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开九寨沟的最后一天,她们再次发生了冲突。母亲要在景区门口买一些廉价的小挂件回去,她阻止她,你买这个回去干什么?
送人。
这有什么好送的,你还想让厂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来过九寨沟啊。
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出来旅游,一点东西都不带回去怎么见人。
那也不要买这个啊,又不值钱又没用,就是骗人的。
值钱的怎么送人,值钱的还送不起呢。
她可怕地发现她又在对母亲发脾气,她冲着她喊,告诉你不要买就不要买了。
母亲手里捏着五六件小挂件,听见她的话并没有立刻放下,而是又埋着头挑了一件,握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才忽然撒手,把手里的东西全扔了回去。然后她站在那里,当着人来人往开始大声抽泣起来,因为哭泣,她的脸皱成了一团,拿破仑的帽子在头上跟着她一耸一耸。
她在心里对自己咆哮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又这样对自己的母亲,快对她道歉,她是多么的可怜。可是她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包括舌头都在迅速石化,她呆呆站着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就在这时导游催着要上车了,她一言不发面色惨白地独自向旅游车走去,一边走一边偷偷看看自己身后,母亲哭着跟上来了,她边走边哭,委屈得像个刚刚挨过骂的小孩子。倪慧坐在座位上后久久不敢和母亲说一句话,她只觉得心里痛得直哆嗦。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怪物,她根本不是人类。
她终于明白了丈夫找别的女人的原因,这几年里她和他只要有争吵,她就会准确无误地滑进同一种模式里,那就是绝不道歉也不说话,只用看着对方难受来拼命虐待自己和对方。到最后她甚至已经分不清究竟谁是有错的那个人,究竟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有时候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残疾人,那是一种内化的残疾,除了她自己,谁也看不到。想到这里她独自冷笑起来,那个时候她甚至希望全车厢的人都能围过来狠狠骂她这个不肖子,把唾沫吐到她脸上去。她希望他们都能替母亲出气,替母亲来惩罚她。可是,车厢里静悄悄的,有人已经打起了瞌睡。母亲戴着帽子的头一直扭向窗外。
从九寨沟回来之后,母亲拿着一沓在九寨沟拍的照片在纺织厂的家属院里四处游**,四处炫耀,她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刚刚旅游回来。每次倪慧在家属院找到她的时候,都能听到上次的版本又被加工过了。就是在不出门的时候,她也会一个人戴上花镜坐到窗前细细地看那些照片。似乎那照片里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本人,照片里的女人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有钱比她上档次,她只能这样远远地隔着照片膜拜她仰望她。她似乎一边希望能让她从照片里活过来,一边又希望她永远不要走出这照片,不要来这个世界受苦,就在这四季不变的照片里待着多好。
倪慧一边偷偷地残忍地窥视着母亲的行为,一边时时刻刻打算着要向母亲道歉,一定要为九寨沟之行向她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又总是被咽下去,那句话在她嘴里怎么也长不出完整的形状来,简直无法超生。她想那就再推迟几天吧,结果一推迟就是三个月。这时候母亲开始了失眠,再往后开始大把吃药,再然后开始像气球一样被催胖,接着开始轻微失忆。那句道歉的话却始终都没有说出口。
所以她决定要带她回趟老家,她知道这是母亲的心愿,这是她唯一能做的补偿她的行为。
现在母亲就坐在她的身边,离她只有一尺之遥。身体的接近让她又感到了紧张和不自在,与此同时,她再一次强烈地想对老太太说一句,妈妈,对不起。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她有些绝望,她怀疑她是不是一辈子都说不出这句话来了,只能任由它烂在肚子里。这句话像牙齿一样长在她的嘴里,嚼不碎也咽不下去,只能永远地盘踞在那里硌着她。
老太太今天早晨特意在烫过的头发上抹了一层发油,头发看起来闪闪发光,像戴了一顶假发。发油和粉底液混合成的刺鼻的味道弥漫在车厢里刺激着她们的嗅觉,她忍不住说了一句,不要抹那么多粉底,会堵塞毛孔的。老太太假装没听见,她知道老太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能皮肤更白一点,因为这样会看起来让人更漂亮一点。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忽然惊叫了一声,哎呀,我们还没吃早饭吧,在这高速路上什么吃的都没有,幸亏我带了些干粮。说着她就伸手打开自己的皮包,从里面拽出几个馒头来。倪慧一边开车一边皱着眉头说,你刚吃过早饭好不好,馒头夹煎鸡蛋。老太太疑惑地看着她的侧面,真的吃了吗?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恋恋不舍地把几个馒头装进包里,重新坐好,困惑地盯着前方的路面。这时天光开始发白,整个世界好像刚睡醒了一样,马路上弥漫着一种酸酵灰白的睡意。老太太坐在副驾驶上,像是忽然从刚才的自我困惑中苏醒了过来。她语气急促激动,简直要从那座位上站起来了,她说,如果我不是得了什么抑郁症,就不会失眠,不失眠就不用吃这么多毒药,不吃这么多毒药我就不会胖成这样,不会变得这样没记性,连刚刚吃过饭都想不起来。可是,如果不是你爸老和我吵架,老不关心我不管我的死活,我怎么能得抑郁症。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大声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用皱纹纵横的手擦着自己的脸,粉底液被擦化了,在脸上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皮癣似的。她边哭边继续说,我和他刚认识没几天就被我哥嫂订婚了,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就图人家有个工作就嫁给了他,然后二十出头就跟着他背井离乡南下湖南,这一去就被卖到湖南了,一待就是四十年啊。这四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在湖南连个亲戚都没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周围的人说湖南话我都听不懂啊。我是怎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啊,呜呜,年轻的时候我就是给他当牛做马,我说我不能做那事,做的时候下面疼得直冒汗,他还要……
倪慧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差点连人带车撞到了栏杆上,车上的两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老太太赶紧闭上嘴,什么都不敢说了。倪慧铁青着脸继续开车,她居然当着自己女儿的面,当着死去父亲的骨灰说这些,她听到那装骨灰的盒子碰到什么了,发出咚的一声,近似于呻吟的声音。真可怜,她忽然觉得父亲好可怜,但母亲也好可怜,自己也可怜,活在这世上的人就他妈的没有一个不可怜的。
她的泪差点下来了,靠着内力才勉强镇压了回去。是的,她知道,母亲是个从年轻时起就爱美的女人,她会连夜在缝纫机上为自己和女儿做出当年最流行的裙子,为了能穿上好看的衣服她特意花钱去学了裁缝。后来纺织厂被改制,效益越来越差,经常发不出工资。只要听到哪里正清仓大处理,母亲便和厂里的女人们像苍蝇一样闻着扑上去,给一家三口抢回几件廉价的处理品。她会在偶尔吃鸡蛋的时候把蛋清一点一点全刮到自己脸上去保养皮肤。她真的是爱美了一辈子,这没有错。这一点上她居然一点都没有继承母亲的基因。她更像父亲,沉默寡言,越是痛苦越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有,永远不会用正确的方式和人交流。
她想,无论怎样还是要对母亲说一句对不起。替她也替已经死去的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父亲活着时受的苦也许比她还多,但还是要替他向她说一声,对不起。为他从来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她明白,他仅仅是因为说不出口。
可是,如同父亲的魂魄附身,她也开不了口,她的牙齿和舌头总在要紧关头神奇地锈在一起。她想,以后吧,总有说出口的那天。
黎明了,清晨了,上午了。车窗外的光线和景色像流动的电影屏幕一样迅速更迭着变幻着,车里的两个女人从黑夜一直开进白天,虽然不过几个小时,却觉得怎么好像已经在这条路上跋涉了几个季节了。老太太忽然又惊慌地问她,我早晨吃过药了吗?倪慧说,吃过了。老太太抚着胸口说,我这药是一顿都不能落的,落下一顿晚上就别想睡觉了。你说哪有一顿吃十颗药的,这医生不是想把人吃死吗?是不是卖的药越多他们挣的钱越多?我简直是在长期服毒药啊。
嘴巴刚闭上几分钟忽然又问她买好的保暖内衣拿了没有,挑好的莲子拿了没有,她包好的那个钱夹拿了没有。她坐在那里有点近于耍赖的任性,好像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开始失忆了,索性就忘得再多一点,这样才能证明她是个病人。她需要人的照顾,她一直就希望能得到别人的重视和照顾。此时倪慧也希望母亲能多和她说点话,因为她感到越来越疲惫了,可是没有人能替她开车。
老太太似乎看出了她的疲惫,隔了几分钟之后,她又成功地把话题引向了倪慧的婚姻,她说,你就不要再和戴兵怄气了,等我们从山西回来之后,你就还是回你家去住吧,你看你从家里搬出来住已经几个月了。戴兵也是不像话,都不来请你回去。但你也不能老这样和我住下去,我早就和你说要生个孩子生个孩子,你就不听,要是有个孩子也不至于你们一吵架就几个月不说话。
………
要不这次我们就从山西领养一个小女孩吧,隔这么远,她就是长大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总不会跑回山西去找自己的父母。
………
你听见了没有?你再不听我的会吃大亏的,你知道人老了活个什么,就活个孩子。没个孩子你试试去,真是会可怜死。
………
你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我离婚了。
……你连离婚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我?你让我下车,我要下车,我不和你去了。
………
你说你离婚干什么,都半辈子的人了。你离婚了就和我过啊,我一个老太太了,哪天说死就死了,你爸早死了,我死了以后这世界上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又没孩子,到时候你一个人多孤单啊,我就怕我死了以后你一个人流离失所地活着。呜呜。
她说着开始抹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发黄的古董一样的手帕拼命地擦着眼睛。
倪慧虽然直视着前方,眼睛却也开始湿润,她强迫它们不要流出来,她忽然怪异地哈哈笑起来,那还不简单吗,你保护好身体,加油活到八十岁,我呢,活到五十岁就够本了,到时候咱俩一起死,也就没有谁会孤单的问题了。再和我爸的骨灰放在一起,咱们一家三口就又团圆了。只是,我们现在把我爸的骨灰带回老家了,等我们死了,谁又把我们的骨灰带回老家?要不我们提前支付个快递费,到时候等我们火化了就把我们两个打包寄回老家去。
听了这话,抹着眼睛的老太太却反而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她拿那块大手帕使劲擦着它们。倪慧则拼命笑着,你看你哭什么,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都说人老了就是小孩子了,我看真是这样。一边笑着,她的泪一边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也不擦,任由它往下流。
前面的路边出现了一个服务区,倪慧把车开进了服务区,她说就在这里吃点午饭吧。她声音疲惫,开了一上午车的原因。老太太不肯下车,她从包里拿出三个馒头和一包咸菜还有一个煮鸡蛋,说,我都带好吃的了,我不下去,我就在车上吃午饭。
倪慧看着她手里的馒头咸菜,忽然再次无法按捺自己的暴躁,她几乎是对着她吼了一声,快下车。老太太抱着馒头和咸菜,委屈地下了车,不情愿地跟着她进了餐厅。倪慧点菜的时候,她不停地插嘴,这个太贵了,不吃这个不吃这个,就一个菜就够了,我还有馒头呢。最后她特意嘱咐服务员,千万不要给她上米饭,她有馒头。
倪慧愤怒地瞪着她,她看了一眼窗外,表情阴郁地说,又嫌我丢你的人了?那你带我出来干什么?快让我自己走回去吧,我不跟你回山西了。最后倪慧又不得不安抚她,哄她吃了几口菜,她吃了自己带的馒头之后稍微高兴了些,觉得这服务区毕竟没占到她们多少便宜。
吃过午饭她们不敢多做停留继续上路,因为怕天黑前到达不了目的地。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炽烈,把高速公路烤得像一片永远走不出去的沙漠,雪铁龙像骆驼一样呻吟着,马不停蹄,一步也不敢耽搁。刚吃过午饭加上天热,倪慧开始感到困意了,她和母亲说,妈你快我和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要不我可能会睡着了。
老太太忽然肩负起一个重大的责任,连脸色都肃穆起来,她便坐在那里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说她的童年是如何可怜,父母早亡,就留下她和她哥哥两个人被奶奶带大。后来哥哥娶了媳妇,嫂子对她也不好,生怕她吃得多,恨不得让她三顿只喝凉水。
这话倪慧已经听了一千遍了,她听得恹恹欲睡,但还是努力和她搭话,那你还老想着回去看他们。老太太又开始哽咽了,那是我的故乡啊,我就是出生在那里的,在湖南的这四十多年,我几乎夜夜都会梦见老家的村子,总是梦见自己又回去了,在梦里我还告诉自己,这不是梦不是梦,一定不是梦,可是等醒过来才发现真的就是个梦。
那我舅舅现在呢?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没亲戚,别的小孩都有一堆姑姑舅舅叔叔什么的,就我没有。
他几年前就得了老年痴呆症,我不知道他见了我会不会认出我,我真怕他都不认识我了。听你大表哥说原来他已经被人说好了一个女朋友,人家带着点心去家里看他,结果他对儿子说,快给你妈吃吧。手指的却是儿子的女朋友,结果把人家吓跑了。所以我就害怕……我害怕我下一步会不会也是老年痴呆症。
不要瞎说。
真的,你看我哥哥就是。慧慧你说我万一要是痴呆了可怎么办,我连你都不认识了,我连谁都不认识了,我见了你就像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你会不会害怕?
倪慧听到这话,背上忽然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却用更粗砺的声音掩饰着自己的害怕,告诉你不要瞎说就不要瞎说,你只不过是年龄大了容易健忘而已,谁还没个老的时候。
可是好多事情一转身的工夫我就忘了,居然连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咱们家属院的李老头不就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好可怜啊,每天就像只石狮子一样坐在自家的门口看着家里人和外人,却不认识一个人。儿女们来看他给他买一点好吃的,他就东藏西藏,藏起来就不记得放哪里了,任由那些吃的发霉被老鼠吃掉。谁要是给他一点钱,他就紧紧把那钱握在手里,睡觉的时候又塞进枕头里,结果第二天忘了放哪里了,他就哭着说钱被人偷了。他因为怕死就拼命吃东西,每天像推土机一样要吃好多顿饭,刚吃过就忘了自己是不是吃过饭了,又嚷着要吃下一顿。他知道喝牛奶对人好,就哭着喊着要喝牛奶,又问小孩子们一天应该喝几包牛奶,小孩子骗他说喝十包,他就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数着喝牛奶,一直要把十包喝下去。你说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啊。
又不是每个人老了都会得老年痴呆症。
慧慧你说我要是真得了老年痴呆症,你会怎么对我?会不会把我送到老人院里?
老太太的声音里半是先知式的悲怆,半是残忍的窥探,她在窥探她,在一点一点地拿镊子,小心翼翼地要把她身上的某个地方的皮挑开,她想一直看到最里面去。说这话的同时,显然她也在为自己的这道测试题感到得意,这情景类似于一个愚蠢的女人在问自己的男友,我和你妈掉水里了你会先救谁。
倪慧想起了医生对她说过的话,她觉得此刻老太太正强行要把自己拖进那个医生已经铺好的轨道里,拖都拖不出来。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呵斥她,别想这么多,想这些干什么。
老太太显然没有从她这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又是失落又是害怕地把脸扭向了窗外。现在她居然时不时会表现出害怕倪慧的表情来,这让倪慧心里又是一阵尖酸的痛。像某种腐蚀性很强的酸性物质蔓延过全身,要烧毁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