而是点燃了他的烟斗。
“下山前还有足够的时间,”他说,“月亮还有一个小时才能爬得上山顶。”
“有没有月亮无所谓,”我轻快地说,“当然,我们有的是时间,这是在卡普里的好处之一,就是说,可以悠然自得。”
“闲暇,”他说,“要是大家都懂得该有多好!这是人类能够获得的最珍贵的宝物,可惜大多庸碌之辈甚至不懂如何去获得闲暇。他们完全为了工作而工作,他们不会明白,工作唯一的目的就是获得闲暇。”
有些人喝了点酒就容易高谈阔论。他说的是对的,但没人能声称这些话是他原创的。我一言不发,用火柴点燃了雪茄。
“我第一次来卡普里的时候就是圆月之夜,”他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今天的月相会和那晚一样。”
“就是啊,你是清楚的。”我微笑着说。
他笑了。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油灯是花园里唯一的照明。借这点光亮吃饭有点勉强,但对于现在说知心话的氛围来说好极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月圆夜可能是昨晚。在今天回首十五年前,好像才过去一个月。在那之前,我从未来过意大利,那时来是为了避暑。我从马赛乘船到那不勒斯,然后到处游历,去了庞贝、帕埃斯图姆,以及类似的一两个地方,又在这里度过了一周。从海上看,我就立刻喜欢上这地方了。我是说,我眼看着离这个岛越来越近,接着坐上从轮船上放下来小艇,到码头登岸。当地人围上来,吵吵嚷嚷的,要替我搬行李,是替旅馆招徕顾客的。玛丽娜街上那些破败的房屋映入我的眼帘,走进旅馆,在露台用餐——就是这一切顿时俘获了我。事情就是如此,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是不是眩晕了。那之前我没有喝过卡普里葡萄酒,只是听说过。现在想来当时一定是喝醉了。别人都去睡觉了,我还坐在露台上,看着悬在海上的明月,和维苏威火山喷出的大团火红的浓烟。当然,我现在知道了,我喝的所谓的卡普里葡萄酒是劣质黄汤,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让我醉的不是酒,而是这个岛上的风光,这些叽叽喳喳的岛民,月亮,大海以及旅馆花园里的夹竹桃。我之前没有见过夹竹桃。”
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使他感到口渴,拿起杯子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我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斯特拉格酒。
“哦,那让人反胃的劣质货。还是要瓶葡萄酒吧,葡萄酒的口感才叫好,那可是纯粹的葡萄汁水,没有害处。”
于是我又点了一瓶葡萄酒,把两人的杯子斟满。他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赞叹,过后接着说下去。
“第二天,我去了我们现在常去的那个浴场,我发现在那里游泳还不错。然后,我走遍了整个岛。很巧合的是,廷本利奥海岬的人们正在庆祝节日,我刚好遇上。有簇拥着圣母像的教士队伍,侍僧们捧着香炉左摆右晃地走着,还有快乐而狂热的民众,其中不少人盛装打扮。我在那儿碰到一个英国人,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人们在庆祝圣母升天呢,’他说,‘至少按天主教会是这种说法。但这其实只是岛民的自娱自乐,这是维纳斯节。你知道,这可是异教徒过节呀。阿芙罗狄蒂从海上升起,之类的。’听他这么说,我感觉很有趣,仿佛被带回到久远的历史中。后来,某个晚上我下山借着月光去看法拉廖尼礁群。如果命运要我继续当银行经理,就不应任我去那次的散步。”
“你过去是银行经理啊?”我问。
我猜错了他的身份,但错得不离谱。
“是的,我是约克城市银行克劳福德大街支行的经理。我住在亨登路北段,上下班很便捷,从家出发去银行只要三十七分钟。”
他在烟斗上吸了一口烟,重新把烟斗点着。
“那本该是我的最后一夜,周一上午必须回银行上班。月光下,我看着那两块伸出水面的巨礁,看到捕乌贼上的点点渔火,宁静、美丽的风景如画。所以我对自己说,为什么非得回去?没有人指望着我才能生活。我妻子四年前已死于支气管肺炎,我女儿跟外婆,也就是我妻子的母亲一起生活。我的岳母是个老糊涂,没有照顾好孩子。最终我女儿死于血中毒,截肢都没把她救过来,可怜的小乖乖。”
“太惨了。”我说。
“是的,当时我悲痛欲绝,当然,要是女儿跟我一起生活而死,对我的刺激会更大,所以我要说上天还算仁慈,一个独腿女孩活着还会有什么出息?妻子的死也让我很难过。我们夫妇生活和谐,当然我并不确定这种平和的生活是否能够一直维持下去。妻子总在关注别人的想法,是个敏感的女人。她不喜欢旅行,对她来说理想的度假地点就是英格兰的伊斯特本。她在世时,我从未到过英吉利海峡彼岸。”
“你应该有别的亲戚吧?”
“没有。我是独生子,我父亲有个兄弟,但他在我出生以前就去了澳大利亚。世界上很难以找到像我这样毫无牵挂的人了。我找不出任何我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的理由,当时我三十四岁。”
他曾说在岛上已十五年,这么算来,他现在四十九岁,跟我的猜测出入不大。
“我从十七岁开始工作,每天都重复做一样的事情,要一直到退休。我问自己,这样过一生值得吗?如果我放下一切,在这儿度过余生,有什么不行的吗?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出于职业习惯,我做决定的时候很谨慎。‘不行,’我又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我明天得回去,好好想清楚。也许回到伦敦,我就会有不同的想法了:愚蠢,就这样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
“这么说,你还是没转变想法?”
“当然。我在伦敦工作的时候对在这里游泳的时光念念不忘,还有葡萄园,上山的路,月亮和大海,傍晚的露天市场,人们都在下班之后出来闲逛,找人聊几句。改变想法的唯一顾虑就是,别人都在工作,我有什么理由无所事事呢?这时,我读到一本历史书,是美国人马里恩·克劳福德写的。他写了锡巴里斯和克鲁图纳两座古城的故事,前者的居民愿意享受生活,整天寻欢作乐,而后者的居民勤劳自制。有一天,克鲁图纳人入侵锡巴里斯,将其消灭。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来自别处的人又把克鲁图纳灭了。锡巴里斯没有留下遗迹,一块石头也没有,克鲁图纳呢,遗存了一根柱子。读到这里,我下定决心。”
“怎么回事?”
“尘终究归尘,土终究归土,不是吗?知道了结局再回顾两城的生活方式,谁对谁错?”
我没回答,他继续说。
“首先阻挠我的就是钱的问题。不在银行干够三十年是没有养老金的,但是如果提前退休,能得到一笔遣散费。这笔钱,加上把房子卖了的钱,以及之前攒下的一点积蓄,依然不够为我的余生买保险。这说起来也可笑,一边为了过快活的日子想牺牲一切,一边又没有足够的收入供我过愉快日子。我想要有一个自己的住所,有个仆人帮忙料理生活,还要买烟、还可以的食物,偶尔再买几本书,再留出一些钱应急。我很清楚自己需要多少钱,我的全部财产,只够我买为期二十五年的保险。”
“当时你三十五岁?”
“是的。保险金可以维持到我六十岁那年。但是,没有人能肯定自己可以活到那个年纪,许多人五十几岁就死了。真的活满六十,也算享尽了人生。”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谁也不能保证六十岁一定会死啊。”我说。
“对于这个,我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每个人的命运不同嘛,对吧?”
“要是我,不到有资格领取养老金的那一天,我是不会离开银行的。”
“那我得工作到四十七岁,等到年老体衰的时候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虽然我现在已经年过四十七岁,还跟任何时候一样,对于愉快的生活充满追求。然而岁月不饶人,有些乐趣我已经不能像年轻人那样享受了。到了五十岁你可以像过三十岁时一样舒服,但毕竟舒服的含义不同了。我当时想趁着自己年轻,利用所有精力,过上没有遗憾的生活。二十五年对我来说还是很长的,二十五年的享乐生活似乎值得付出相当的代价。我下定决心等上一年,也等了。最后我辞职了,待遣散费到手,就买下一份保险,按照计划的那样来到这里。”
“保了二十五年?”
“是的。”
“可曾后悔过?”
“从来没有。在我看来是相当值得的,何况还有十年。度过二十五年完美的快活日子后,你不觉得人应该死而无憾了?”
“或许。”
他并未直接说出他以后的打算,但是意思已经非常明了。他说的这些,我的朋友给我讲过大概,可是听本人娓娓道来,别有一番滋味。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实在觉得是个平凡的人。看着那张整洁又端庄的脸,没人能想到他会做出如此特别的举动。我不是在责怪他。他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安排的毕竟是他本人的生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被允许做他喜欢的事。我仍无法不让背脊发抖。
“觉得有点冷了?”他笑着问,“我们开始下山吧,现在月亮该爬上来了。”
告别时,威尔逊问我,要不要哪天去他的住所。两三天后,问到他的住处在哪里,我就去了。这间小小的农舍在葡萄园内,离城里很远,可以将海景收揽眼底。房屋门边长满花开得很大的夹竹桃。有两个房间,一个是小厨房,一个是用来放木柴的。卧室像僧房一样陈设简陋,起居室足够舒适,可以闻到好闻的烟草味,里面有两个大扶手椅,那是他从英国带来的。还有一张卷盖式书桌、一架小钢琴以及几个满满当当的书架,墙上挂着镶好镜框的G.F.瓦茨和莱顿勋爵的画。威尔逊说,这个农舍属于葡萄园园主,房东住到山上更高的地方去了,他太太每天来打扫房间、做饭。第一次来到卡普里时,威尔逊就发现了这个小屋,真正在这里定居时便租下了它,此后一直在这里生活。摊开的乐谱摆在钢琴上,我问他能否弹上一曲。
“我弹得不好,只是喜欢而已,能随便敲敲琴键也是一件乐事。”
在钢琴前坐下后,他弹了贝多芬一首奏鸣曲中的一个乐章,水平的确不敢恭维。我看了看他的乐谱,有舒曼、舒伯特、贝多芬、巴赫,以及肖邦。餐桌上有一副扑克牌,油腻腻的,我问他玩不玩接龙之类的单人牌戏。
“那是常事。”
根据我的观察,加上别人说的细节,我勾勒了一幅图画,并且认为这定然是对他过去十五年的生活相当准确的概括。他的生活绝不会对他人有害。他游泳;他远足;他从没有失去对卡普里的爱慕之心,即使他已如此深知她的美;他弹钢琴;他自己玩纸牌;他读书。他很乐意接收邀请,即使聚会有点无聊,他也总是不会失去宾客之礼,受到冷落他也不觉得委屈。他社交活跃,但是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使人际关系发展到太亲近。他生活节俭,可也保持足够的舒适度。在金钱方面他的信用良好,我觉得他不是那种嗜性如命的男子。如果说,早几年的时候,他偶尔还会同某位路过的游客异性有过短暂的艳遇,对方看到这种环境也会找借口离去,即使在关系尚存时,几乎可以断定,他的感情也是相当克制的。我想他早就决定,不会让自己精神的独立性受到干扰。他唯一的**是对美丽的大自然的,他从生活赐予每个人的简单而自然的事物中寻求幸福。你可以说这是最自私的活法,这确实是的。他不对其他人有用处,但是另一方面,他也不损害任何人。他一生所愿就是自得其乐,看来他确实做到了。极少数人知道要去哪里寻找幸福,而最终找到幸福的人更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一个愚者还是一个智者,但我肯定他是一个确知自己的想法的人。要说此人在我眼里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他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我如果不了解他的故事,就绝不会之后再想起他来,想到十年之后的某日——他不得不故意告别这他无比眷恋的岛上生活——除非一场偶然袭来的病让他早早去世。我不知道,类似的想法是不是常常刺激他的头脑,给了他特殊的热情,让他尽情享受生命的每一刻。
如果我不说出他不习惯谈论自己,那对他的评判会有失公允。我想跟我在一起的那位朋友是唯一听到他讲述自己的故事的人。他之所以把故事告诉我,是因为他猜测我已经洞悉一切。再说,在那个夜晚,他讲故事的时候有点喝多了。
我的旅行结束了,离开卡普里后的第二年,战争爆发,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接连发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再次回到卡普里已是十三年后的事了。我那位朋友已回到岛上一段时间了,但他不再那么富裕,在新的居所没有可供我居住的房间,所以我就住进旅馆。朋友接我下小船,与我一起吃晚饭,我问他的新住所在哪里。
“你知道的,”他回答说,“就是威尔逊从前的住所。我布置得不错,还搭建了一个阁楼。”
我的脑海里堆积了太多事情,以至于多年来我不曾想到过威尔逊,此刻我记起了往事,不由得蓦地一惊。我认识他时他还有十年的光阴,肯定早已到期限。
“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自杀了?”
“这是个十分可怕的故事。”
威尔逊的计划原本没有问题,只有一个缺点,而我认为,他不可能预见到这个缺点。那就是,他没有想到,在没有打扰的二十五年完全幸福的生活以后,他的意志竟逐渐软化。意志要有阻碍才会变得更强大,或者说过惯了心满意足的日子,因为一个人的愿望全在唾手可得的范围之内,那么意志只会变得软绵无力。如果你一直在平地上走,爬山用的肌肉就会萎缩。这些观点虽是老生常谈,却是对的。威尔逊的保险年金到期时,他不再有自我了断的决心,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为得到二十五年逍遥平静的生活同意付出的代价。我从朋友和其他人的讲述中断定,他不缺乏这么做的勇气。可他一再犹豫,于是就一天天往后推。
他在岛上生活多年,结账从来准时,所以要借点钱应该很容易。他一辈子都不曾向人借钱,但在现实面前只好开口了,而且发现许多人愿意借给他一点小钱。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拖欠房租,所以房东和那位照料他生活的房东太太阿孙塔,愿意在几个月内保持现状不变。他说有个过世的亲戚留给他一笔钱,但需要办理的法律手续烦琐,要经过许多道程序,所以一时半会儿拿不到,所以那段时间才手头拮据。大家并不怀疑他的说法,他设法这样尴尬地拖过一年有余。再后来,商家再不给他赊账了,也再没人借钱给他,连房东也下了逐客令,让他除非在规定时限还清拖欠房租,不然就搬走。
一再拖延的他下定决心,走进自己的小卧室,关上门窗,拉上窗帘,点燃了一火盆的焦炭。第二天早上,阿孙塔来为他做早餐时发现他已昏迷,但没有断气。虽然他做好了各种阻断新鲜空气进入房间的准备,可是并没有做到彻底封闭。这件事情暗示,尽管已经无路可走,似乎他在最后一刻那要了断的决心动摇了。威尔逊立刻被送往医院,他一度生命垂危,最后却痊愈了。炭中毒导致他的精神受到伤害,他不算疯子,至少没疯癫到非进疯人院不可的地步,可显然多少有点不正常。
“我去看过他,”朋友说,“不管说什么原本他应该感兴趣的话题,他都只是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我只是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他躺在**的那模样真可怜,看样子那花白的胡子至少有一周没刮了。但除了那奇怪的目光,人还算正常。”
“怎么个奇怪法?”
“我很难描述,这让我很困惑。这可能不是很恰当的比喻,感觉就像你扔出一块石头,石头不掉下来,却停在半空中了……”
“这听起来有点玄。”我笑着说。
“我觉得他的眼神就是这样。”
如何处理他也是件麻烦事。他没有钱,也不能挣钱。卖掉了他的财产,可远远不能抵债。他是英国人,意大利当局不愿意负责接收他,驻那不勒斯的英国领事没有资金处理他这一个个案。他当然可以被遣返回国去,可回到英国也不会有人管他的。他的仆人,阿孙塔说他曾是个好主人和好房客,只要有钱,总是付清账单。她又说,可以在她和她丈夫住处的木棚里住下,提供食物给他。把这个建议说给他听了,然而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阿孙塔去医院领他回家,他就顺从地跟着走了,感觉他已经变得失魂落魄。房东太太已经收容他两年了。
“可以想象,这种情况是不会舒适的,”朋友说,“他们匆忙地给他搭了张东倒西歪的床铺,给了他几条毯子。小棚里没有窗户,冬天冰冷,夏天就像火炉一样炙热。食物也不怎么样,农家伙食你是知道的,周日能吃顿通心面,连肉菜都难得一见。”
“那他怎么打发时间呢?”
“他在山里到处乱跑。有两三次我试着接近他,但是根本没办法。一旦发现有人朝他走去,他就像只野兔一样撒腿便跑。有时候阿孙塔下山来跟我闲聊,我会给她一点钱,让她替他买烟,但是并不知道他最终有没有烟抽。”
“他们对他好吗?”我问。
“我相信阿孙塔是善意的,她像对一个小孩一样对他。不过她老公就不那么仁慈了,总是对收留这么个人发各种牢骚,说多花了多少钱。我不认为房东是个残忍的人,或有诸如此类的缺点,可确实对他有些苛刻,要他做这样、那样的杂活,比如提水、清扫牛棚。”
“听上去够惨的。”我说。
“这是他自作自受的后果。毕竟,种瓜得瓜嘛。”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们大家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说,“话虽如此,但他的经历真是离奇。”
两三天后,朋友和我去散步,我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穿过橄榄树林。
“看,那是威尔逊,”朋友突然说,“不要盯着他,他会被吓到,我们就一直往前走。”
我继续往前走,两眼看着路,可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一个男人藏在一棵地中海橄榄树后面。我们走近时,他没有动,但他在注视着我们。我们走过那棵树,我听见一阵惊慌奔跑的脚步声。犹如正在逃跑的野兽,威尔逊跑着去找安全的藏匿处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威尔逊去年去世了,他忍受了六年这种潦倒的生活。一个普通的清晨,他的尸体是在山坡上被发现。他的姿势是躺着的,应该是在睡眠中死去的。从他所在的位置,完全可以看见那叫作法拉廖尼的两座延伸到海面上的巨礁。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他一定是去看月光下的巨礁了。也许他就是在月光最为动人的时刻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