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 1)

孙频 2348 字 2个月前

车窗外的天色开始渐渐变暗,黄昏已至,似乎又回到了她们凌晨出发的那个时刻。每个白天和黑夜连缀起来就像一条无头无尾的蛇,靠自我的吞噬慢慢向前蜿蜒。

前面就是石太高速的出口,也就是说,她们马上就要到太原了。老太太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一副异常紧张的样子,好像随时准备着要下车。倪慧周身的疲乏忽然被来自脚下的黄土高原里陌生的气息撞了一下,不由得也精神为之一振。这是她活了三十八年来第一次回到山西。母女俩心情都有些紧张,以至于坐在车里都像装了扩音器一样能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声。她想,她和母亲此时多么像两条溯源之鱼,硬是凭着本能的带领,溯游过千万里来时的途程,重贩生身之地。

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她对老太太说,老家就只有舅舅舅妈和两个表哥了吧,你买那钱夹是送给谁的?舅舅还是表哥?那可是要花你半个月的退休金的,你也真舍得。

不是送给他们的。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里,倪慧还是感觉到老太太的脸忽然红了一下,她坐在她旁边忽然之间便羞涩成了一个小女孩。老太太声音里含着一点笑,好像她正躲在一把团扇后面说话,她说,那钱夹是送给一个人的,那人比我还大两岁,四十年不见,现在也老了吧。

年轻时候相好的?她开始替后座上的那盒骨灰不平起来。母亲居然带着父亲的骨灰,不远千里给相好过的男人送钱夹来了。

老太太的表情和声音却越发迷离柔软起来,颤巍巍的,简直像托在手里的一块果冻。她好像一瞬间里变得身手矫捷,比她的儿女游出了更远,直接就游回到四十多年前去了……那时候我们在一起下地劳动,我家地的旁边就是他家的地,他每天在地头等着我,等我去了一起干活,却从来不敢和我多说一句话。晚上干完活回家的时候,他路过我家门口总要给我放下两个桃子一个甜瓜,他只会默默地在我身后看着我,却从来也不敢去敲我家的门。他个子很高,脸方方正正的,性格温和不爱说话,我觉得他一定很会体贴照顾人,我要是当初嫁给了他说不定就不会得什么抑郁症,就不会失眠,就不会胖成这样,就不会忘性这么大……

她已经开始新一轮的刨根寻底和竭斯底里了,她边说边哭喊起来,后排的骨灰盒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喊,在他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喊和抱怨。倪慧皱起眉头,她不能不厌恶此刻的母亲,她觉得这不应该是她的母亲,她冷冷地说,那你怎么不嫁给他?有人拦着你吗?

还不是我哥我嫂子还有我那已经没了的姑姑,强迫我嫁给一个有工作的男人,说不要嫁给这村里种地的,要不就得种一辈子地了。我那时候才二十岁,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就嫁给你爸了。

他后来结婚了吗?

那肯定了,听说他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女儿七八岁就得病死了。

那他老婆现在还活着吗?要是他老婆也死了,你就再嫁给他得了,也了了一桩心愿。

你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老太太忙不迭地嗔怪她,只是语气里竟包着一缕细细的欣喜。

反正你们也都老了,也都没伴了,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就凑到一起了,搭伙过日子嘛。

哎呀,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老太太的声音已经近于撒娇了,听得倪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真想抱住父亲的骨灰盒跳下车,把这老女人单独留给她四十年前的青梅竹马。

她没有再说什么,专心开车,天色彻底黑下来了,她们方才已经经过了太原的高速口,再往下就是交城县,进了交城县,再走十公里就可以到达那个叫水暖的村子了。那就是她们的老家,她们血液流出来的那眼古老巢穴。

老太太扭了扭身子,像是还要为自己解释什么,她讪讪地说,你想我们都老了,也有四十年没见了,这次见面肯定也是一辈子最后一回了,就这么见一面总要送他点礼物吧。我知道年轻时候他喜欢过我,对我也是一片真心,后来我突然嫁给别人还不知道他有多难过呢。我都没给他写过一封信问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这么多年肯定也没有把我忘掉的。我就想啊,我好歹也是有过工作的人,就是后来下岗了那也毕竟有点退休金,比那些种地的受苦人强多了。最苦的就是农民。总得送他一点东西表示一下我的心意,你说是不是。

倪慧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知道反正老太太也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只是在自问自答而已。

在交城县她们下了高速口,然后拐上一条乡间公路,也就是说,再过十几分钟,她们就要真正到达老家了。老太太越来越紧张,她执意让倪慧打开车里的灯,从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就着昏暗的灯光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给自己补了点粉底液,早晨抹的那层已经化了,又扑了层粉,然后忽然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支劣质口红,她给自己涂了圈口红。倪慧不知道她居然准备了口红,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老太太又收拾一下头发,拽拽衣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坐在那里再不敢动了,唯恐一动会毁坏了自己刚弄好的造型。

前面在黑黢黢的夜色里飞出了一座村庄,然后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她们看到了按电话里说好的来接她们的两个表哥。两个完全陌生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身的汗味,给她们带路,回到了老太太的哥嫂家。

进了院子,两位表哥像哼哈二将一样雄赳赳地为她们母女开路,把她们带到屋里去。一挑门帘,一个眼睛斜视的老女人立刻迎了过来,抱住母亲就是一顿嚎哭。母亲也哭,连站在一边的倪慧忍不住也要被煽下两滴泪来。趁着她们姑嫂二人抱头嚎哭的当儿,她打量着这间屋子。青砖盖的瓦房,屋里一张上天入地的大炕,炕上铺着一张墨绿色的油毡,摞着一摞宝塔似的摇摇欲坠的被子。被子下面坐着一个人,一个枯干的老头。老头盘着腿坐在那里,看着地上这几个哭哭笑笑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猛一看上去简直以为是木雕石刻的。

母亲忽然也看到了老头,她猛地从嫂嫂怀里钻出来,像只笨拙的胖飞蛾一样,向炕上的老头扑去。她扑过去抱着老头的大腿,哥啊,是我啊,我回来看你了。老头看了她一眼,把目光慢慢移开了,他显然根本不认识这个哭喊着的女人是谁。他的目光移到了倪慧的身上,然后他忽然就对自己的大儿子说了一句,这是你媳妇来了吧,让人家坐。倪慧浑身打了个哆嗦。

老太太不相信自己送到了人家的鼻子底下,却硬生生地不被认识,硬是要把她推到记忆之外。她又抱他的胳膊,他的脖子,她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砸进他的大脑,哥啊,哥,哥,我是英兰,你看清楚了,是我,你再仔细想想,你肯定能想起来的是不是。老头被她晃了半天,脸上忽然浮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她大喊,你是不是认出我来了,是不是啊哥。但老头轻轻对她吐出了几个字,我见过你,你是老二的媳妇。

老太太轰然栽倒在他脚下,半天爬不起来。替父亲羞愧的二表哥走上前说,爸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胡说。又转向老太太道歉,他不是不认识你,他连我们都不认识,他谁都不认识了,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好不了了。

老太太绝望地看着地上的几个人,想向他们求证,想让他们证明给她看,她这么不远千里费上汽油和过路费,不是为了回来看一个不认识她的傻子的。可是站在地上的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近于在给她致哀。

她又死死盯着老头看,老头又诡异地笑了一下,她一下便从炕上跳了起来,她怕他又给她创造出一种新的身份,刚才是老二的老婆,现在说不定又会说她是老大的岳母。显然她在他嘴里已经成了一个彻底丢失身份的人,没有将来也没有过往,她身上只堆砌了一堆近于**的族谱。与此同时她还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哀戚,似乎已经从哥哥身上提前照到了自己几年以后准确无误的归宿。

她心情复杂地哭泣了一会儿,然后便也不再哭了,表示她已经接受了这个崭新的哥哥,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一个根本不认识她的傻子。两个表哥抬进一口铁锅,倪慧吓一跳,舅妈说快吃晚饭吧,你们肯定也饿了。锅里是满满一锅和子饭,又称米面,据说此饭的起源是山西人把中午吃剩下的米面菜到晚上一锅煮了就是晚饭,叫米面就是因为饭里有米又有面。倪慧简直不能忍受如此懒惰的做饭方式,勉强吃了两口便说吃饱了,其实正饿得头晕眼花。

母亲虽然觉得四十年以来头次返乡便遭到最贫贱的和子饭的待遇,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吃得下去,毕竟从小就吃这个长大的。看来她就是六十年不回乡,嫂子也知道她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她们姑嫂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在南方过得还好吧?南方人都有钱。

我们住的楼房,小汽车也有,这次就是慧慧开车把我送回来的。她隆重地强调了这次是专车把她送回来的,她翘着小拇指握着筷子,摆出小型慈禧太后的样子。

啧啧,看你们过的这日子,再看看我们。本来就没钱,家里还有这样一个病人,儿子们讨老婆都难。慧慧的孩子多大了,男人是做什么的,挣钱多不?

在倪慧还没有开口之前,老太太抢着说,她小孩上小学了,因为上学就没一起来,她丈夫是开公司的,也忙,来不了。

啧啧,看人家这命。

倪慧脸色铁青,狠狠瞪了老太太一眼。那个老太太又问,那你退休了以后每天都干什么啊,是不是整天就像电视里一样在学跳舞什么的?

老太太两眼放光,立刻放下碗筷冲到自己的包前,从里面取出一沓在九寨沟的照片。倪慧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偷把照片放进去了,她想拦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这老太太冲着另一个老太太财大气粗地晃着照片,没事就出门旅游啊,这都是在外面照的照片,看看这景色,真的没的说啊。住的地方也没的说,吃的也没的说,顿顿有肉。

倪慧冲她使劲瞪眼跺脚,就差找个缝隙自己赶紧钻进去了。但老太太假装看不见她,她假装把她当成了空气,然后她口干舌燥喋喋不休地把九寨沟向另一个老太太隆重推荐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是她的私家花园,她像熟悉自家的房子一样熟悉这花园,然后又怂恿她也一定要去一次。

另一个老太太抹着斜视的眼睛说,看看你,再看看我,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村子,真是白活了一辈子。

老太太狡黠而虚弱地向倪慧眨了眨眼睛,央求她千万不能戳穿她,她这是四十年里第一次回乡,再怎么也要假装出衣锦还乡的架势。她当然不能让人知道她早早下岗了,平时去菜市场也只敢买最便宜的时令蔬菜,买条鱼都得掂量半天。给自己买瓶抗衰老的保健品都要经过半年以上的思想斗争,至于出门旅游,她唯一能和人讲的也只有九寨沟了。倪慧简直后悔曾经带她出去旅游过,她假装没看见她的眼色。

饭也吃完了,翻箱底的话说得也差不多了,哭也哭结实了,可是两个表哥还蹲在屋里不肯散去。倪慧和老太太心照不宣地明白了这是在索要东西的意思。老太太忙拉过那只巨大的旅行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出掏,这是给你的保暖内衣,这是给他的袜子围巾,这是给你的莲子,质量可好了,我一粒一粒挑出来的,这是给老大的湖南茶叶,这是给老二的湖南腊肉,这是……老太太把自己战斗了十天的战果悉数取出,一件一件摆在面前请人家阅览。嫂子一边说着,带这么多东西啊,一边又忍不住失望地朝她袋子里看了一眼,好像要验证就这么多了?就这么点东西?她失望的眼神在告诉母女俩,她本来期望着她们的包里能变出一台电视或者一台冰箱。这让母女俩同时都感到自尊有点受伤。

两个表哥各自领了东西才分头散去,然后倪慧和母亲被舅妈安排到隔壁的屋里睡觉,说是专门给她们打扫出来的。这屋子估计是烧过柴火的,有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躺在炕上倒像是躺在刚烧完的灰烬上。两人在炕上躺下好一会儿了都没有说话,似乎是靠着一旅行袋的贿赂才得了这么个睡觉的地方,只觉得委屈而愤怒。老太太在黑暗中忽然惊叫一声,我刚才把带回来的衣服发给他们了没有?不能让人家以为我们赤手空拳,两个肩膀抬着一张嘴回来吃喝来了。

倪慧恨恨地说,让你装有钱人。老太太假装没听见,忽然又惊叫,我是不是晚上还没吃药,不吃药怎么能行啊,我会一晚上睡不着的。又爬起来吃了十粒药,好像纯心躲着和倪慧说话一样,只片刻她就顺利躲进了轰隆隆的鼾声里。把倪慧一个人抛在异乡的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