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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 2352 字 2个月前

她挑着一身绷紧的神经,咔哒一声开了门,再次走进了这阴暗诡异的城堡。消毒液的气味和植物人身上特有的荤腻滞重像一堵墙一样向她压来,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心中愈发恐惧。这时,卧室的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一束灯光从里面泄了出来,灯光的舌尖上还立着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居然还在。

杨红蓉暗暗地长长地松了口气。不管事先有什么在她脑海里一次次演练过,实际发生的却是另外一回事。这七天里在她脑子里上演过的黑暗版影像,愈发使得眼前这真实世界中的彩色版令人无法承受。可是,她站在那里忽然发现,自己竟真的有那么一丝邪恶的失望。然后,为了掩饰这缕见不得人的失望,她扶住手提箱,大声地雀跃地对那女人说,我回来啦,我下了飞机自己打车回来了。

一进那间植物人的卧室,她忍不住捂了一下鼻子。以前日夜守着这植物人的时候,她周身的血肉都和这浑浊滞重的空气长在一起黏在一起了,剥都剥不下来又怎么能闻得出?就算有一天真的闻出来了又能怎么办,又怎么能把中间这层血肉相连的东西剥开?她想,植物人一定是上帝创造出来对付人类的锋利武器,这件武器就那么静静躺着,却好似它全身上下都戴着盔甲,根本找不到一丝缝隙。看起来就是全人类都腐朽了,它却依然可以坚不可摧地活着。

她慢慢走到了床前,朝那**的生物看去。她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虽然还是如一株植物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看起来却比从前还要茁壮还要鲜活了,甚至她发现他还比从前胖了一点,脸颊上明显长出了一圈肉。她看着他忽然就觉得很害怕,她想到的是,从树上摘下的苹果放在盘子里不仅没有蔫掉反而又自己长了一圈。一种脱离重心脱离轨道的生命力,奇异到了邪恶的地步。

她又看着身边的女人,她已经在忙着给植物人准备下一顿饭了,她正在削一个苹果,盘子里是一堆五彩缤纷的色彩,有芹菜有萝卜有牛肉有牛奶。她的动作从容而缜密,像一个科学家正在进行一项精确的实验。但更让杨红蓉害怕的是,她再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那种近似于享受的表情。分明地,她如此享受服侍一个植物人,她根本不打算杀死他,更不会逃走。她很高兴把自己变成一盆土壤,然后让这植物人就着她的血肉长在她身上。

是的,她把他照顾得很好,她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婴儿自己的父母在照顾,她简直是一个完美的保姆。踏破铁鞋无觅处,她应该感到幸运,可是杨红蓉还是一阵悲从中来。她希望她能把他照顾得很好,希望他一直就这样活下去,活得比所有的活人还长寿,可是当看到他真的比活人还要茁壮时,她再一次感觉自己被判了无期徒刑。她即将永久性地被捆绑到这个植物人身上了。她觉得身边这个女人简直就是白志彬的同谋。

她走到阳台上推开了窗户,夜空里别着半只焦黄剔透的月亮,晚风如莲花盛开,阳台上晾着层层叠叠的尿布和床单,此时被风一吹,藤萝叠嶂,宛如阳台上长出了一片布质的森林。月光透过这森林的缝隙斑斑驳驳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就着这月光她看到那个女人也来到了窗前,她手里的活暂时做完了。她和她并排站在月光里。

她竟主动问了她一句,出去散心还好吗?

还好,你呢,累吗?

习惯了就不觉得了。再说了,活在这世上干什么不累,只要活着就累。

她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还是开口了,我一直都很好奇,你这么精心服侍一个植物人就为一个月那几千块钱吗?你觉得值得吗?

这是我的工作。

可是,如果就为这几千块钱你完全可以去做别的,你为什么偏要做这个?这种活根本不是人干的。

我自己愿意。

唉,我是被迫和一个植物人绑在一起。而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受这个罪。

……你看起来比我要年轻,你应该还有母亲吧。我的母亲两年前去世了。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如果当时我在她身边她也许根本就死不了。

………

两年前我还是上海一家日企的文员,工作一直很忙,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可以回家几天。大年三十回到家,过了初三初四就又得走。一年和我母亲团聚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周。我父亲去世后,我母亲就和我哥哥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我总觉得有我哥哥照顾她便可以放心了,总是在那不停地忙工作忙生存,看到别人买什么样的衣服自己也要买,别人用什么化妆品自己也要用。直到两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哥哥忽然给我打电话说母亲病了,让我回家。可是那两天我正好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文案,想着她可能只是老毛病又犯了,便又拖了两天才请到假回了家。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她弯腰取东西的时候血涌到脑子里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她已经瘫了,以后也只能这样了,躺在**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我哥和我嫂子怕一个瘫痪病人以后拖累他们,便放弃了治疗把她接回家去了。她在家里躺了两天就去世了。

……

等我再回到上海的时候,我发现我无法正常工作了,晚上整宿睡不着,白天工作的时候又总是出错,同事们说我得了抑郁症,让我去治疗。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辞了职离开公司后就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照顾一个瘫痪病人。我知道一般人都不愿意做这样的工作,可是你知道吗,就从那时候开始我真的喜欢上了这样的工作。当我终日照顾那个瘫痪老人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抑郁症忽然就不治而愈了,我内心开始平静开始踏实,我居然又能睡得着了。可是,那个瘫痪老人过了两年还是去世了。她死后我更深地难过更深地自责,我觉得她一定是因为我没有照顾好她才死的,是我对不起她。不,更重要的是我对不起我的母亲。那个老人死了让我觉得是我的母亲在我手里又死了一次,她两次死在我手里我都不能留住她。这两年里我始终在想象她死前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能吃饭不能说话不能流泪,无法控制自己的大小便,动辄就躺在自己的尿渍里。像个没有尊严的动物一样。而我却没有机会走到她身边喂她一口水喝,都没有陪她说过最后一句话,她就离开我了。这辈子,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世上真正疼我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你不觉得我是个罪人吗?你不觉得我其实比我的哥嫂更罪孽深重吗?

………

照顾一个植物人其实有什么不好?你不懂的,他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会大小便,但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他只是变回了婴儿阶段,他变成了一个最单纯最简单的人,不会伤害任何人,但任何人都可以去伤害他。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爱和关心。只要你照顾得他足够好,他就可以像棵野草一样一直活下去,可以一直活到和我们一样老。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像他们的母亲像他们的上帝,我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像我的孩子,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像自己瘫痪在床的母亲,有时候又会觉得他们像可怜的小猫小狗,他们那么依赖我需要我。还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只是一株柔弱的植物,只要施舍给他们一点点水分和阳光,他们就可以坚强地一直活下去。每个人都有往下活的权利,不是吗?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我喜欢被他们需要的感觉,陪着他们每多活一天,我都觉得这对我自己来说是一种补偿,一种胜利。即使他们不能和我交谈,我内心里也从不觉得孤单。那种宁静踏实,就像是一个人走在乡间的月亮下,天上有那么一轮月亮照着你,你就不会感觉到什么是害怕。

……我的母亲也去世了,我曾经觉得她丢下我去自杀是多么狠心,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真正残忍的是我自己。能让她在那样的病痛中获得解脱是一种福分,我却阻拦着不让她去死,不让她那副残破的躯壳获得解脱,我拼了命地要留住她,而这其实不过是因为我太爱自己,我怕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太孤单。

没有谁会帮着自己病中的母亲去死。

那是因为我们太自私了,其实,我们要是真的爱什么,这爱是不会死的,死去的只是躯壳。

……你爱你的丈夫吗?

你觉得呢?当初我嫁给的其实是一套房子,就这套你看到的房子。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在这城市里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实在太可怜了,蝼蚁不如。于是我把自己囚禁在了这套房子里。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和你说句实话,就刚才我进门回来的时候,你知道我一看到他还好好活着时,我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我怕他会死,我希望他能活着。可是我又怕他不死……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其实我也不止一次地问过我自己,如果当初我母亲没有死,而是从此就瘫痪在床了。那我年复一年地伺候她照顾她时,会不会也变得失去耐心,会不会也像我哥嫂一样面目可憎,会不会也将在心底偷偷盼着她……早点死去。就是现在,我照顾一个植物人怕他死去,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很多时候我都会问我自己,究竟是那一个我更有罪还是现在的我更有罪?我已经无法分清了。

是的,如果他死了,我就变成了你。

我知道。

月亮就在她们头顶了,它像一只来自三界之外的眼睛注视着人间这扇小小的窗口。窗前的两个女人安静地站着,在她们的身后不远处是一个躺着的男人,那个男人更为安静更为诡秘地躺在**。黑暗令他们全都面目模糊,似乎他们作为人的那层具体的面孔忽然全部在黑暗中消失了。他们在这个深夜里变成了一种抽象的不真实的存在,光影在他们身上悄悄移动着变幻着,在三个人之间构成了一种纵深的透视关系。只有黑与白的透视,犹如一张岁月深处发酵过的黑白老照片,挂在这个城市十九层的高楼窗口。

两个月之后,杨红蓉决定再次出门远行。刘亚丽一边看她收拾东西一边问,这次要出门多久。杨红蓉整理着自己硕大的行李箱,头也不抬地说,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一年半载,再或许就不回来了。要是我真的不回来了,也不要担心会欠你的工资,我唯一的财产就是这套房子了,是这个男人留给我的。我要是不回来了,这房子就留给你抵债了,哈哈,你说我这是不是强迫要给人买一送一。

………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亮得可怕,我不知道他在你手里能活多久,这个权利已经在你手中了。可是如果你问我到底希望他活着吗,我会说,如果他活得好好的,我也就心安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其实更像兄妹,一对受苦受难的兄妹。

她拖着箱子离开了这座城堡。她下电梯下楼,刘亚丽和白志彬在她身后渐渐地消失。她唯恐回头看到他们,只是向前疾走。想了这么久,她终于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其实家是什么房子是什么,都不过是最外面的一层躯壳,人还是应该住进自己的心里吧,母亲是住在那里的,爱是住在那里的,随身带着它,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有两只手,她什么不可以去做?她也许会去乡下做老师,也许会像刘亚丽一样去做个保姆,还也许她仍然会去做一个演员,一个一辈子做不了主角的演员。现在堆积在她面前的只有无穷无尽的也许也许也许。

她知道她其实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了,这从来就不是她的城市。把它留给刘亚丽和白志彬吧,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这一男一女,住在她曾用婚姻换来的那套房子里相依为命。也许到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刘亚丽也很老很老了,白志彬依然还活着,他躺在那里活得比她们都茁壮都年轻,在他古井一般安静的脸上甚至连皱纹都没有停留过。他不会老去也不会腐朽,他只是另一个女人怀中的一个老婴儿。他多么幸运啊,而那个能遇到他的女人也是多么幸运啊。

一种罪恶总可以成全一种生还。

前面就是机场了,她下了车拖着箱子走进了大厅。在玻璃门关上的一瞬间,她忽然看到玻璃门外有个女人正朝她拼命挥手,她仔细一看,是刘亚丽。她正站在那里拼命地拼命地向她挥手,不顾一切地向她挥手。她明白了,她一路跟随她来到机场,只为了能和她道个别。因为她也知道,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只是快步往大厅深处走,等到走得再也看不到那扇玻璃门了,她才停住,回头,用一只手卷成喇叭对着那个方向大声喊,快回去吧,快回吧,他还等着你呢。

来来往往的人群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女人。他们看到她似乎喊累了,终于放下了那只对着空气喊话的手,然后倚着她那只硕大的行李箱,她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