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之前(1 / 1)

斯金纳夫人是个很守时的人。她早已装扮妥当,身上穿的这件黑丝外套不仅适合她的年龄,也是出于为她刚刚去世的女婿服丧的考虑。此刻她还得找一顶帽子戴上。可是她要戴的这顶帽子边缘缀饰着一些白鹭羽毛,这个可能会引来朋友们非议的选择使她犹豫不决。显然,这些羽毛是通过猎杀那些正处于**期间的美丽的白鹭得来的,这一点会让人觉得很疯狂。话虽如此,可真要放弃戴这顶美丽的帽子,总归显得愚蠢,另外,假使不戴帽子的话,女婿要是有在天之灵,也会伤心的,这些羽毛可是他从婆罗洲不远千里带来孝敬她的。那时候凯瑟琳一见到这些羽毛就流露出嫌弃的神情,事到如今,她也许会有所后悔自己当初的表现吧,可是从根本上来讲,凯瑟琳对哈罗德从没产生过爱意。斯金纳夫人站在梳妆台前犹豫许久,终于戴上了帽子,这毕竟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帽子。她用一枚顶端嵌有一颗大圆珠子的发针将帽子牢牢固定在头上,假如有人乐意问起她关于这些羽毛的事,她知道自己能够应对。

“我明白这种事很疯狂,”她会这样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买这些羽毛,这是我那可怜的女婿在最近一次休假回国时带给我的。”

就这样解释清楚这些羽毛的来源,她用来装饰在帽子上自然也不会引人非议了。朋友们对她都很好,不会对此再说什么。斯金纳夫人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干净的手绢,往上面喷了几滴花露水,她并没有使用香水的习惯,总是觉得那样显得轻浮,但是花露水有一种清爽怡人的味道。打扮得差不多后,她朝镜后的窗外望去。天气真好啊,卡农·海伍德举办的花园宴会真赶上了好时候。外面风和日丽,树梢上仍挂着一抹初春的嫩绿。屋子后面,小外孙女正在狭长的花园里忙碌着要把自己的花床收拾得更加松软,斯金纳夫人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不觉露出笑容,她意识到早先时候把孩子长久地留在热带地区真是造孽,孩子还这么小,整天闷闷不乐,从没一点活泼的样子,也不东奔西跑。可现在,小外孙女正给花圃里的花浇水,自己正玩得不亦乐乎。斯金纳夫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拿了手套,下楼。

凯瑟琳是妇女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名誉秘书,一有竞赛就会格外忙碌,她此刻正坐在窗前的写字台整理名单。但是她也准备好去参加宴会了。

“你到底还是穿上这件罩衫啦。”斯金纳夫人说。

凯瑟琳究竟该穿无袖套领罩衫还是薄绸黑衫,她们在午餐时就商量过。这件罩衫是黑白色,凯瑟琳觉得挺显时髦,只是缺乏一点服丧的感觉。

但是米莉森特赞成她就穿这件。“我们没必要穿成好像刚参加完葬礼似的,”她说,“哈罗德离世已有八个月了。”

斯金纳夫人认为米莉森特的口气太不像话。这个刚从婆罗洲返回的人一直有一些令人难以捉摸的言行举止。“你总不能现在就脱掉丧服吧,亲爱的?”她问道。

米莉森特对她的问话没有正面回答。“现在谁还像以前那样严守服丧的礼仪啊。”她稍作停顿后接了话。斯金纳夫人对她说话的语气感到不解。凯瑟琳也深有同感,因为她也用困惑的眼神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我敢保证哈罗德绝对不会要求我一直为他服丧下去。”

“我早早穿好衣服,是有事要跟米莉森特谈谈。”凯瑟琳为了消除母亲那种满含疑虑的观察,说道。

“是吗?”

凯瑟琳没有再回应她。她将名单丢在一旁,眉头紧锁,顺手拿起一封信重新看了一遍,信的内容是一位夫人对委员会做事有失公道的牢骚,里面提到不该把她本应享受的让棍数目从二十四减少至十八。看来妇女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名誉秘书真不好当,必须得练就一身老成、周全的本领。

斯金纳夫人缓缓地戴上她那副崭新的手套。窗外的遮篷挡住了外面的阳光,使得屋里一片阴凉、昏暗。她盯着哈罗德托她保管的一只色彩鲜艳、体型硕大的木制犀鸟,她总觉得这个标本既奇特又粗野,不知道哈罗德为何总把它当成一件宝贝。就连卡农·海伍德也对这个标本身上那种宗教味道赞叹不已。沙发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她早已忘却了名字的马来西亚民族武器,哈罗德先后数次赠送给她的金属器件被搁置在几张临时放置的桌上。她是喜欢哈罗德的,那架钢琴上原本摆放着他的照片,一旁还有她的两个女儿、外孙女、姐姐和外甥的几张照片,她便情不自禁地望过去。

“奇怪,凯瑟琳,哈罗德的照片怎么不见了?”她问道。

凯瑟琳起身四顾,原本摆放着的照片确实不见了。

“一定是有人拿掉了吧。”凯瑟琳说。她疑惑着走向钢琴边,几幅照片被人动了顺序,中间看不出有什么空缺。

“可能被米莉森特拿到卧室了吧。”斯金纳夫人说。

“我早就该料到了。米莉森特有好几张哈罗德的照片,只是都被她都锁起来了,一张都没摆在外头。”

对于女儿反常的行为,斯金纳夫人感到十分不解。有一次她故意提起这件事,可是米莉森特没有做出任何解释。自打从婆罗洲返回,米莉森特就一直保持沉默不语的状态,斯金纳夫人想对她表示同情,她甚至一点都不领情。她对自己不幸的遭遇闭口不谈。斯金纳先生认为每个人表达悲伤的方式不同,他告诉老伴这时最好不要打扰米莉森特,给她一点自己的空间排解痛苦。想到丈夫说过的话,斯金纳夫人的思绪马上被拉回,他们该动身参加宴会去了。

“你爸问我他是不是也得戴顶大礼帽,”她说,“我认为还是戴上合适。”

他们将要参加的宴会会足够气派。他们会品尝到博迪糖果店的草莓、香草双色冰激凌,而且还有海伍德家自制的冰咖啡。参加宴会的有来自社会各界的名流人士。主人将把他们介绍给香港主教,这位主教现在就住在海伍德家里,是卡农的大学同学,他在宴会上还会做一个演讲,谈及他在中国的传教活动。斯金纳夫人有一个女儿也曾经在东方生活八年,再加之她的女婿又曾经是婆罗洲一个地区的驻地长官,因此她对这次演讲兴趣颇浓。不过,对于那些跟殖民地之类的事情毫无关系的人,演讲固然有趣,却并不像对她一样显得那么意义非凡。

“只了解英国的那些人,他们又怎么能真正地了解英国呢?”斯金纳先生曾这样说。

这时,斯金纳先生走进房间。他子承父业,和父亲一样是个律师,在林肯法学会广场大街开办律师事务所,每天早出晚归去伦敦市区上班。这次他能有时间陪伴妻子、女儿一起参加卡农家里的宴会,完全是拜卡农精明地将宴会设定在星期六举办所赐。

斯金纳先生身着燕尾服和灰色花呢裤子,显得格外精神。对于穿衣着装,他从不特别讲究,却也总能打扮得大方得体,使自己看上去像个受人尊敬的家庭法律顾问,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得出色。他秉持自己一贯的理念,从不接受不正当业务。倘若有人上门请他帮忙解决一件不大体面的事,斯金纳总会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

“这种案件,恕难承办,”他会说,“您最好另请高明吧。”

这时候他通常会拿起一本便条簿,用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名字和地址,将便条撕下后递给对方。

“我要是您的话,我就会去找这些人寻求帮助。您跟他们提一下我的名字,他们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

斯金纳先生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早已掉光,紧闭着的一双嘴唇单薄而苍白,蓝色的眼睛显出羞怯的神色,两颊苍白而毫无血色,脸上堆满皱纹。

“你终于穿上这条新裤子啦。”斯金纳夫人说。

“我觉得今天这种场合最适合穿它了,”他回答道,“我在想在翻领上别一朵花会不会好点。”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那么做,爸,”凯瑟琳说,“我觉得那样有点难看。”

“很多人都会别一朵花的。”斯金纳夫人说。

“别那种花的都是小职员,”凯瑟琳说,“参加宴会的有各种各样的人,再说咱们还没过服丧期间呢。”

“不知道那位主教演讲完以后会不会号召大家捐钱。”斯金纳先生说。

“那倒不会吧。”斯金纳夫人说。

“就是,要那样的话就太不厚道了。”凯瑟琳附和道。

“咱们还是做好这个准备吧,就当以防万一,”斯金纳先生说,“到时真要捐款的话,我得代表咱们家捐钱。十个先令够不够呢,还是得捐一镑?”

“爸,依我看,要捐的话至少得一镑吧。”凯瑟琳说。

“到时候再看,咱们不能比别人少,也没必要比别人多捐。”

凯瑟琳这时候将文件放进写字台的抽屉,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手表。

“米莉森特准备好了吗?”斯金纳夫人问道。

“这会儿还早。通知四点钟去,咱们就没必要四点半以前到达。我和戴维斯说过了,他会在四点一刻把车开过来。”

按照以往,都是凯瑟琳开车出门,但像今天这样的活动,司机一职便由穿好制服的花匠戴维斯担当。有专门司机来开车,会显得更加气派一点,何况凯瑟琳自己也由于换上了崭新的衣衫,不太情愿开车。当看到母亲把手指一点点伸进新手套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应该戴一副手套。她将鼻子凑到手套上闻了闻,上面有残留的肥皂味道,还好只是那么一丝丝,她认为不会有谁注意到这一点。

房门终于打开,米莉森特身着寡妇的丧服迈步进来。斯金纳夫人向来反感她这身打扮,可她也知道米莉森特必须穿够一年。这身衣服跟她一点也不相配,怪可惜了,而对有些人倒挺合适。有一次,她自己就试戴过米莉森特的帽子,配上它那白带子、黑面纱,反倒觉得怪适合的。当然了,她希望自己亲爱的丈夫阿尔弗雷德比她活得久。即便将来事与愿违,他先走一步的话,她一定会穿上丧服,并且永远不再脱下。维多利亚女王就没脱下过丧服。米莉森特则是另外一种情况,她还年轻,不过三十六岁。三十六岁当了寡妇,再婚的机会就渺茫了,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实在太过悲哀。凯瑟琳也已三十五岁,也不大可能嫁得出去了。上次米莉森特和哈罗德回国,斯金纳夫人就建议他们俩把凯瑟琳接过去住一阵子。哈罗德似乎倒是乐意这么做,可是米莉森特反对。斯金纳夫人不禁纳闷,在她看来,凯瑟琳可以借此扩展自己的社交,结识一些朋友。并不是他们想把凯瑟琳打发出家门,只是女孩子年龄大了总是该找个人家的。可说来也怪,他们在国内认识的男人一个个都结婚了。米莉森特的意思是国外气候恶劣,她本人的脸色也确实难看。没人敢相信当初米莉森特是两姐妹中更漂亮的一个,到现在,凯瑟琳越长越漂亮了,当然也有人说她太瘦。现在她剪短了头发,再加上一年四季不间断地坚持打高尔夫球,脸色就愈加红润健康,让斯金纳夫人怜爱不已她标致的模样。当然,这样的评价不会发生在米莉森特身上,她的身体彻底走样了,本来个子就不高,现在又胖了不少,看起来就成了个矮柱子。她真是胖得不成样子,斯金纳夫人只能将其归结为热带地区气候太热,她不能经常出去运动。她的肤色泥土般黯淡无光,曾经最有特点的漂亮的蓝色眼睛,也变得光芒不再。

“她都长出双下巴了,依我看,她的脖子得找人看看了。”斯金纳夫人心里想道。

出于对女儿状态的关心,老夫妻俩曾谈论过几次。斯金纳先生认为女儿早已不再年轻,斯金纳夫人则认为即便事实如此,也总不能不顾一切,任由其这样下去。斯金纳夫人决心找个机会和女儿好好谈谈,出于对女儿心情的考虑,她打算等到一年服丧期过完再提。实际上,她自己也巴不得借自己设想的这一理由往后推迟。只要一想到将来必须面临的这一次交谈,她就感到无计可施,因为自己的女儿早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一张脸总是阴沉着,使得她母亲跟她在一块儿时感到很不自在。斯金纳夫人习惯唠唠叨叨,总会口无遮拦地各种说道,可面对米莉森特的时候,任凭她说什么,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就像米莉森特根本没有听见母亲说话那样。斯金纳夫人有时会因此而发火,而一想到哈罗德刚死了八个月,情绪便渐渐稳定下来,不再对女儿那么恼火。

米莉森特一言不发地走进来,一缕阳光从窗户穿过,投射到她阴沉的脸上。凯瑟琳背对着窗户站定,盯着自己的姐姐看了看。

“米莉森特,我想和你说件事,”她说,“我和格拉迪丝·海伍德今天早上打了一场高尔夫。”

“你赢了没?”米莉森特问道。

格拉迪丝是海伍德家唯一尚未出嫁的女孩。

“她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我想转告给你。”

米莉森特眼望着妹妹背后那个正在花园里浇花的小女孩身上。

“妈,你和安妮说了吧,让她带琼在厨房里用午茶?”她问道。

“说过了,一会儿仆人们用茶的时候再让她喝吧。”

凯瑟琳冷静地凝神望着姐姐。

“主教这次回国,在新加坡待了两三天,”她接着说,“他热衷旅行,去过婆罗洲,许多你认识的人他都认识。”

“他一定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斯金纳夫人说,“他认识可怜的哈罗德吗?”

“认识,他们在瓜拉苏达见过,他对他印象深刻。他对哈罗德的去世感到十分震惊。”

米莉森特坐下来,开始慢慢戴上她的黑手套。斯金纳夫人见女儿听到这些话竟然保持沉默,感到很意外。

“对了,米莉森特,”她说,“在钢琴上摆放的哈罗德照片不见了,是你拿了吧?”

“是的,我把它收起来了。”

“我一直以为你会愿意把它摆放在外面的。”

米莉森特再次陷入令人讨厌的沉默。

为使自己更好地面对着姐姐,凯瑟琳微微地侧过身子。

“米莉森特,你为什么对我们说哈罗德是死于感冒?”

米莉森特沉默地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张蜡黄的脸泛起一丝红晕,却仍笼罩着一层阴霾。她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凯瑟琳?”斯金纳夫人大吃一惊地说道。

“主教说哈罗德是自杀死的。”

斯金纳夫人发出一声惊叫,她的丈夫立刻摆手示意,让她保持镇静。

“真的是这样吗,米莉森特?”

“是的。”

“你怎么能一直瞒着我们?”

米莉森特迟疑地沉默了片刻,懒洋洋地用手指抚摩着旁边的一件铜器——这也是哈罗德送的礼物。

“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琼,我要让她相信她爸是死于感冒的,这样对她更好。我不希望她知道真相。”

“你把我们置于一个怎样难堪的境地了,”凯瑟琳皱了皱眉说,“格拉迪丝·海伍德怪我没把真相告诉她,说我不够坦诚。我费尽唇舌,才使她相信连我自己都一直被蒙在鼓里。她说她爸对此也感到不高兴。她爸说,就凭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他还是你结婚的证婚人,如此亲密的关系本不该有所隐瞒的。无论如何,即便你不打算说出实情,你也总不该欺骗他们。”

“我同意他的观点。”斯金纳先生尖锐地说。

“我只能对格拉迪丝说,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只是将你跟我们说的情况如实转告给他们罢了。”

“只求这件事不要搞砸你们那盘高尔夫球局。”米莉森特说。

“天哪,亲爱的,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很不成体统。”她的爸爸大叫道。

他起身朝着空壁炉那边走去,像往常那样,叉开燕尾服,站在壁炉前。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米莉森特说,“我只想把这件事藏在自己心里,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

“这么大的事,你连你妈都不愿意告诉,你真的太冷漠了。”斯金纳夫人说。

米莉森特无奈地耸耸肩膀。

“你知道,这种事情迟早会泄露的。”凯瑟琳说。

“是吗?我没觉得两个多嘴多舌的老牧师整天除了议论我之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可谈。”

“主教说他去过婆罗洲的时候,海伍德家里人自然就会问起他是否认识你俩。”

“你们说来说去,都没谈到正事上,”斯金纳先生说,“我认为你本就应该把实情告诉我们,由我们来决定怎么做最好。我以一名律师的身份告诉你,隐瞒实情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可怜的哈罗德,”斯金纳夫人说,眼泪顺着涂了胭脂的腮帮流下来,“这真叫人觉得可怕。在我心中,他一直是个好女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啊,让他做出那种傻事?”

“气候。”

“你最好把事情讲清楚,米莉森特。”她爸爸说。

“让凯瑟琳告诉你们吧。”

凯瑟琳不由得迟疑片刻。她要讲述的这件事实在太过可怕,尤其是发生在他们这样一户体面的家庭中,更显得可怕。

“主教说他是割喉自尽的。”

斯金纳夫人听后大受惊吓,几乎要喘不上气起来,震惊中,她冲到自己遭遇不幸的女儿身边,想把她搂在怀里。

“我苦命的孩子啊。”她哽咽着道。

然而米莉森特一个劲儿地把身子往后缩。

“不要再烦我了,妈。我受不了这种搂搂抱抱。”

“米莉森特,这你就过分了。”斯金纳先生皱起了眉头,他认为女儿的行为简直没有教养。

斯金纳夫人叹着气,拿手帕轻按了按双眼,摇了摇头,回到她原来的座位。凯瑟琳摆弄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姐夫的真实死因竟是从别人嘴里听来,这像话吗,大家会把我们一家子当傻瓜看待的。主教很想见你一面,米莉森特。他对此感到难过,想向你表达他的同情。”她停顿片刻,米莉森特则继续保持沉默,“他说事情发生的时候米莉森特正带着琼出门在外,她们回来才发现哈罗德早已死在**。”

“那一定令人大吃一惊。”斯金纳先生说。

斯金纳夫人听到这里又大哭起来,凯瑟琳轻轻将手搭在母亲的肩头。

“妈,你别哭,”她说,“眼睛哭红了,会让人笑话的。”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斯金纳夫人擦干自己的眼泪,尽力抑制自己难掩的悲痛。看着帽子上哈罗德送给自己的白鹭羽毛,她有了一些奇怪的感觉。

“我还得告诉你们另外一件事。”凯瑟琳说。

米莉森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坚定而警惕的神色,不慌不忙地盯着自己的妹妹,那样子仿佛在等着一记响声的来临,生怕错过。

“事到如今,我不想说什么伤害你感情的话,亲爱的,”凯瑟琳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你们得知道,主教说哈罗德酗酒。”

“啊,我的天哪,这太糟糕了,”斯金纳夫人喊道,“太让人震惊了!这也是格拉迪丝·海伍德告诉你的吗?你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我说这完全是在瞎扯。”

“看到了没,这就是隐瞒真相的后果,”斯金纳先生暴躁地说,“本就如此,你越是想把一件事隐藏起来,就总会有一些流言甚嚣尘上,而且说得比真相还要糟糕十倍。”

“主教在新加坡时听人说起,哈罗德由于发酒疯而变得神志不清,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自杀的。米莉森特,你该为了咱们全家着想,否认这种说法。”

“这真的太卑鄙了,用这么恶毒的话去谈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斯金纳夫人说,“琼长大后听到这些话就不得了了。”

“他们这么议论经久有什么根据呢,米莉森特?”她爸爸问道,“哈罗德向来是个很节制的人。”

“都别说了。”米莉森特说。

“他喝酒吗?”

“他完全是个酒鬼。”

三人此刻全都大吃一惊,这样的回答实在出乎意料,而且米莉森特的语气还是那么尖刻。

“米莉森特,你竟然用这种语气谈论你死去的丈夫?”母亲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说道,“我真的搞不清为什么,你在家里总是这种阴阳怪气的状态。我永远不能相信我的女儿会用这种口气谈论她去世的丈夫。”

“别再说了,孩子妈,”斯金纳先生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斯金纳先生来到窗前,望向那洒满阳光的小花园,随后又返回屋子中间。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夹鼻眼镜,拿手帕将镜片擦了擦,却并不打算将其戴上,米莉森特用一种嘲讽的眼神望着他。斯金纳先生强忍着自己的怒火。按照以往,结束一周的忙碌工作,他本能够在下周一上班前好好地休息休息。他跟妻子说,参加这次宴会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他宁愿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花园里享受下午茶的乐趣。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打算去参加。他更愿意认识一下主教,对有关其在中国传教的活动却并不那么感兴趣。然而,谁又能想到现在会出这样的状况呢!他生平最烦被乱七八糟的事情缠身,现在突然有人说他死去的女婿是个酒鬼,并且是死于割喉自尽,这让他毫无心理准备,很烦心。米莉森特轻抚自己的白袖口,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那副沉静的样子实在令他大为光火,可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出来,只是对小女儿说:

“你能不能坐下来,凯瑟琳?屋子里有这么多椅子。”

凯瑟琳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言不发。斯金纳先生走到米莉森特前,面对着她。

“我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将哈罗德的死因告诉我们,但我认为你的做法真的不对,你要知道这种事隐瞒不了多久的,总会被人知晓。我不清楚主教和海伍德所说的话有几分是事实,但是倘若你还能听我劝告,你就该讲实情给我们听,我们再从长计议此事。这些事现在已经传到卡农·海伍德和格拉迪丝耳朵里了,我们无法奢求它不再被传扬出去。你也知道伦敦这地方的人,总喜欢议论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我们只求了解事情真相,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斯金纳夫人和凯瑟琳都觉得他说得有理,她们都在等待米莉森特做出回应。可她仍旧无动于衷,脸上的红晕消失不见,恢复了以往的苍白。

“倘若我把所有真相讲出来,你们大概不乐于听了。”她说。

“我们永远理解你、同情你,你一定要明白这点。”凯瑟琳一本正经地说。

米莉森特瞥了她一眼,紧闭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冷静地看着自己的家人。斯金纳夫人被自己的女儿盯得怪不自在,她觉得米莉森特观望他们的那副神气,简直同端详装店里的人体模特儿时如出一辙。她就像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一般,同他们三人毫无联系。

“你们知道,我嫁给哈罗德的时候,并不爱他。”她沉思着说道。

斯金纳夫人差点又要大叫一声,却立刻被丈夫一个隐秘的手势打住,老夫老妻心领神会,她便没有说话。米莉森特声音平和地继续着自己的讲述,语调平稳而缓慢。

“那时候我二十七岁,他已四十四岁,可是没有人愿意娶我,他虽说年龄大点,可总归有个不错的职位,对吧?我想我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机会了。”

斯金纳夫人差点又要哭出声来,想到一会儿得去参加宴会,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终于知道你收走他照片的原因了。”她难过地说。

“妈,你别这么说。”凯瑟琳叫道。

照片是两人订婚的时候照的,照得很好。在斯金纳夫人眼里,哈罗德一直是个有修养的男人。他身材高大魁梧,虽然略微显胖,但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外表庄重标致。那时他已经开始谢顶,但这不算什么,实际上现在的男人都很早就开始谢顶了。他说现在人们习惯戴的那种遮阳的硬壳帽,也是促使人谢顶的一大因素。他留着两撇小黑胡子,脸色黝黑,一双棕色的眼睛最为迷人,大大的,跟琼的眼睛一样。他有着风趣的谈吐,尽管凯瑟琳老说他爱吹牛,但斯金纳夫人并不这么想,她并不觉得一个男人喜欢发号施令有什么不对,对此不以为意,特别是在发现他被米莉森特迷住时,她对他的喜爱便更甚了。哈罗德对斯金纳夫人一向敬重有加,他跟她讲他管辖地区的事,也讲他打猎的事,她总是很认真地听,仿佛真的很感兴趣。凯瑟琳认为哈罗德太过自负,而斯金纳夫人对这种热衷自卖自夸的男人青睐不已。米莉森特很快明白,即便自己对母亲啥也没说,母亲心里却明白,哈罗德要是向她求婚,她肯定会同意的。

跟哈罗德住在一起的那些人,在婆罗洲侨居了三十多年,他们都对那个地方赞不绝口,均表示女人嫁到那里一定会过得很好。当然,小孩子到了七岁就得回国,不过斯金纳夫人心想目前不至于为这个操心。她请哈罗德到家里来吃饭,对他说他们一家人进午茶的时候总会在家。他看起来没什么要紧事,当他在老朋友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即将离开时,斯金纳夫人跟他说欢迎他到自己家里再小住半个月。在这一次小住临近尾声时,哈罗德跟米莉森特订了婚。他们举办了奢华的婚礼,去威尼斯度蜜月,又乘船去了东方,每到一处港口,米莉森特总会给家里寄信,看起来她过得很幸福。

“瓜拉苏达的人都待我不错。”她说,瓜拉苏达是一个婆罗洲的重镇,“我们跟驻扎长官在一起住,大家轮流请我们吃饭。有几次,有人邀请哈罗德喝酒,他都拒绝了,说自己已经结婚,不能再跟以前一样由着性子乱来了。他们就都大笑起来,我对此很不解。长官夫人格瑞太太对我说,大家看到哈罗德结婚都很高兴,一个单身汉在边防哨所服役会很寂寞。我们离开瓜拉苏达的时候,格瑞太太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与我告别,我感到难以理解,仿佛她在郑重其事地将哈罗德托付给我照管。”

三人全都沉默不言,只顾听着。凯瑟琳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米莉森特冷漠的脸上,斯金纳先生则一直死死盯着夫人坐着的那张沙发后面的墙上,那里挂着曲刃短剑、帕兰刀等马来人的土制武器。

“一年半后,我重返瓜拉苏达,才终于明白当初告别时他们为何是那种古怪的语气。”米莉森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似嘲笑的回音,“原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哈罗德那次回国的目的就是找个人结婚,至于结婚的对象是谁,他根本不在乎。妈妈,还记得为了笼络住他咱们花了多少工夫吗,其实咱们根本用不着那么卖力的。”

“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米莉森特。”斯金纳夫人说,语气中带着一点酸楚,因为女儿拐着弯指责自己当时的心计,让她很不高兴,“我当时认为他被你迷住了啊。”

米莉森特耸了耸自己肥胖的肩膀。

“他酗酒成性,每晚抱一瓶威士忌上床,不出天明,一定喝光。秘书长警告他若是戒不了酒就得辞职,甚至还给过他一次机会,让他回英国休一段时间的假,建议他娶妻结婚,这样就有人看管他了。哈罗德娶我完全是在找一个看护人而已。那些住在瓜拉苏达的人甚至打赌,看哈罗德在我的看护下能够保持多长时间的清醒。”

“但他总是爱着你的,”斯金纳夫人插话说,“你不知道他常常跟我谈起你,就在你刚刚提到的那个时期,你去瓜拉苏达生琼的时候,他给我的来信中,关于你的部分是多么感人。”

米莉森特再次盯着母亲,苍白的脸色重现红晕,她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颤抖。刚刚结婚的那几个月的生活浮现在她脑海里。他们俩由官方的汽艇送到河口,在被哈罗德戏称为他们的海滨行宫的那个有走廊的平房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他俩便乘一艘帆船逆流而上。从自己读过的小说中得来的印象里,婆罗洲的河流都是漆黑一片、阴森可怕的,却不料竟有着如此蔚蓝的天空,还有白云点缀其间;经流水冲洗过的栲树和棕榈的短绿枝叶,在阳光下闪闪夺目。河岸两旁是无边无际的莽莽丛林,高山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出崎岖巍峨的轮廓。这里的早晨空气清新凉爽,使她感觉像是走进一片友善而肥沃的土地,拥有了无限的时空自由。两岸的大树枝叶交错,上面坐着猴子,哈罗德有一次指着一段树干模样的东西,说那是一条鳄鱼。在码头迎接他们的是副长官,穿着帆布裤子,头戴一顶遮阳帽,十来个小兵排成一排向他们致意。她被介绍,副长官名叫辛普森。

“长官好,”他对哈罗德说,“看到你回来真的很高兴,你不在的日子,我可真孤单啊。”

长官住的小平房就在山顶,四周遍布杂乱的各色鲜花。房子旧了点,家具也不多,显得房间宽敞而凉快。

“我们的村庄就在那边。”哈罗德指着前方说。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望过去,椰子林里响起了一阵敲锣声,她心里感到一阵奇怪。

日子过得很轻松,她整日没什么事情可做。每天清晨时分,仆人把茶拿来,他们一起在走廊里走走,感受着清新的空气(哈罗德只穿一件背心,围着一条纱笼围裙,她穿着晨衣),总是要到早餐时候才能把衣服穿好。早餐后,哈罗德去上班,她就花一两个小时学马来语,午餐后,哈罗德还是去上班,她便睡个午觉。直到喝完下午茶,他俩精神奕奕地出门去玩,或散步,或在平房下哈德罗弄好的九洞球场上打高尔夫。六点左右,天刚刚黑,辛普森先生会过来同他们喝一杯,一直聊天到晚饭时分,有时候,哈罗德和辛普森先生也会下下棋。凉爽、迷人的夜晚,矮树丛下的萤火虫仿佛点起的一盏盏明灯,花树散发出的香气沁人心脾。晚饭后,他们要先看看六个星期前的伦敦报纸,再睡觉。婚后的生活令米莉森特十分享受,她有了自己的家,那些土著仆人也都令她满意,他们穿着鲜艳的围裙,很规矩,光着脚来回走动着忙里忙外,从不弄出一丝异响,也很和蔼可亲。对于自己驻扎官员夫人的高位身份,她大为得意。她深深着迷于哈罗德那口流利的马来语,他那副端庄的神态,以及威风凛凛的气派。有时候她甚至专门去法院旁听哈罗德处理案件,他有各种职务在身,即使事务繁忙,他都能处理得有条不紊,她不由得对他心生敬意。她从辛普森那里得知,哈罗德对当地土著的了解程度在整个婆罗洲也数一数二。土著人怯懦、好斗又多疑,可哈罗德身上具备对抗这些土著的坚定、机智和幽默的性格特点。米莉森特对自己的丈夫越发钦佩不已。

转眼他们结婚快满一年,两个来自英国的博物学家在去往内地的途中路过此地,在他们家里待过一段时间。博物学家随身带着一封总督的介绍信,内容诚恳,因此哈罗德决定好好招待二人。两位博物学家的到来使得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一些美好的变化。米莉森特邀请辛普森先生过来赴宴(他住在“要塞”,平时只在星期天晚上到他们家来吃饭),吃完饭四个男人就开始凑成一圈玩桥牌。米莉森特起初陪他们玩了会儿,后来睡意袭来,便起身去睡觉,然而男人们玩得不亦乐乎,吵得她根本无法入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哈罗德东倒西歪地进门睡觉,惊醒了她。可她并没有吱声。哈罗德打算睡前洗个澡,浴室在卧室下面,下台阶时,只听得一声巨响,他摔了一大跤,嘴里大骂不止,紧接着一个劲儿地呕吐。米莉森特听见丈夫不断地给自己身上浇水,不多久,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台阶来,在她身边悄悄躺下。米莉森特伴随着一阵恶心的感觉假装熟睡。对于哈罗德喝得如此大醉,她想第二天起来得好好和他说说,也不知道那两位博物学家对他会有什么看法。等到第二天早晨,哈罗德一副端庄整洁的模样,米莉森特心里犹豫要不要再谈起这件事。八点钟,四人准时围坐在一起吃早餐。哈罗德环顾着四周。“早点又是麦片粥,”他说,“米莉森特,我觉得给两位客人弄点辣酱油喝喝可能更好,他们现在应该最想吃这个了,我的话只需要一点威士忌和苏打水。”

两位博物学家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

“你丈夫要求可真高。”其中一位说。

“你们是贵客,我总得尽地主之谊,可不能让你们来的第一天晚上清醒着睡觉。”哈罗德的语气显得周到而热情。

米莉森特略带嘲讽地笑了笑,她想起前天晚上两位博物学家那副和她丈夫一样酩酊大醉的样子,心里感到一丝快慰。第二天晚上,她一直陪着他们,到了适当的时间,大家都散了。两位博物学家要离开,米莉森特对此感到很高兴。两人的生活再次回到往昔的平静。几个月过后,哈罗德在视察自己管理的辖区时感染了严重的疟疾,只得回到家中。米莉森特以前只是听说过这种疟疾,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种病症。自从病愈后,哈罗德的身体状况就不如以前那么好了,这倒可以理解,只是米莉森特发现丈夫的一些行为举止竟也变得越来越离谱。每次下班回到家,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呆滞的。他站在廊台上高谈阔论英国的政治见闻时,总是摇摇晃晃的,不过好歹也算能保持仪态,可是说着说着,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不再有他以前那份体面、端庄的神态,而是用一种狡黠的神情说道:

“可恶的疟疾,真把我害得够苦,老婆,你不知道投身于帝国建设事业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多么劳苦!”

她慢慢觉得辛普森先生也开始变得焦虑,有那么一两次,他们单独在一起,眼看着他有话要对她说,可是话到嘴边又由于害羞收了回去。这种感触多了,她便开始心烦意乱。直到有一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哈罗德在办公室待的时间比平时久了很多,她便直接找到辛普森问明情况。

“辛普森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她突然问道。

辛普森顿时一片脸红,表现出一种迟疑的态度。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辛普森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个子瘦高,有一头卷曲漂亮的头发,他花了好多时间才把它梳理得整整齐齐。他的手腕由于被蚊子叮过,又青又肿,还留下一些伤疤。米莉森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如果是和哈罗德有关的事情,你难道不应该如实相告吗?”

辛普森立刻满脸通红,坐在椅子上,显得极不自然,他的身体左摇右晃,米莉森特却一定要让他把话说清楚。

“我担心如果和你说的话会不会很不礼貌,”他开口说,“这可是背地里说上司的坏话啊,会遭人鄙视的。疟疾这种病真是太糟糕了,谁要是得上一回,一定会被折磨垮掉的。”

他迟疑片刻,嘴角下垂,看样子快要哭了似的。在米莉森特眼中,他还不过是个孩子。

“我一定会死死守住这个秘密的。”米莉森特面带微笑着说道,内心里却是强烈的不安,“请你告诉我吧!”

“为了能多喝几口酒,你的丈夫在办公室里留了一瓶威士忌。这真的太令人遗憾了。”

辛普森情绪激动得嗓音都变得沙哑了。为了不使辛普森这个孩子被吓坏,让他能够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给她,米莉森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即便如此,她仍旧感到全身一片冰凉,忍不住哆嗦起来。辛普森好像不想再多说什么,她便又是恳求又是哄骗的,表示他有责任将知道的她丈夫的事情说出来。到最后她终于没能忍住,哭出声来。辛普森终于透露给她,事实上,哈罗德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一直疯狂酗酒,当地土著人对他议论纷纷,都认为他又要回到结婚以前的老样子了,无药可救。哈罗德一直以来就有酗酒的不良嗜好,至于究竟疯狂到什么程度,不管米莉森特如何苦苦问询,辛普森再不肯多言一句。

“你觉得他现在是不是正在喝酒?”她问道。

“我不知道。”

米莉森特全身变得燥热不堪,她感到既愤怒又羞耻。那个称为“要塞”的官府,同时也是法院所在地,只是因为存放着枪支弹药而以此得名。那个地方设在另外一处花园里,就在哈罗德所住的房子对面。由于太阳刚刚下山了,米莉森特不必再戴帽子,她朝着对面径直走去。当她穿过哈罗德办理案件的大厅时,便看见他正端坐在办公桌里,面前赫然搁着一瓶威士忌。哈罗德正在和三四个土著人说话,一边还抽着烟。那些土著人在他面前听着他讲话,脸上的神情混杂着谄媚与蔑视。在看到米莉森特的刹那,哈罗德立刻羞红了脸。

刚在还在此的几个土著人瞬间没了影。

“我来看看你在做些什么。”她说。

哈罗德装出以往那副礼貌端庄的态度向妻子打招呼,可是身体东倒西歪的,没法站稳,只能摆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派头。

“亲爱的,赶紧坐下来,赶紧,我正在处理一些繁忙的事务,所以在这里多耽搁了一会儿。”

米莉森特无比愤怒地盯着他。

“你喝酒喝多了吧。”她说。

他呆呆地盯着她,眼珠凸出来一点,胖胖的脸上神色变得傲慢起来。

“我搞不清楚你是什么意思。”他说。

米莉森特愤怒的规劝未待发泄出来,先哭出了声,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哈罗德盯着自己的妻子看了好一会儿,流下了眼泪,他朝她走去,张开双臂,突然跪倒在地,哭泣起来,将妻子抱在怀里。

“原谅我吧,亲爱的”他说,“我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会这样了,都怪那该死的疟疾。”

“这简直太丢人了。”她抽咽着。

哈罗德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一遍遍自责,令米莉森特无比心疼。过了一会儿,米莉森特抬起头来。他盯着妻子,双眼满含悔恨与请求。

“你能向我做出保证,以后不再酗酒吗?”

“我再也不会贪杯了,我恨透了这个毛病。”

就在这时,米莉森特告诉丈夫自己已经怀孕。他听闻后兴奋不已。

“这真的是最好的消息了,我一定会重新做人的。”

回到家中,哈罗德洗了个澡,然后睡了一小会儿。之后二人进行了一次漫长的谈话。哈罗德向妻子坦白了自己结婚前酗酒的不良行为,在边远的地区生活使得他沾染上了这个恶习。米莉森特向他提出的种种要求,他都一一答应。在孩子出生前的几个月,米莉森特要到瓜拉苏达去,哈罗德表现出了一个称职丈夫的温柔与体贴,热情与豪爽,简直无可挑剔。她得离家六周,当一艘小船来接走她时,哈罗德将双手温情地搭在妻子肩头,向她许诺,在她不在身边的这段日子,自己保证不沾一滴酒。

“我说到做到,”他诚恳地说,“就算我不做出这样的承诺,你认为在你承受痛处的这段日子,我忍心给你添乱吗?”

琼生下来了。米莉森特这些日子住在驻扎长官家里,长官夫人格雷太太是个性格温柔的中年妇女,对她十分友善。两个女人待在一起,除了闲聊,没有什么事可做,米莉森特在这段时间里把丈夫过往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有件事最让她感到难受,哈罗德的上司曾经警告过他,除非他能带个老婆回来,不然无法保证给他保留职位。这件事让米莉森特感觉无比愤恨,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恶习难改的酒鬼时,整个人变得提心吊胆,并开始担心在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日子,保不准丈夫会再酗酒。她带着出生不久的婴儿和一个保姆启程回家,在河口待了一夜,并派一艘小船先回去通知一声。当她乘坐的小船即将靠岸时,她焦急地望向岸边,看到了丈夫和辛普森,还有一队衣装整齐的士兵候在那里欢迎她回来。看见丈夫的一刹那,她突然变得情绪低落,因为她的丈夫分明像站在一艘船上那般东倒西歪,很显然,他又喝醉了。

这次回国并不怎么愉快。米莉森特几乎忘记了正听着自己讲述的家人。这时候,她突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仿佛自己刚刚在谈的事情发生在很遥远的过去。

“当我看见他的那一刻,我真的恨透了他,”她说,“我简直想杀了他。”

“天哪,米莉森特,千万别这么讲,”母亲喊道,“你别忘了他早已过世了啊。”

米莉森特看向母亲,本就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变得更加木然,笼罩着一层阴影。斯金纳先生挪了挪身子,显得心神不定。

“你接着讲。”凯瑟琳说。

“他在知道我了解他的种种过往后,变本加厉。没出三个月,他就因为酒精中毒,发作了一次颠病。”

“你怎么不离开他呢?”

“离开他又能怎样呢,那只会使得他不出半个月就被革职,那样的话谁来养活我们母女呢?当他清醒的时候,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不爱我,但他喜欢跟我在一块儿。而我嫁给他也仅仅出于我得嫁人这个原因,并非真正爱他。为了不让他沾酒,我绞尽脑汁,我曾设法让格瑞先生禁止把酒从瓜拉苏达运来,可那不管用,他仍然从中国人那里搞到了酒。我就像猫盯着老鼠一样看着他,可他是那样狡猾。没过多久,他又发了一次酒疯。他在工作中失职了,我担心有人会向他的上司投诉。我们距离瓜拉苏达足足两天的路程,本来这种距离对我们而言是一种保护,可还是走漏了风声,因为格瑞先生私下给我寄了一封信,要我千万小心。我只好把信转给哈罗德看,他愤怒不已,不过能看出来他心里开始害怕了,并在那之后收敛了不少,可过了两三个月,他又恢复了老样子,而且一直持续到我们回国休假之前。”

“回家之前,我请求他一定注意克制自己的行为,我不愿他在你们面前出丑。他在英国的那段时间,终于像个正常人了。在我们回去之前,我又一次警告他。他开始疼爱自己的女儿,并为她自豪。孩子也爱他,甚至超过爱我。我无意间问过哈罗德,等孩子长大后,是否愿意让孩子知道自己有一个酒鬼父亲,这个说法使他大为震惊,我也因此找到了一个制止他酗酒行为的理由。于是我对他说让他放心,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一旦孩子看见父亲喝醉过一次,我会立刻将孩子带走,并永远离开他。我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面无血色,那一晚,我跪倒在地,感谢上帝终于给了我一个管制丈夫酗酒的方法。”

“他跟我说他愿意再次戒酒,并表示需要我的支持。毫无疑问,他真的尽力了,每次想要喝酒的时候,他就找到我。再也没有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他反而像个孩子般依赖我。在刚结婚那会儿,他也许不爱我,但此时我确信他深爱着我和孩子。而我本来也恨透了他在喝得酩酊大醉时刻意装出来的高贵派头,此刻心里却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感动,或许那不是爱情,称之为一种古怪而害羞的温情也许更为恰当。这么些日子以来,他在我眼里就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孩子,他为拥有我而感到骄傲,而我也是如此。我对他的高谈阔论不再感到厌烦,反而觉得是一种乐趣。整整两年,他滴酒未沾,我们胜利了!他彻底摆脱了那种不良嗜好,甚至可以大方地拿此事来开个玩笑。

“辛普森先生在那时早已调往别处,新来的年轻人叫弗朗西斯。

“你知道吗,弗朗西斯,我曾经是个酒鬼,不过现在改过自新了。”哈罗德有一次对他说,‘多亏有我老婆的规劝,否则我早被革职了,我有世界上最好的老婆,弗朗西斯。’”

“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真的大为感动,自己的付出终归没有白费,我真心替他高兴。”

米莉森特不再说话,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她居住了很久的那个地方,旁边是那条宽阔、泛黄而且混浊的河流。夕阳下,几只白鹭成群往下游低飞着,而后四散而去。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无形的竖琴上弹奏出的美妙音符,那简直如神灵般的音符,如春天般妙不可言。白鹭拍打着优雅的双翅,顺着葱绿的河流两岸飞翔在天际,融入美妙的暮色之中,这情景好似一个人脑海里幸福而愉悦的遐思。

“之后不久,琼生了一场病,连续三个星期我们都很担惊受怕,因为距离最近的医生也远在瓜拉苏达,这种情况下我们只好请来当地一个药剂师给琼看病。孩子病愈后我带她到河口疗养了一周,那里空气清新。自从上次我生琼,这还是我头一次离开哈罗德。那里有一个小渔村,房子搭在河边的木桩上,可我们仍然感到无比寂寞。我开始疯狂想念哈罗德,心里满是柔情,那一刻我发现我爱上他了。在小帆船接我们回去时,我感到激动不已,我想把我对他的爱倾诉出来。我认为这对他也有着很重要的意义,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当时的兴奋之情。就在我们的船划向上游的途中,船夫头儿告诉我,弗朗西斯先生已经离开当地好几天,说是亲自到内地去逮捕一个杀害丈夫的女人。”

“一向守时的哈罗德竟然没有在码头上迎接我们,这让我心下感觉讶异。他十分重视夫妻间的礼仪,我想不明白有什么事会让他耽搁。我们走在小山坡上,离家越来越近,保姆领着琼跟在我身后。家里一片安静,好像一个仆人都不在,我感到十分奇怪。我以为是哈罗德没有料想我们会这么快回来,外出了。我走上台阶,琼喊口渴,保姆便领她到下房找喝的。哈罗德不在起居室,我喊他,也没应,我感到失望,因为我多么希望他马上出现在我眼前啊。当我走进卧室时,发现哈罗德正在睡觉,他并未出门,这多么有趣,他可是号称从不午睡的人,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午睡是白种人养成的一种毫无必要的习惯。我轻轻地走近他,想拿他寻开心,撩起蚊帐,就发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周身只有一条围裙,一个空的威士忌酒瓶搁在身旁,很明显,他又喝多了。”

“他那酗酒的毛病又犯了,我绝望无比,觉得自己多年来所有的付出付诸东流,我只感到怒火中烧。”

米莉森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带有荫翳的红晕,两只手激动地握紧了椅子的扶手。

“我抱住他的肩膀猛力地摇晃。‘你这该死的畜生,’我绝望地大叫,‘你这个畜生。’我实在气得没有话说,只顾奋力地摇晃着他的身体。你们真的无法想象他当时那副恶心的模样,身体半裸,和肥猪并无二致,胡子也好几天没有剃过,一张脸蛋又肿又紫,只顾喘着粗气。我对他又喊又叫,他一点也不理会我。我想把他从**拖下来,可他那么重,完全像块木头一样躺在那里。‘睁开你的眼睛。’我一边喊道,一边摇晃着他。我突然发现我对他只有恨意了。过去的一个星期,我是那么爱他,是他对不起我,完全是他对不起我。我只想告诉他,他就是个畜生。可他此时根本没有一点反应。‘把你的眼睛睁开。’我喊道。我一定要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米莉森特舔了舔嘴唇,早已呼吸急促,快要说不出话来。

“那种情况下,要我说,最好让他一直睡下去。”凯瑟琳说。

“床旁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巴朗’。你们都知道,哈罗德就喜欢这种古董。”

“什么是‘巴朗’?”斯金纳夫人问道。

“你在犯什么傻呢,孩子妈,”她丈夫不耐烦地说,“你后面墙上就挂着一把呢。”

他指着那把马来短刀,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目光再不肯离开那把短刀。斯金纳夫人突然身体缩在沙发的一角,做出一个受到惊吓的手势,就好像有人突然跟她说身边有条毒蛇似的。

“突然,一股鲜血从哈罗德的喉咙里喷射出来,脖子那儿被割出一条又深又长的大红口子。”

“米莉森特,”凯瑟琳大叫一声,突然站起身来,几乎要扑向她的姐姐,“苍天在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斯金纳夫人由于受到了惊吓,嘴巴大张,眼睛瞪得很大。

“那把短刀从墙上到了**,哈罗德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和琼的一模一样。”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斯金纳先生说,“要按你说的那样,他怎么会自杀呢?”

凯瑟琳愤怒地抓住姐姐的胳膊,摇晃起来。

“米莉森特,看在上帝分上,你解释清楚。”

米莉森特从妹妹手中挣脱出来。

“我已经说过了,短刀挂在墙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卧室里到处都是血,哈罗德睁开了眼睛,他几乎当场就死去了。他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只是喘了几口气。”

此时此刻,斯金纳先生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开口说话。

“你真是个恶毒的女人啊,这可是谋杀!”

米莉森特涨红了脸,用一种轻蔑而且充满敌意的眼神望向父亲,倒把他吓退了。斯金纳夫人喊道:

“米莉森特,真的是你干的?”

米莉森特咯咯地笑起来,她的举止让他们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好像凝成了冰。

“除了我还会是谁呢。”她说。

“上帝啊!”斯金纳先生发出低沉的喊叫。

凯瑟琳则直愣愣地僵在原地,双手紧捂胸口,仿佛要压住跳动的心脏。

“然后呢?”她问道。

“我大声尖叫着跑到窗边,打开窗户呼叫保姆。保姆听到我的叫声后带着琼跑来。‘不要让琼过来,’我喊道,‘千万别让她来。’”保姆把琼托给厨师照看,便在我的催促下匆匆赶来。她到了卧室后我就把罗德指给她看。‘老爷自杀啦!’我喊道。保姆随后尖叫着跑出房间。

“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不敢靠近现场,我给弗朗西斯先生写信,告诉他出了什么事,让他务必马上回来。”

“我问你,告诉他出了什么事,是什么意思?”

“我跟他说在我们从河口回来后,就发现哈罗德割喉自尽在床。在热带地区,人死后必须得尽快埋掉,于是我买了一口中国棺材,那些士兵在‘要塞’后面挖了一个坑,就把他埋了。哈罗德下葬两天后,弗朗西斯才赶回来,他年龄尚小,我应付他还是绰绰有余。我和他说哈罗德当时手里攥着一把短刀,无疑是他在发酒疯后自杀的。我特地把那个空的威士忌酒瓶拿给他看,另外,那些仆人也都表示,我不在的那段时间,他一直疯狂酗酒。我在瓜拉苏达也这样对外宣布哈罗德的死因。人们对我都十分同情,政府甚至还给我发了一笔抚恤金。”

好长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还是斯金纳先生打破了沉默。

“我作为一名律师,干法律这一行,是承担责任的,我们这项工作一直是最受人尊敬的,可是你的行为使我陷入最难堪的境地。”

他绞尽脑汁地在自己混乱的脑海里寻找那些躲躲闪闪的词语,米莉森特对他报以轻蔑的一瞥。

“你想怎样处理?”

“这确切无疑是谋杀,你让我怎么视而不见?”

“别胡说八道啦,爸,”凯瑟琳厉声说道,“你难道要告发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你的行为使我陷入最为难堪的境地。”他重复说。

米莉森特再次耸耸肩。

“这本来是埋在我心底的事,是你们逼着我说出来的,现在该你们承受这种痛楚了。”

这时候,女仆打开了房门。

“老爷,戴维斯已经开车来了。”她说。

凯瑟琳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对女仆吩咐了几句,女仆便退出门外。

“我们得动身出发了。”米莉森特说。

“发生这样的事,我可没有心情去赴宴,”斯金纳夫人惊惶失措地大叫道,“我现在心乱如麻,我们怎么面对海伍德一家人呢?再说,主教还想认识你。”

米莉森特摆出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眼神中流露着一丝讥讽。

“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去,妈,”凯瑟琳说,“要是不去的话,就显得太奇怪了。”她气冲冲地扭头看向米莉森特,说:“唉,家里都被这事给弄得乱七八糟了!”

斯金纳夫人可怜地望着她的丈夫,他走过去,伸手将她从沙发上扶起来。

“以我之见,咱们总得去呀,孩子他妈。”他说。

“可你看看我戴的这顶帽子,上面的白鹭羽毛还是哈罗德亲自送给我的。”她哽咽着说。

他搀着妻子走出客厅,后面紧跟着的是凯瑟琳,米莉森特则落在他们身后一两步的地方。

“你们慢慢就会习惯这件事的,”她不疾不徐道,“起初我也总在心里揣着这件事,但现在甚至两三天都不会想到它。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们没有接话。全家人一起穿过厅堂,走出门。三个女人在后排落座,斯金纳先生则坐在副驾驶座。车子很旧,没有自动启动器,司机戴维斯不得不走过来手动发动汽车。斯金纳先生转身,愤怒地看了米莉森特一眼。

“你不该跟我们说这件事的,”他说,“这真的很自私。”

戴维斯回到驾驶座上,载着他们启程赶往卡农家的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