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也成了光头,像是终于被这个星球正式接纳了,甚至已经发展为会员了,光头就是他们的共同标志,如同敢死队员身上一致的纹身,招摇,炫目而邪恶。疼痛让母亲反复流泪,但她只是安静地哭泣着,没有任何动作和声音。一辈子的忍辱负重会让一个人变成最逼真的奴隶。这是一种没有任何想法的动物式的精疲力竭的哭泣。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疼痛还在不断升级不断裂变成新的品种。当更剧烈更诡异的疼痛袭来的时候,母亲开始反抗了—一辈子唯一的一次反抗。她死死抓住她的一只手,用邪教徒一样的口气给她下命令,快让我死吧,我不治了,快让我死了吧。
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准确地说是这具皮囊,因为光头的缘故,简直已经分不清她的性别了。满脸的皱纹松弛地堆在一起淹没了五官,只有疼痛的目光如钢铁一般从这皱纹里五官里刺出来,几乎要戳到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跳了起来,似乎这些钢刺已经刺进她的身体里了,可是,她不能让她死,她不能让她丢下她一个人去死。她跌 跌撞撞跑出去找医生,救救她,救救我的母亲。然而医生们并不着急,他们自有他们一套牢固异常的程序。来个癌症病人,没让每个科室把奖金赚够是不让她咽气的,就是咽气前也要扔给中药科。医生们一边治病一边兼职做着商人,倒也和病人们其乐融融。等病人彻底咽气了,家属们再给他们送面锦旗:救死扶伤,华佗再世。
打了一针吗啡之后母亲终于沉沉地睡着了。杨红蓉走到医院的休息室找张椅子坐了下来。这里有些病人的家属会在一起聊聊天,她渴望听见他们说话,并不是因为她多么孤单,孤单对她早已构不成威胁。此时是因为,她是如此需要他们嘴里的不幸故事。她渴望着这里的病人家属们用他们各自的长篇传奇来不停地款待她,她想听到他们形形色色的治病过程和花钱过程。那个已经住院四年的小男孩的父亲最受她欢迎。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居然也会患上癌症?五岁啊,还没开始活还没来得及染上人类的任何恶习,就得向着死亡的方向奔赴了。他的父亲为了给他治病,辞了职,卖了房子,日日夜夜在医院里陪着他,而他的母亲早已经再婚了。这不比她更不幸吗?
她最喜欢听这个父亲喋喋不休千篇一律的倾诉,似乎他每重复一次,都能起到吗啡的作用,都能减缓她的疼痛。她已经迷上了所有的灾难和战争故事,越惨烈越好,似乎这个世界越是惨烈才越能翘得起天平另一端上弱不禁风的她。此时她只想听别人的悲伤,只有对等或更重的悲伤才能和她心里的那些携手,它们才会假装像亲人见面一样握手拥抱。
医院是个集中营,她和这些病人们家属们就住在这个集中营里,他们正接受着人类最残酷的情感训练。那就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他,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却还是要从你眼皮底下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离去。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死去,她觉得她就像站在一条河流中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河水日日夜夜从她身边流走,流走,却无法阻拦。
母亲熬到喝中药的阶段了,出院的时候已经花光了杨红蓉身上的最后一毛钱。杨红蓉推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母亲出了院,她仍然光着脑袋,为了不让人看了害怕,便戴了一顶白帽子,化疗似乎烤干了她身上所有的肌肉,包括脸上的肌肉。她只会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长久地看着,并不说一句话。她变得出奇地轻,一抱就抱起来了,似乎她的五脏六腑都已经被烤干了,都烤成了轻飘飘的。她提前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似乎那个原来住在里面的善良淳朴的母亲已经从这里搬走了,再不会回来。
推着轮椅的杨红蓉仰起脸来泪如雨下,如今母亲的魂魄搬到哪里去了,她能找到一个寄宿的地方吗?哪里会收留她?她会不会已经去了别的星球,在那里已经成为了新的公民?她看着天空里飘过的云影,恍惚觉得那就是母亲的魂魄。
一低头,母亲的皮囊就在她眼前,她的光脑袋耷拉下去,把整张脸埋了起来,好像一种奇异的菌类,看上去有点可怖,她好像睡着了。她像不认识一样看着她愣了几秒钟,忽然,她一把抱住了她,大声地剧烈地抽泣起来,妈妈,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啊,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她死死抱着她,想要用她装满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在医院眼看着她要榨干她所有积蓄的时候,她曾暗暗怨恨过她是真的,而此时她唯恐失去她的悲伤也是真的。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一点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患癌症的母亲会榨干她的最后一分钱,然后再弃她而去。她会残忍地把她在这个世界上变回一个穷光蛋外加一个孤儿。
这最后一步其实离她不过咫尺,就在她的鼻尖,她几乎伸手就能触到。可是她还得像站在黄土高原的山崖边,要到达对面的那道崖边,就得从一道又一道的沟里千辛万苦地翻过去,一步一步地逼近这双头蛇一般的结局。近了,更近了,她都能看到那蛇头里吐出的阴凉的蛇芯子了。
果然,半年之后肿瘤再次长了出来,她四处借钱准备给母亲进行第二次手术。母亲说,不治了,这次真不治了。她躺在**,躺在窗户里流进来的一束阳光里,看上去瘦小得近于透明。她目光呆滞,却还懂得愧疚地不去看她的眼睛,她坐在那里喃喃地说话,像是在和她说,又像是在和自己说,妈对不起你,花了你那么多钱,欠了你的只有到下辈子还你了。她噙着滚烫的泪对她粗声大吼,你在说什么,看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她哗哗流着泪奔出门,继续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借钱,直到连一分钱都借不出来为止。钱是凑到了一些,却没有派上用场。
在去医院的前一天,母亲趁她出去买东西的一小会儿割断了自己的手腕静脉,等她回来,她已经浑身冰凉了。她早已在枕下备下了一把刀片,大概备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约是知道这一去便再不会回来了,便舍不得快走。这把刀片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母亲到底是走了,而她在这个世界上则已经成功地再次变回了一个穷光蛋兼一个孤儿。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走风漏气,只有一处是满的,就是心口。然后,当她把心口里那些类似于悲伤类似于欣慰类似于罪恶的东西全部蒸馏提纯之后,她忽然发现,唯一还留在那里的一堆东西还是她那花在了医院里的全部积蓄。她用这点钱收买了自己,收买了自己的良心,顺便也收买了那些不停摧残她的悲伤,还有那更为隐蔽也更为狰狞的罪恶感。为了那一点钱,她居然暗暗怨恨过母亲,她真的是一个罪人,她不应该被原谅。而母亲却像英雄一样救下了她手中最后那点钱。如今她身无分文,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亲人,这也是她该得的惩罚吧。罪恶感和满足感像两只燃烧着的蜡烛,替她祭奠着母亲远去的亡灵。
母亲没了,房子没了,然而她还得饲养和喂饱自己这具皮囊。无奈之下她想重操旧业以图再攒点钱,可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人一旦回头总会给旁人以践踏自己的大好机会。导演以新人辈出来要挟她,给她很低的薪酬却依旧要她在镜头前**,甚至裸更多。就好像她已经从旅馆里的低等妓女沦落为最下贱的站街妓女了,她只能站在街头,把自己的裙子撩起来,把屁股一遍一遍展览给众人看。
她把自己摊在出租屋里,打开四肢,像一个被绑在了十字架上的女人。有风和落叶从屋顶上走过,簌簌作响,这屋顶成了她的一层耳膜,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神经,任何一点响声都会沿着这神经的网络一路向里冲去,要一直冲到她身体里最幽暗的那个角落。生活从来就没有教给她任何真实的谋生方式,现在要她从摄影机前走下来去干什么?去饭店刷盘子吗?原来这个世界才是她真正残忍的母亲,是那个养育她又抛弃她的人,而她那可怜的已经死于癌症的母亲,在这个世界里其实只不过是她同病相怜的姐妹。
嫁人。这是日思夜想之后唯一的出路。从前想这条路的时候总觉得是替旁人作践自己,可不是,但凡觊觎别人点什么总会被人当贼来防。现在却不同了。她托了两个还算要好的姐妹给她介绍男人,刚性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这男人必须有房子。好在这世界上有房子的男人毕竟不是什么稀有物种,几天之后便帮她物色到了一个男人,然后那个姐妹安排他们相亲。相亲之前介绍人对她说,这男人农村出身,自小家境贫寒,但人很能干,自己开了个小公司,有车有房。她一声不吭地听着,连介绍人的脸都不敢看,她知道话还没有说完,知道这话的后面一定有诈有陷阱,她唯恐这陷阱就明晃晃地摆在介绍人的脸上,在她还来不及往里跳的时候已经有人把她推下去了。
介绍人的话像蛇一样拐了个弯继续蜿蜒向前,只是,我得和你说啊,这男人长得稍微有点丑。你看吧,不合适就算了,反正你也明白的,找男人总不能什么都被你占了,也只能图一头。她无端松了口气,像是已经看到了这男人某种没有真相却又无比真实的照片。她当然明白,她比谁都明白,虽说这世上的女明星都以能嫁入豪门为终极事业,演戏演得好坏不算,能嫁入豪门才算功德圆满,可她毕竟不是什么大明星。倘若别人问起她有过什么作品,她怎么说呢,除了那两个一晃而过和见光死的配角,剩下的也就是她的臀部了。
她那无与伦比的却无人能认领的臀部。就算是她离演艺圈已经十万八千里远了,她敢在别人面前认领它吗?她甚至连女优都算不得,女优们就是在摄影机前把所有的衣服都脱光了,那露出的也都是她自己的,也都是有商标的,是不需要匿名的。而她呢,充其量只能算作是夹在女星和女优之间的另一种女生物,如苔藓一般见不得阳光,还随时会被人践踏。但是就是她这样的劣等生物居然也是在摄影机和聚光灯下长出来的,这些璀璨的虚荣的灯光足以把每个女人的身体都变成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最后每个女人的身体里都沉淀着几粒这样无法腐烂也无法死掉的金丹。
杨红蓉和这个叫白志彬的男人在咖啡厅的一间包厢里见面了。尽管包厢里的灯光暧昧得如同妓院,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这个男人确实丑。他的两只眼睛斜视严重,而且一只向左斜视一只向右斜视,即使他正专心致志地盯着你看,你仍然会觉得他根本没有看你一眼,而是正饶有兴趣地王顾左右。杨红蓉感觉自己终于一脚踩上了那口预期中的陷阱,那口秘密的却一定为她而存在的陷阱。斩获机关给她一种隐秘的欣喜,只是怕这男人身上还有别的机关。不管怎样,这男人毕竟从那张诡异的照片里浮出来了,这多少让她心里平静了些。她端坐在他对面,模拟出来的淑女气气场强大。没想到,锤炼出来的演技在电影里没机会用却在这里用到了。她注意着他的表情,想看看一个普通人在一个演员面前会不会有些紧张。
男人两只比目鱼一样的眼睛各自向左右游弋着,根本无法确定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不知道他是正在紧张还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那张嘴却是正对着她张开了,听说你以前是个演员?果然漂亮。听见这话,她身体里沉睡着的那两粒在炼丹炉里炼出来的金丹轰地就醒了过来,它们像核弹一样开始在她身体里燃烧开始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他这句话成了炼金术,她顿时便觉得自己金光闪闪起来。是啊,就算她在电影电视剧里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做一次主角,这也不能影响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怎样她都是一个女明星。一个女明星再怎么落魄也不该划归到卖菜的女小贩里面去。
她生怕他接下来会问,既然是演员那你都有过什么作品啊?可是他像已经透视到她的脑子里了,顺着她没有想完的话,他问了一句,那你都有过什么作品啊?这是一句在她脑子里被排练过成千上万次的问答,尽管她已经独自排练了成千上万次,可是这彩排一旦变成真的,她居然还是无比紧张,不止是紧张,简直是恐惧。她生怕这男人冲进她拍过的那些电影里,看到她那风华绝代的臀部,那确实是她的,这是毁尸都无法灭迹的。她必须拦住他,她不能放他进去。在那一瞬间里,她忽然再次觉得自己无比弱小无比下贱,她觉得自己已经下贱得连个街头卖菜的小贩都不如了。她的泪几乎下来了,她问自己她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她当初从哪里找来了那么大那么凶猛的勇气?就为了一套房子吗?她忍住泪,嗫嚅着,我也就演过几个配角,你也知道的,能演个主角很不容易的,你得有关系得有钱,没有钱什么都做不了的,这个社会就这样。
他的斜眼珠子忽地亮了一下,显然他还要乘胜追击,他又问了一句,说一部嘛,说一部你拍的作品的名字,我回家就找来看看。她的脸色由白变红,现在又由红变白了,她忽然就无比愤怒起来,她真想指着他的鼻尖骂过去,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长成这样,一共还没几个小钱,就想娶个正宗的女明星女主角?女主角能轮到你娶吗?你总不会因为有套破房有辆破车就把自己当成豪门了吧?
她又忍不住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把自己送过来受辱。她坐在这里窥视着人家的房和车,难怪人家要像防贼一样审问她。都是穷人出身,所以才更要防着点才好。然后,她连带着又恨起癌症来了,如果不是这种可怕的疾病,她现在已经有自己的房子了,哪里用得着如此受辱?她微微喘着气,口气冰冷坚硬,她说,就是两个小配角,没什么好看的,看过的人连我的脸都记不住。
她想着他是不是又要一个回马枪追杀过来,她心里愈发恐惧,手已经放在提包上了,几欲先走。忽然听得对面这男人几声干笑,他的两只眼珠子似乎正在整个包厢里游动着,巡逻着,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每一个小动作。她听见他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诚实。说实话,你要真是什么大明星我还真不敢娶,再说了,要是什么大明星也轮不到我,像你这样的就最好,人漂亮,又不虚荣。话音落罢,她发现她竟然悄悄地羞耻地舒了一小口气,好像她刚刚从主考官那里出来,刚刚通过了一场面试。她一边欣慰着一边却又加倍地愤怒着,他这是在通知她,她验收合格了,好像她是一棵装在篮子里的菜任人挑选,有人选中她了她还得为此感恩戴德。
可是,她忽然问了自己一句,如果,如果今天连他都看不上她呢?她的泪几乎要出来了。
这时候又听见这男人说话了,他说,我老家在晋西北农村,很穷很偏僻的地方,从小就没了父亲,几年前我母亲也去世了,这么多年里我一个人在城市里打拼,无依无靠,也早就想有个家了。如果你也愿意,那我们就做男女朋友相处一下吧。
她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什么?这么快就成男女朋友了?他了解她吗?他真的对她有一点欣赏吗?他是不是从心里也觉得她不过就是个不入流的小配角所以才如此好打发?忽然她想到,来相亲之前她其实只有一个需求,那就是找个有房的男人结婚,在这个世界上找个地方可以供她栖息。可是现在,她脑子里跳出来的这些需求全部是新的,崭新的,崭新到与她此刻的身份不符。多么可怕,恐惧让她汗毛倒竖,她竟然要求这么多?
想到这里,她连忙就着包厢里妓院似的灯光向他送过去一个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