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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 2735 字 2个月前

如今这空旷如月宫的房子里终于不是她一个人了,这个男人总算是又回家了。可是他躺在那里崭新而可怖,像是一个刚刚被重新组装过的人偶。只是披着白志斌的皮囊,里面却是一堆陌生的紊乱的没有通电的零件。

他躺着,她站着,她俯视着他。就像无数次他用法官一样的目光俯视着她的过去一样。但是她觉得这还是不够,远远不够,于是她揭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露出了他那个只苍白溃烂的屁股。观赏完毕,她给它上药擦粉,末了又重新把它盖了起来,像珍藏一个宝藏一样,替他把它藏起来掖起来。

接下来又该喂饭了,她把榨成水泥状的食物先用注射器吸进去,然后再一筒一筒注进鼻管里流进胃里。这是今天的第一顿饭,每天至少要喂六顿这样的饭,然后还要喂水,喂药,还要无数次给他翻身,擦洗身体,换纸尿裤。

她蓬头垢面地坐在椅子上,绝望地看着**的这个生物。现在她所有的时间都被这个生物吞噬掉了。她经常是到下午了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洗脸也没有吃饭。而他毫无知觉毫不羞耻地躺在那里,等着这个女人来摆弄他的气管他的胃他的**他的屁股。他无赖得近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不过他连个婴儿都不如,婴儿会牙牙学语会对着她不停地笑,而他呢,只会这种永无休止的日日夜夜的沉睡,沉睡。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沉睡,死滞,单调,臃肿,浑浊,没有出口也没有窗户,梦都钻不进来。这是彻头彻尾只属于一具皮囊的沉睡。它比死更可怕,会把她在他身上付出的一切劳动全部抹杀干净,一点都不留。而且,他会一直一直这样睡下去的,十年,二十年……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她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的那些塑料管子上,插在鼻子里的,插在喉咙里的,插在**里的。只要,只要她拔下其中的一根,他这具植物皮囊也就结束了。这种结束是一种纯生物性的结束,和田野里那些枯而又荣荣而又枯的野草野花没任何区别,它们在秋天枯死了,腐烂了,在大地上消失了,但到了来年春天却会有更多的它们长出来。其实人和野草野花又有什么区别,在一个老人死去的同时会有多少新生的婴儿出世啊。既然这样又何必强迫这具皮囊一直呼吸、吃饭、大小便?就像她当年强迫自己病痛的母亲一定要往下活,其实也不过是一种罪过。

现在,只要拔掉这其中的一根管子,她和他这种牢不可破的绑架关系也就告终结了。是的,这一年里的感觉,她觉得她已经彻底被他绑架了。她成了一个植物人手里的人质。而且根本不会有人来解救她。

窗外已是黄昏时分,屋里没有开灯,一团一团半透明的黑暗在这间卧室里飘**着,像一群蝙蝠正飞舞在她和他周围。这群假设中的蝙蝠给了她些许邪恶的力量,她终于站了起来,无声地走到了他的床前,她俯身看着他,慢慢伸出了一只手。然而,那只手在离那只塑料管还有一厘米的地方忽然停住了。她看到自己那只手在发抖,那只手好像已经不是她的了,已经不长在她身上了。它成了一只凶器,正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烁着一种血质的寒光,她闻到了这屋子里正悄悄弥漫着一种血腥味,这种血腥味越来越浓烈越来越近了,似乎瞬间便可以把她包裹起来,直至她不能再挣扎。而她和他都将被困死在这团血泊里。

她的那只手抖得更厉害了,不行,他毕竟还活着,就算他不能说话不能动了,他腔子里毕竟还有一口气,就是这口气把人们隔在了阴阳两界。

她站着,他躺着,她俯视着他。她想起了这个男人,这个乡下出来的孤儿平时是怎么吃饭的。他从小受过很多苦,节俭惯了,从来不舍得扔掉一点剩菜。剩下的饭菜无论剩多少,他一定要把最后一口菜汤都喝干净。就是掉在桌子上的一粒米他也会捡起来放进嘴里。虽然他对她残忍过,但开始时也不是没有好过,他自己从不舍得给自己买一件衣服,一年到头就那么几件旧衣服换来换去,给她买衣服的时候却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把她真的当成一个女明星,想要把她供起来,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了那个被万人瞩目过的臀部。

她的泪下来了,那确实是她的,她赖不掉。那只精疲力竭的手终于收回来了,它如同一个机关一样,在摁下它的一瞬间,整个夜晚彻底降临了。巨大的黑暗淹没了她和他,她和他在黑暗中忽然都失去了面孔和性别,他们成了浮游在黑暗海底的两只古生物。不再有时光的痕迹从他们身上碾过,他们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单单就只是千年如一日地活着,活着。

她决定找个保姆。刘亚丽是第七个来应聘的保姆,前几个保姆不是觉得太脏太累自己辞掉了,就是杨红蓉觉得太应付差事敷衍她而把她们辞退了。她坐在椅子上,像个主考官一样疲惫严厉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白净,手脚纤细,看起来有几分文弱,倒像是在写字楼里坐办公室的文员。她有些失望,前几个保姆都是长相彪悍的女人,五大三粗,形如女屠夫,都干不了几天。但她还是带着她走到了空气浑浊的卧室里,她指着**的植物人给她看,表情略带嘲讽,好像存心要用**的生物吓她一跳。女人走过去看了一眼,说了一句,我伺候过瘫痪病人,知道该怎么做。

她便把这个女人留下试用。她说话很少但着实勤快能干,身上释放出的能量简直是前六个保姆的总和。杨红蓉觉得,好像这个只属于她和植物人的阴冷孤寂的城堡终于裂开了一条缝,一个陌生女人从这条缝里挤了进来。她偷偷观察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些神秘,周身携带着一种萧条而坚硬的气息,这种坚硬使她看起来好像刚从某一种包围中徒手冲了出来,而她投奔到这城堡里似乎是为了避难。似乎只要躲在这阴鸷的城堡里便不会有人再把她拖走了,所以她拼命要留在这里。不管怎样,她的到来毕竟带来了另外一个活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这是杨红蓉好久没有听到的了,猛地撞在耳膜上竟让她像见了强光一样,都有些不适应。就这样,杨红蓉一边享受着这外来的脚步声在她身体里走来走去,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似乎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她会很熟练地给病人鼻饲,翻身,然后,她又看到这个女人揭开他的被子,熟练地给他换纸尿裤给他擦洗屁股。她不禁替他脸红了一下,他这个部位又被一个女人参观过了。如果是像前几个保姆那样五大三粗形容彪悍的话,她多少会替他欣慰一点,因为觉得她们都不像是女人。唯独这个女人太像女人了一点,脸是女人的,手也是女人的。这样一双纤细的手替他擦洗屁股的时候,她一边替他羞愧一边又在心里有了些见不得人的喜悦,好像这女人是专门来这里替她报仇的。他越是觉得见不得人的东西结果越是被人看见了,观赏了。也真是讽刺。

渐渐地,她发现,这女人根本就不是熟练的问题,她简直是在兢兢业业地把照顾植物人当作一项事业在做了。好像一个母亲在养育自己新生的婴儿,又像是一个老农在伺候他赖以为生的土地。她每天早晨骑车到超市去为这植物人购买食物,各种粮食蔬菜水果肉蛋,俨然比她们俩吃得还好。她说营养不良了他就会瘦下去。她整个白天就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即使是晚上,她也就睡在他旁边的一张小**,一夜要起来数次看看他的动静,帮他盖好被子。

这次轮到她羞赧和诧异了,这个外来的陌生女人怎么比她更像个称职的妻子。她怎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工作?她的卖力让杨红蓉觉得好像她生怕这个植物人会死去一样,她千方百计不能让他死掉,好像这植物人成了她肥沃的土地,只要这植物人不死,她就能从这地里获得丰收。可是她还这么年轻,干点别的未必就干不了吧,如果就为赚这每月几千块钱的工资的话为什么一定来干这种活,还干得这么投入这么不要命,简直都让她感到害怕了。好像有一出惊悚片又要提前在这城堡里上演了。

虽然她想要找的正是这样一个保姆,可是当这个形象忽然就从她脑子里一步跨出变成真人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害怕,好像一个人能按她脑子里所想的长成形,那就其中必定有诈似的。然后,她又发现了更为恐怖的。那就是,她发现,这个女人绝不是单单在那里敬业,因为当她摆弄和伺候这个植物人的时候,她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极为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种类似于沉睡类似于酗酒时才会有的表情。那是一种可怕的融化,她正完全融化在她所做的事情中。而且她看得出来,她非常需要这种融化,就像一个酒鬼需要不停酗酒不停喝醉,这种融化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更为真实的享受,似乎比一切具象的生活更能满足她。

她想,完全是又一种新的不明生物侵蚀到她的城堡里来了。现在这城堡里的成员有,一个人,一个植物人,外加一个新的神秘物种。她实在按捺不住了,她向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想看清她究竟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她生怕有一天向她转过脸来的是一个女蜘蛛人。

你……结婚了吗?

没有。

那你就一个人过?

对。

你有自己的房子吗?

没有。

你一直就做这行吗?

不是。

我看你还挺熟练啊。

还行。

我看你还小,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

没有?

没有。

她的语言能力与她麻利的动作完全成反比,已经无限蜕化了,在一连串烦琐的动作之后才能跟出一两个字。她一边回答杨红蓉的话,一边还在给植物人翻身,她经常给他翻身,生怕他会起褥疮生怕他会烂了臭了,而杨红蓉有时候却真恨不得他能烂了臭了消失了。她站在后面惭愧地看着她,她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才是这房子里真正的女主人,而她自己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她还是不肯甘心,又讪讪地问了一句,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就伺候一个植物人吧。

眼前的女人直起腰来终于看了她一眼,她很少这样正式地看她,简直让她都有点受宠若惊了。那女人脸上仍然没有多少表情,好像她极为吝啬把表情展览给人看。只听她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还有人在医院里做义工不也是一辈子,在寺庙里做尼姑不也是一辈子。怎么活都是一辈子,没必要跟在别人后面活。

原来她还是会说长句子的。她头一次和她说了这么多话竟把她吓了一跳,好像不知道路边那块灰头土脸的石块竟是一块富丽堂皇的墓碑。好不容易翘开了一条缝,她便继续把触角往她黢黑的里面伸去,一来是对这女人着实好奇,二来也是为了打发这无边无际的寂寞。长时间地被活埋于此,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个活人,又全心全意扑在植物人身上,还是没有个可说话的人。她终于问出了一句憋了许久的话,你还没有丈夫就这样伺候一个男病人,不觉得难过吗?

男人?我从来就没有觉得他是男人。他只是个病人。

你真不觉得尴尬?

身体不过是个皮囊而已,这身体有灾难的时候还分什么男女,说到底了都一样。

杨红蓉的眼泪差点下来了,这个女人的话让她忽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没想到,在白志彬那里始终都没有解决掉的问题居然在这个女人嘴里轻而易举地被解决掉了。在她离开演艺圈数年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如此宽容地如此慈悲地对她说,身体不过是个皮囊而已。她替白志彬赦免了她,她替她拍过的那些**赦免了她。她像一个刚获自由的囚徒一样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感激之情。尤其是以躺在**的白志彬作为她们相遇的背景,她觉得真是解恨,也真是滑稽。

因为觉得她们的关系好像突然非同寻常起来了,她便又问了一句更私密的话,以示她对她的靠拢。她问,那你就不打算结婚吗?年龄也不小了吧。

对方的回答很干脆,不了。

她暗暗吃惊,这个女人明明只是陪护个植物人,为什么却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于殉道的悲壮?好像是一个苦行僧误闯进她家里来了,而她家里竟成了布达拉宫之类的佛教圣地?莫非对她来说,陪护植物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殉道仪式?

她问自己,这有什么不好?可是,她不能不又问自己,这样真的好吗?让这个植物人就这样长命百岁无休无止地活下去?活得比她们两个女人还长命?她像是很深地陷入了一盘无法破解的棋局,从前无论遇到什么,知道只要闭着眼睛横着心往前走就是。可是现在。

她决定从这城堡里先逃开几天。

思量好之后她便对刘亚丽说,她好久没有出门了,想出去旅游一趟散散心,不知道她一个人能不能照顾得过来。刘亚丽脸上仍然是无动于衷的表情,嘴上说让她放心去就是。于是杨红蓉收拾起行李箱独自去旅行了。她得在途中想想,究竟该怎么处置白志彬又该怎么处置她自己。事实上从白志彬变成植物人的第一天起,她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了,以后她究竟该去哪里,该去做什么。如果她走了,他又该怎么办。

这一路上她心里并不太平,她日夜惦念着那个躺在**的植物人,不知道他在另一个女人手里怎么样了。到第七天的时候她实在按捺不住,决定返回,到了武宿机场的时候,她没有给家里的保姆打电话,她要给她一个突袭。七天时间足够她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景全在脑子里预先排练了一回。她想,刘亚丽可能会趁着她外出的时候卷走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扔下植物人跑掉。还有可能她在跑掉之前已经把那植物人偷偷杀掉了,杀死他太容易了,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那可怜的男人,她又想起了他吃饭时捡起一粒米的样子,又想起他卷了毛边的旧衬衣。也是个可怜人,也没比她多享过几天福,甚至,他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她坐在出租车里不停地胡思乱想,他是不该死,可是万一,万一她回去了却发现他真的已经死了,那女人也跑了怎么办?她忽然从车窗玻璃里看到了自己此时的表情,显然,这种假设中的情境没有给她带来一丝恐惧,或悲伤。那张脸看起来平静得吓人。她看着车窗里的那张脸又向它残酷地追过去一句,如果回去了却发现,他还是好好的,她会不会有些失望呢?

她不敢再看自己了,赶紧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却又问了自己一句,她之所以出去旅行,其实,是不是只是想给那女人一个杀他的机会?想到这里她忽然周身一哆嗦。车里除了她和出租司机,就只有断断续续的交通广播了。可是她就是觉得这车里熙熙攘攘地坐满了人,似乎广播里的每一点声音里都能分裂出几个人来,他们都静静地围观着她,好像她是一个已经得逞的杀人犯。她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