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之后,第三个男人下来了。这是办公室里除了她之外的另一个光棍儿张凡。张凡一米八几的个子,体重接近两百斤,往哪儿一站都是庞然大物,就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却十分腼腆,平日里极少言语,没房子没女朋友也不着急,每天就一个人晃来晃去,眼睛里总是纠结着很多空虚而文艺的东西。他是个摄影爱好者,不惜血本给自己买了一架昂贵的相机,每天相机不离身,走在上下班的路上见什么拍什么,一片落叶也能拍上几个小时。他一个月的工资倒有一半捐给了那些精美的摄影杂志,他也不知道心疼,但凡与摄影沾边的他都不以钱计。就是这样一个文艺青年今晚居然也来嫖娼?
张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看到于小敏的一瞬间,他也在楼梯口愣住了。于小敏不敢抬头看他,她本能地不敢看他那双文艺青年的眼睛,觉得有些残忍。但张凡并没有在楼梯口久留,他向她走了过来,在她身边站住了。他巨大的阴影像鹰隼一样把她罩进去了,她突然有些奇怪地不寒而栗,猛地抬起了头,正好接上了张凡的目光。他巨大的身高遮住了那盏苹果灯,这使他的脸看上去有几分山峦背阴处的阴郁和荒凉,这阴郁和荒凉像山中的大雾一样在他们中间渐渐弥漫开来。然而,在那一瞬间,她还是感觉到了比这大雾更坚硬的东西,就那么一点点,但她还是准确地感觉到了。这点坚硬的东西就在张凡的眼睛里。
她有些害怕,慌忙就站了起来。现在,她离他的脸更近了些,她更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目光。她欲转身往出走,就在转身的刹那间,她就着头顶的灯光忽然在张凡的眼睛里又看到了一片脆弱像云影一样飞过。那片脆弱使这魁梧的男人看起来顿时像个小孩子。她突然没有理由地感到虚弱还有伤感,她开始后悔了,今晚她不该来这个地方。她一言不发地推门走了出去。黑暗中站着两个男人的影子,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黑暗中两只烟头一明一灭。
她向他们走了过去,走过去了才发现她后面还跟着张凡,四个人围成了一个圈。张凡说:“给我一支烟。”一支烟递了过去。于小敏口气平平地说了一句:“也给我一支。”男人们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她递过去一支烟。一只打火机噌地亮了,凑了过来,打火机照着后面王树的那张脸,使他那张脸在黑暗中看上去分外可怖。于小敏点烟的手抖了一下,打火机灭了,那张狰狞的脸也随之消失了。四个人围成一个圈都默默地吸烟吐烟。王树忽然说了一句话:“于小敏,你会抽烟吗?”于小敏吐了一个烟圈,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王树说:“你怎么突然也想抽烟了?”于小敏抱着肩斜睨了他一眼,说:“因为我明天可能要失业了。”四个人一时无话。王树又说:“郭东瑞那小子怎么还不下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我给他打个电话。”说着,他掏出了手机,打了半天没人接,又打还是没人接,再打还是不接。王树歪着头说:“睡着了?”李立民迟疑着说:“要不我上去看看吧,可别是真出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张凡忽然说了一句:“看,郭东瑞终于下来了。”四个人齐刷刷地扭过头看着那扇玻璃门里面。果然里面站着郭东瑞,他看起来兴致很高,简直是红光满面,正咧着嘴一边笑一边和旁边的羽绒服姑娘说着什么话。四个人都不说话了,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灯火深处的郭东瑞。郭东瑞站在灯光里自然是看不到暗处的他们的,他此时看起来就像一只装在瓶子里的萤火虫供人欣赏。
郭东瑞和里面说了句什么也推门出来了,他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下黑暗才看到他们,于是向他们走过来。三个男人暂时忘记了于小敏的存在,围住郭东瑞打趣:“你这时间可真够长的……还是体力好啊。”郭东瑞又是尴尬又是兴奋,尖着嗓子说:“刚才谁打我电话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我老婆。”
“所以接都不敢接?”
“哪敢啊,我连电话都不敢看。”
“感觉怎么样?”
“别提了,我他妈的都想骂人,那女的从头到尾皱着个眉头,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坨大便一样,妈的。”
“人家是做生意又不是和你谈恋爱,难道还要对你含情脉脉?”
“技术也就一般,还那么——”
郭东瑞突然看到了站在后面的于小敏,他像看到了鬼一样忽然怔住了,剩下的半句话也堵了回去,嘴还张着,完好地保持着刚才的形状。于小敏忽然想起,大家聚会时,她和郭东瑞的老婆见过几次,虽不能算熟,但毕竟也算认识,甚至有一次还挺聊得来,他老婆还曾约她一起去逛街。郭东瑞一定是比她先想到这一步了。于小敏暗暗叫苦,她今晚发什么神经,何苦来凑这个热闹,现在倒好,她就是浑身长满嘴也不能替自己洗脱干系了。
另外三个男人冷眼旁观郭东瑞和于小敏的对手戏,但郭东瑞没再说什么,连表情也收回去了,单单就是蔫蔫地耷拉着脑袋,他的脑袋本来就比别人大一寸,这一耷拉使他看起来分外潦倒,简直都惨不忍睹了。
五个人终于再一次凑齐了,彼此一时无话。夜更深了,街头巷尾几乎已经没有人迹了,只有一堆一堆的落叶被秋风推着哗啦啦地往前走,就像留在地上的一个又一个脚印,只能看到脚印往前移动,却不见人形,让人不由得一阵恐惧。月亮更大更凄厉了,像个伤口一样明晃晃地挂在他们头顶正上方,似乎他们走不了几步就能径直走进那巨大的月亮里去了。
五个人各自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看起来影影绰绰的一堆。人和影子走得都有些踉跄,都有些茫然,走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回家?不对,没有人有回家的意思,好像有老婆的把老婆忘了,甚而至于有孩子的把孩子也忘了。去做别的?也没有人提议。五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着。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种诡异的藤蔓把他们都缠绕在一起了,这使得他们看起来像一大株杀气腾腾的热带植物。
于小敏夹在四个男人中间,几乎是被他们夹带着走,她脑子里空空地跟着他们移出了一段距离。走到巷子口时,一阵猛烈的秋风扑面吹来,五个人不由得都倒退了几步。于小敏突然开始苏醒过来一点了。这是几点了,有十二点了吧?已经是午夜时分了,他们却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们都不想回家,包括她。她突然明白了,今晚她走不了了。他们,不会让她走的。
她突然回了一下头,那家按摩中心的玻璃窗已经缩成小小的一团了,这样看上去就像深夜的一盏蜡烛,微小,却真的不失暖意。她突然就后悔了,后悔自己今晚为什么要跟过来,为什么要残忍地看着这些男人一个一个地从里面出来,这不够残忍吗?还有那些住在许西的女孩子,她们容易吗?她简直像一个计时员,守株待兔地在门口等着他们,等着他们嫖娼结束。更可怕的是,他们不愿意信任她,因为嘴长在她身上,他们不能锁住她的嘴。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口舌干燥,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好使出更多力气,在寒风中她突然扯着嗓子对他们喊了一句:“你们不相信我吗?”四个男人全站住了,他们回过头来无声地看着她,只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于小敏有些绝望了,她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你们不相信我吗?”还是没有人说话,四个男人站在那里沉默得像四块铁。她的泪忽然下来了,冰凉地在她脸上滑过。她抬起头看了看月亮,又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她说:“我们怎么着也在一起两年了,大家都不容易……你们不相信我吗?”
仍然没有人吭声,四个男人好像集体变成了哑巴,他们只是看着她,没有一点声音地看着她。她成了舞台上形影相吊的唯一一个演员,更恐怖的是,她无法从这舞台上下来。因为,他们不允许她下来。她的脑子里变得凌乱而疯狂,她忽然想,如果这个时候她不再理他们,不再和他们说话,更不会求他们原谅,她就这样一走了之,他们会怎样?他们会不会拦住她?在他们的内心里,会不会连杀人灭口的心都有?她成了今晚一个可怕的证据,是她自己送上门来要做这个证据的。
是她错了。她开始努力救赎自己,她站在那里接着自言自语:“我今天晚上不是有意要跟着你们来的,我其实不知道你们会去做什么……不过,在我内心里,我也不觉得嫖娼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我也不觉得那些小姐不好,她们只是在工作赚钱养家,像我们一样辛苦。我真的不觉得……我之所以跟了来,是因为我今晚心里很空很虚弱,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想和别人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有人在我身边就够了。我只是想今晚和你们在一起,在这两年时间里,在这城市里,你们是我唯一认识的人,是离我最近的人,除了你们,我在这里几乎没有朋友。明天,不管谁失业……大家都还是朋友吧。”
还是没有人说话。于小敏开始瑟瑟发抖了。她继续说:“其实每个人都做过很多自以为见不得人的事情,真的,每个人都有自以为很龌龊的一面,只不过这些东西不会轻易示人罢了。你们觉得我就不龌龊吗?不,我也有很龌龊的时候,比如,老板对我动手动脚的时候我竟然不拒绝……他摸我的时候我就让他摸,因为我不想再换工作,不想再跳来跳去,因为我心里有很阴暗的想法,我想在公司里谋得发展,谋得一官半职,所以我忍受着他对我做的那些动作,我心里就是再恶心,我都要忍着,你们觉得我不恶心不龌龊吗?如果说你们今晚来这里嫖娼是嫖客,那你们觉得我在本质上像不像婊子?所以,你们……真的不相信我吗?”
然而,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只有王树又点着了一支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一只红色的眼睛。于小敏静静地、绝望地看着他们,他们安静地对峙了五分钟之久。于小敏忽然一声冷笑:“你们现在觉得很过瘾,是吧?惩罚别人的感觉向来是过瘾的,对吗?其实你们什么时候信任过我?不,你们什么时候信任过别人?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害怕这么恐慌,因为你们知道你们和别人之间根本就没有起码的信任。你们不是想惩罚我吗?我现在就让你们心满意足,一定让你们今晚回家能睡得着觉。”
说完,她回过头,一个人甩开脚步噌噌地向那家烛光似的按摩店走去。背后似乎有人追过来了,她走得更快了,都接近于跑了。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曾经和她一起看过月亮的那个人现在在干什么?他看到月亮的时候还会想起她,想起曾经的那些岁月吗?她一边疾走一边哗哗地流泪,她也不擦,任由它流了一脸。
走到玻璃门前,她想都没想就进去了,把玻璃门推得咣咣响。前厅里只坐着那个吧台后面的胖女孩和那个穿白羽绒的女孩。她几步走到吧台前,从钱包里甩出两百块钱扔到吧台上,她一脸泪水却目光凶狠,她指着墙上的价目表说:“这个,一次两百是吧?给我找个男人。”胖女孩像是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有些嘲弄地看着她说:“姐,你又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只提供按摩服务。”
于小敏啪地把钞票又甩了一遍,她像刚喝过酒一样野蛮凶狠地对她说:“放屁,我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吗,跟我装什么装?这年头,别的不一定会,装倒是人人会。我他妈刚才在这儿站了一个小时你没看到吗?我不付你钱还是怎么的?还是嫌钱少?”白羽绒也过来了,拉住她一条胳膊,笑着说:“姐,我们这儿没有男人,你真找错地方了。”于小敏冷冷一笑,索性就真正像个醉汉一样无所畏惧了:“没有男人?刚才进来的那四个不是男人吗?他们不是来找女人的吗?我不就是女人吗?男人可以花钱嫖女人,我也可以花钱嫖男人,对不对?给我找个男人,今晚我也要做回嫖客。”
她听见身后的玻璃门在响,更多的人拥进来了,接着四个男人的脚步声急促地跟了过来。两个男人过来架起她的胳膊要把她架出去,有一个男人对吧台后面的胖女孩说:“对不起,她今晚喝多了。”于小敏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像是王树的,又像是李立民的,甚至又像张凡的、郭东瑞的,或者说,他们几个本来就是一个人,她也必须把自己消化掉,消化进他们的行动里和他们变成一个人,他们才会原谅她,才会不再恐惧吧。
她再一次从内心深处深深地厌恶这些男人,然而她又发现,她更深地厌恶的还是她自己。她真的像喝醉了一样力大无穷地甩开两个男人,又冲着吧台后面的胖女孩喊道:“听见没有,你给我找个男人,我付钱,我不是白做。你记住,今晚不是男人嫖我,是我嫖男人,男人怎样,女人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给男人穿一件女人的衣服,他就能让自己比女人更像女人。给我找一个中年男人,有大肚子的那种,给我找一个像我老板那样的男人,让他知道,今晚,是我嫖他……他妈的。”
四个男人一起围上来了,像制服一条八爪鱼一样把她死死按住了,他们纷纷抱住她的胳膊她的腿,抬着她往外走。一边走,其中的一个还对着里面又说了一句:“实在是对不起啊,她喝多了。”
她嘴里还在徒劳地大叫着,事实上却已经听不见自己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了,她的耳朵里空空****地回响着一些无比遥远的声音,仿佛天外来音。她的嘴还在一张一翕,像条被摆在案板上的鱼。在他们把她抬出去的一瞬间,她再次看到了悬在他们头顶的那轮巨大的月亮,它静静地与她对视着。
她对着它颤颤地伸出了一只手臂,她努力地往上伸,往上伸。
它离她那么近,像小时候见过的结在窗户上的一片霜花,似乎只要轻轻一够便可以把它摘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