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约会的时候,白志彬邀请她去他家里。好像咖啡厅餐厅一类的地方一夜之间都已经过期作废或**然无存了。她先是冷笑,继而便同意了,他能再次邀请她已经够让她感激了。在去他家之前,她站在出租屋的镜子前一边做深呼吸一边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就和这个男人谈恋爱吧。能轮到她头上的肯定是各类次品,那还不如就这个,省事。走在路上她又把同样的话对自己说了一遍,好像她已经患上了某种奇怪的强迫症,她一定要强迫这段恋情发生。因为,如果这段恋情再发生不了,她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们坐在他家的沙发上,中间空着一个人的位子,似乎那里正坐了一个隐形人。因为并排坐着,她看不到他那两只比目鱼一样的眼睛正在哪里游弋,只听到他的声音独自走了过来,电影是个好东西,你怎么会想到去做演员呢,你是不是从小就喜欢电影?好像一个八卦记者在采访她。她轻声嗯了一句,不再说话,低下头去看茶杯,好像他正装在茶杯里。他只好一个人继续,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电影了,因为没有时间,不过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我还一直记得,好像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全家都被杀害了,这个女人后来就成了间谍到了敌人的部队里,找出仇人给她父母报仇了,很好看的。你知道这电影叫什么名字吗?我就知道。
她继续看着杯底,好像已经可以确定,他并不坐在她旁边,他正装在杯子里。她一边看杯子一边轻声笑了一声,好像杯子里不仅有他,还有一出他主演的蹩脚喜剧正在上演。她想对着杯底说一句,你这白痴不要和我谈论电影。这屋子里的每一点灰尘都能看出来,她瞧不起他。没办法,看来真是一朝为明星,便终生是明星,即使是三级片明星也是明星。见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再说话,沉默了两分钟,这两分钟里他们中间的那个空位像冰川一样迅速膨胀,这坨冰凉的空气简直挤得他们俩都要坐不下了。杯子猛地晃了一下,里面的水连同杯底的那个男人都险些溢出来,杨红蓉心里一惊,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了,这样下去她会被赶出去的。她把杯子端稳了,然后以一种刚调配好的甜腥的表情对他说,你说的这部电影我真不知道。他很得意地干笑了两声,哈哈,这电影叫《黑匣子》,哈哈哈。
说完他起身走到了电脑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摞光碟,对着她晃了晃,说,你看,为了能看到你演的电影我买了这么多碟,我平时可是很少看这些东西的。
她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的,一起弹起来的还有手里的那只杯子,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桌子旁边的男人,似乎她一时还无法确定,他是什么时候从杯子里跳出去跳到那个地方的。白志彬的两只眼睛诡异地各自游弋着,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看手中的碟还是在看她。她死死盯着他手中的那摞光碟,好像那是一只炸药包,而他随时都会引爆它。她把全身的力气都引到那只握杯子的手里,那只杯子几乎要被她捏碎了。把杯子放下之后,她伸出了另一只手,向他和他手中的碟。
她对他很快很恐怖地笑了一下,就一下,然后她听到几个冰凉诡谲的字从她嘴里爬了出来,给我看看。然而他的两只眼珠子正在上蹿下跳,并没有看到她此刻的表情,他还在那里继续,他说,我问卖碟的老板知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说不知道,但还是给我推荐了几部让我自己找,我就一口气都买回来了……他那对蹦蹦跳跳的眼珠子忽然遇到了对面她阴鸷的目光,他猛地停了下来。
她一步冲到他面前,像只可怕的巨鹰一样把他手中的光碟呼地掠了过来。
她面色如纸,一张一张往下翻着,做这几个动作的时候她几乎没有了呼吸,她屏息把所有的碟片盒看了一遍,没有,没有她的那几部电影。她那**的臀部不在这几张碟片里,不在他的电脑里,此刻她的臀部不在他的手心里捏着。她全身的神经哗一下就松开了,因为刚才绷得过紧突然又被解放,此刻它们像刚被轰炸过一样,空气里飘满了它们的残骸和断肢,这些神经末梢全部像失去重心一样在她和他的周围游动着游动着。她咧开嘴,空空地大大地对他笑了一下,那只拿碟的手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她再次对他说,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一共就演过两个配角,一个是打扇子的丫鬟,一个是刚出场就被杀掉的战地护士,电影里连我的名字都没有,你肯定找不到的。
他不死心地讪讪道,可是介绍人说你已经拍过不少电影了,我就想着说找来看看,以前看明星只能在电视电影里看,现在有一个明星就在自己身边……以后朋友们问起我你都拍了什么电影的时候,我也好有个应答的。她迅速地冰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她手里有一把匕首,她一定会把这匕首逼到他的咽喉处,把他的咽喉连同他未雨绸缪的炫耀全割断。她说,你找不到的,我根本没有什么作品。
他不说话了,他的比目鱼眼睛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好像是因为他忽然感到她身上的杀气了。然后,他把那摞碟片从她手里接过,慢慢放下,再然后,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一只,一直把她拉到了沙发里。
她的神经仍然像炸弹碎片一样在空气中漫游,一时半会收不回来。她木木地被他牵着,牵到沙发里的一瞬间,她忽然就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她都能看见自己变成了瓦砾变成了沙子变成了灰尘。这时候,身边的这个男人忽然伸出一只手臂,这只手臂不声不响地爬到了她的肩上。这个动作先是让她浑身一抖,然后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这眼泪争先恐后地汹涌而下,落在了他的手上胳膊上,她更响地哭出了声,似乎眼泪越多便越可以为自己冲刷出一条逃生的路来。这时候,他忽然扳起她的脸,帮她抹了一把泪,然后,他那张黑紫色的丰厚的嘴唇向她压了下来。
她心里想着,才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啊。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听她使唤了,她知道,没有哪个男人会对她心怀慈悲的。她知道,不会有的。
她把自己的嘴唇凑上去,假装热烈地不顾一切地回吻他,却忘了闭上眼睛。在凑近他的一瞬间,她忽然看到他那两只比目鱼的眼睛也正一左一右地窥视着她,她一阵恐惧,赶紧闭上眼睛,继续把嘴唇往上凑。他们的两张嘴唇终于凑在一起了,他吮吸她的,她便也吮吸他的,像两只辛勤的小蜜蜂。她不觉得这是一张嘴唇,她觉得它只是一件器物,而她现在的任务就是吮吸它,她可以随便把它当成什么,当成一只水果,一块糖,一粒石头。随便什么。这还能算是她的一点自由。他的唾液流进她的嘴里,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嘴里,她觉得她的嘴成了一处收容所,此刻正在泛滥成灾,唾液正在溢出去,即将淹没这屋子里的所有。然而,他还在继续,还在继续分泌唾液。她甚至听到了唾液在他嘴里咣当咣当流动的声音。
忽然,她猛地一把推开了他,他猝不及防地翻倒在沙发上,两片嘴唇湿漉漉明晃晃地沾满了唾沫,因为惊慌,两只眼睛正在无目的地乱转,像两只离线的风筝马上就不受控制了。她抹了一把嘴唇上的唾沫,不说一句话就出去了,随手甩上了门。
他们整整十天没有联系过了。第十天晚上她给表妹打了个电话,表妹还在四川读硕士。这是她觉得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的理由。表妹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似乎她正在电话的那端一边剪指甲一边接电话。
……这样啊,那我也觉得你们不合适,你可是演员啊,你看女演员们还不知道想嫁什么人呢。
我和她们不一样。
慢慢来嘛,谁也不是一天就能出名的,万一哪天忽然得个戛纳奖呢。
………
我马上就毕业了,连个好点的工作都找不到,你不知道我的那些同学们找到的都是些什么工作,还有的干脆不找,回家自谋职业去了。还不如你呢,就是没上大学也混得挺好。你们拍一集电视剧多少钱啊?听说有的演员拍一集就要几十万哪。
没几个钱。
那也不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我觉得他配不上你。
我也觉得他配不上我。
那不就得了,慢慢挑吧。
好。
哪天把你拍的电视剧电影的光碟给我寄过来,让我也看看嘛。
她忽然就觉得很累,连忙对电话里说,她有别的事要做,她要挂电话了。然后,她忙不迭地把电话挂了,生怕表妹会从电话里追出来问她要光碟。
刚一挂断表妹的电话,她就迅速又拨出去一个电话,中间甚至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这个电话是打给白志彬的。电话里是一片浩**苍白的忙音,他不接电话,好像她正试图联络一个荒无人烟的星球,接下来被吸进那巨大的荒芜里的就该是她了。她差点又要把电话扔掉了。她知道是她下贱,可是此刻她情愿下贱。在那一瞬间里,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人,最起码她暂时不配被当作人,她只是地球上被异化的一种新的生物,或者,她已经变成了一种机器人,只有这样才能刀枪不入。她用她刚刚晋升的钢铁的胳膊仍然举着那只电话,仍然被里面的忙音轰炸着却久久没有倒下。
当单调可憎的忙音盘旋到最后一秒钟,当她已经决定挂断电话的时候,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从电话里爬了出来。喂。是白志斌的声音。她牢牢抱着那只电话,好像她整个人已经长在它身上了。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他又喂了一声。
被轰炸过的机器人复活了,她不能再犹豫,她觍着脸皮厚着脸皮对着电话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好像电话里打开的这丝缝隙一不小心就会被关掉了。今晚我去你家看你好不好,八点,就八点吧。电话里男人的声音略带意外,还略带欣喜。不能不欣喜,毕竟是送上门的,大约也不好拒绝。
晚上八点他们见面了。这个点正好可以错开晚饭时间,免得她还得考察他会不会请她吃顿晚饭,倘若连顿晚饭都免了……她喝住了自己,还是不要往下窥视得好。这年头什么能经得起窥视?就如她这几年的演艺事业,倘若有人不往下窥视,她只会对他感恩戴德。他舍不得请她吃顿晚饭算什么?她会把这当作零,就是这零的存在才保证了数字和等式的完好无缺,一个人只要明白了那空白的零的力量,就会尽力地去感谢它们。现在,她和这个叫白志彬的男人就是被这零牵引着,牵引到了第三次见面的晚上。
他们见面之后只说了几句很有限的话,似乎所有的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已经被之前的那个短暂邪恶的电话吸走了,现在最多只剩下一些残骸了。不多的几句话说完之后,是短暂的空场,然后他的那只手又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这次她没有拒绝。
来之前她就没打算拒绝。
更重要的是,她就是冲着这个来的。这肩膀搭上去就没有再放下来,然后,他们睡到了一起。
她只记得,睡过之后那男人用手摸着她的臀部由衷地说了一句,你这个部位长得真是好看,不愧是做演员的。这样有底气的判断也只有睡过她的男人才能果断得出。她一边恶心,一边恍惚觉得自己又站在了摄影机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了裤子。她一阵惊慌,觉得自己在这张**不小心又做了情色片的女主角。她想,她已经由一只仅供男人们意**的鸡沦为一只真正的鸡。她倒是不收钱,她只要能把自己嫁出去。不是嫁给一个男人,她想嫁给一个家。
睡过之后的进展果然顺利了不少,既然什么都一目了然了,那就不用费那个装腔作势的力气了。她如愿以偿,强迫性地把自己关进了这样一段恋情,或者说是婚姻的前奏。她住进了他家里,她没有收入自知理亏,只能尽力为他提供他需要的一切服务,他倒是豪气地允许她赋闲在家,允许她做只寄生虫。他说,她要是告诉别人就说是婚后归隐退出娱乐圈了,不再拍戏了,哈哈哈。她也跟着哈哈哈,笑完便赶紧为他洗衣做饭,看上去倒也能算作贤良贞淑。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很快就能结婚了。但前提是不出意外。毕竟,她拍过的那些碟还嚣张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把它们赶尽杀绝。当然,在那些电影里,她那些臀部都长着一张别人的脸,即使看过电影的人也不会以为那臀部就是她的。除非,除非是她的那两个要好的女友,她们知道她的所有底细。她在她们面前穿多少层衣服都像是一丝不挂,这几年时间里她倒是也在她们面前一丝不挂惯了,她只觉得就算她们俩身上的衣服比她略多一点,她们也终究不过是同类,谁也别笑谁。可是现在,毕竟是她们把她介绍给了这个男人。
她们成了她意**出来的一枚定时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