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孙频 2659 字 2个月前

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于小敏不说话,回头看着站在风中的四个男人。这时候又过来一辆空车,四个男人一起上了车,出租车掉头而去。这时候于小敏猛地扭过头,对着出租车司机的半张侧脸说:“师傅,掉头跟着那辆出租车。”她的声音急促低沉,牙齿微微抖着,像有什么东西正被她噙在嘴里,以至两片嘴唇都合不拢,就那么空茫地、紧张地开着。司机一言不发地掉了头,前面的车灯灯光摇曳着落在他脸上,使他的脸看起来像片马来西亚的森林。这时候,这片森林才无声地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她能感觉到那些藤蔓爬到她脸上了,有些燥热。司机随手打开了交通广播,车厢里立刻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像在他们之外又坐进了一个喋喋不休的人。这个男人的加入使得车厢里越发像热带雨林了,闷热,还有些微微地令人窒息。

于小敏坐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过于机敏又茫然地四处张望,她一次次提气、吐气、提气、吐气,像站在高台上的跳水选手,只差这最后一跳了。前面的红色出租车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像条鳗鱼一样在狭窄的巷子里游来游去。最后,它在一条偏僻的巷子口停住了。四个男人下了出租车,进了旁边一家什么店。于小敏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们,心想,多么像侦探片啊。然后她付了车钱,也下了车。两辆出租车都绝尘而去。夜很深了,街上几乎没有人,除了月亮,就是满地的落叶,于小敏拖着自己那巨大松散的影子,就像一个古代的武士拖着一件硕大的冷兵器,踩着嘎吱作响的落叶阴森森地走到了那扇门前。

是一家按摩中心。两扇玻璃门包着一团滞暖的灯光,灯光里游动着两个露着大腿的女孩子,俨然一瓶荤腥的罐头正搁在这黑暗幽僻的巷子深处。这是一间不大的前厅,有张吧台,吧台后面还伏着一个胖女孩,正趴在那里费力地算着什么。吧台前的沙发上坐着那两个光腿女孩,光着腿蹬着十厘米高的恨天高,都慵懒地把两条腿极力往灯光处伸。灯光打在她们腿上,四条腿在灯光下竟活过来,像植物用阳光进行了光合作用一样自给自足,堪比霓虹灯广告灯箱了。不过她们上身都裹着羽绒服,一红一白,大约是觉得不过在这儿做个广告,不需要赔上血本把什么都露出去。她们好像正在说话,两张嘴一张一合的。于小敏趴在玻璃上往里看,越发觉得她们像鱼缸里的两条鱼。

于小敏又看到灯光的尽头是通向楼上的楼梯,楼梯越往上越暗,再往上爬去简直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潭水。这时候她才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一句,这么偏的按摩中心都能找到,看来也不是第一次来了,简直就是熟门熟路了嘛。难怪急着要把她甩掉。想到这里,她在黑暗中无声地一笑,竟推门进去了。

门一响,屋里一胖两瘦三个女孩子同时抬起头看着门外来的人。看见进来的居然是一个女人,三个女孩子都一愣,没有一个说话。于小敏进来才发现右边的整面墙壁都是镜子,屋里的人和家具又被一丝不漏地搬到了镜子里,使这屋子里看起来满满当当的全是人和家具。于小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微微有些吃惊。刚才在黑暗中的独自一笑现在居然还没有褪干净,还残留在她嘴角,像初冬的残荷一般,立在她脸上,倔强、坚硬、残忍,最下面还有些明灭可见的邪恶。这缕邪恶很轻很淡,却像一盏雪地里的红灯笼一样,瞬间便把她的整张脸照亮了。

于小敏不敢再看自己了,似乎再看下去都能把自己看生了。她扭过头时,那三个女孩子还在像看天外来物一样打量着她。于小敏又看到了贴在墙上的一张价目表,越往下的服务项目越昂贵。她在心里粗粗算了一下,心中暗想,那四个男人平时哪个都不像个大方的,原来也是有大方时候的。她又朝着那楼梯张望着,这才发现楼梯的尽头依稀散发着一簇粉色的灯光,就像那里长出了一个世外桃源一样。她这一张望,吧台后面的胖女孩开口了:“姐,你要做什么?”

居然有人叫她“姐”,是看她老了吗?她有些愠怒地盯着这三个女孩子看,却突然发现,她们真的还是没有发育完全的女孩子,充其量十七八岁吧,细细的胳膊尽头挑着十片妖冶的红指甲,小小的胸脯被胸罩武装起又兜在低领毛衣里。因为年轻,皮肤还是舒展的,眼神也是无畏的,看她的时候横着就看过来了。她年近三十,比她们要大出十来岁吧,简直快能做她们的阿姨了。她居然已经这么老了,一阵更浓烈的怒火从腔子里喷出来,她顿时觉得自己口舌生烟,借着这怒气的烟幕,她大摇大摆地往楼梯上走。一红一白两个羽绒服同时站起来,踩着恨天高噔噔地过来拦住了她。“姐,你有什么事就和我们说,现在是工作时间不能上去。”

这一拦,于小敏就彻底证实了这四个男人一定是来此地嫖娼的。他们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集体来嫖娼?是啊,他们压力大,他们可能第二天就要失业了,必得在今晚及时行乐一番才对得起人生,那她呢?她就不会失业吗?怎么就没人管她的感受管她的死活?没有人知道她今晚是多么恐惧,多么害怕一个人回去睡觉,今天晚上,就是今天晚上,她是多么需要有人陪着她啊,哪怕什么都不做,就仅仅是陪着她,她也会感激的。她心里比他们好受吗?起码老板不可能左一次右一次地摸他们,不可能摸过他们又辞掉他们,这分明是一种双重的侮辱。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最后,他们居然设计甩下她,把她当一块抹布一样丢在大街上扔进出租车里,然后只顾着他们自己的消遣?本来她以为,今晚这五个人围成的小集体多少会给她些温暖,就算第二天分道扬镳了,起码今晚大家还是兄弟一场。

可是,今晚他们抛弃了她。

于小敏向红羽绒的细胳膊小胸脯扫了一眼,突然凛然一笑,张口就说:“刚才不是刚上去四个人吗,其中一个是我男朋友,我要叫他出来和我回家,这有问题吗?”说着又要上楼梯。这回是一红一白两个羽绒服分别架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按在了沙发上,她们细细的胳膊居然有这么大力气。胖女孩殷勤地用纸杯给她端来了一杯茶安抚她,说:“姐,现在不能上去,你在这儿等着,他们马上就下来了。”

马上?于小敏一声冷笑。她的半个屁股搁在沙发上,另外半个悬空,以表示自己随时可以拔地而起。她把两只手反撑在大腿上,嘴角向下撇着,不小心扭了下脸却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她吓了一跳,这是自己吗?怎么活脱脱就是一副妒妇的嘴脸,搞得她真的跑到妓院里来捉奸了?事实上这四个男人和她有多少关系?她和其中两个虽说在一间办公室里,终年说的话加起来也没超过五句。可是,现在,她竟然这样纵容自己入戏,不仅入戏,简直是贪恋,进去就出不来了。这是为什么?她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张惟妙惟肖的脸,近于恐怖地想。

来找男朋友?她其实不过一条光棍儿。以前她倒不是没有过男朋友。大学谈了三年也算好得死去活来了,什么山盟海誓也说了,可是大学毕业后男朋友出国了,两个人天各一方苦苦又挣扎了一年,终究还是分手了。男朋友越洋电话里对她说,分了吧,他在那边喜欢上别人了。此后整整一年她都虚弱得不成样子,觉得没有一点点力量,不想好好工作,不想好好恋爱,不想好好生活。每到满月的晚上她就躲起来绝不看月亮,因为在那一年两地书信中,她写到的最多的一句话说就是:“今晚你在看月亮吗?我也在看它,如果你也看到它了就告诉我,便是对我最深的思念。”偶尔,极偶尔地,她还是会站在窗前看着那轮硕大宁静的月亮,那轮幽冷的光辉把深夜中的一切都压下去了。她久久地看着它,静静地泪流满面。再到后来,眼看年龄大了,她不得不相了几次亲,却每次都像被蛇咬了一样,彼此都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于是,一个人瞎晃了几年,转眼也就三十了。三十岁的时候她还得担心失业,还得不断跳槽,深夜回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窗前等她,没有人会担心她一个人走在深秋的马路上会不会害怕。就是她今晚想豁出去烂醉街头,都没有一个人会陪她喝酒。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两个撇下去的嘴角越来越深,眼看就要折断了,她使劲撑着不让它折掉,可是这时候她忽然看见自己眼睛里挣扎出的两团潮气。她在这个地方哭算什么?让这三个女孩子以为她真是个争风吃醋的女人,来到这里就是准备着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她硬生生地把眼睛里的两团泪影咽下去了。然后她把目光移开,不再看那面恐怖的镜子。她开始盯着头顶上那盏灯看,那是一盏红玻璃壳的吊灯,圆圆的,像一只挂起来的喜气洋洋的苹果。就是这盏苹果灯忽然让她对眼前这三个女孩子心生怜悯,她们还是些孩子啊。

于小敏看着那个白羽绒。白羽绒脸上化着浓妆,像戴着面具,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她看她的时候,她只是闪闪烁烁地回看她几眼。于小敏忽然就像个生过几个孩子的中年妇女一样,半是体恤半是沧桑地问了一句:“姑娘,你多大?”白羽绒考虑了几秒钟才回答了一句:“十九。”于小敏觉得自己的声音更像个慈祥的大妈了,她又问:“你们都住哪儿?”白羽绒回答:“许西。”她说得可能是真的,许西是附近的城中村,收容各种外来人口,一间狭小潮湿的出租屋里住好几个打工者。于小敏慈悲地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知道了。她不再说话,接着盯住苹果灯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看。

这时候楼梯上一阵嗒嗒的脚步声。于小敏一阵紧张,莫非是他们中有人完事了,要下来了?他们见到她的一瞬间会是什么表情?是恐惧还是惊愕,还是比恐惧和惊愕更可怕的表情?光是想想,已经够让她激动和不安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对她来说简直像恐怖片里不见人形的脚步声,咚咚落在她脊背上令她毛骨悚然。她不敢抬头看这走下来的人是谁,她突然不敢直视这个人,好像她来这里不过就是做贼来了,终究见不得人。脚步声终于款款拖出了一个人形,这脚步声在最后一个台阶上愣了一下才跨下来。另一双恨天高进入了于小敏低垂的眼帘。又是一双恨天高。看来,在这里工作的小姐是人手一双了,制服似的。

下来的不是男人?于小敏一抬头,刚走下来的恨天高也正好奇地看着她,她也在奇怪这里怎么赖着一个女人。这女孩也不过二十来岁,显然是刚工作完,穿得极少,胸脯在裹胸后面蹦来蹦去,随时准备再跳出来。于小敏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扫**一切男人之后的余威,还带着一缕惯性的****,正刚柔并济地向她压下来。于小敏只顾盯着小姐看,没注意到楼梯口已经又站了一个人。这回是男人。

呆若木鸡地站在楼梯口的是王树。男人不穿高跟鞋,所以他下楼的时候于小敏都没有听见,而王树也绝没有想到她居然坐在下面,他看着她就像兔子看着一个守着洞口的猎人,又是错愕,又是惊恐,又是无辜。他彻底地被钉在了那里,连目光都动弹不了。于小敏猛一转头,正好与王树四目相对,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感到了自己的尴尬与无措,她突然之间想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是啊,她怎么能守在这种地方……等他们?而且第一个下来的居然还是素日里与她交情最好的王树。他为什么要第一个下来,谁让他第一个下来的?四个男人中,他第一个下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岂不是在明着告诉别人他的性能力……和**时间?

于小敏顿时觉得自己头昏脑涨,不知道该把眼睛和手往哪里放才算服帖。因为尴尬,她手忙脚乱地做了个掩饰的动作,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看完了立马后悔不迭,这是干吗呢,让王树还以为这是在给他计时呢……她有口难辩,手腕一藏,再不敢看那块不祥的手表了。三个小姐看看她又看看王树然后又看看她,简直像在心安理得地看戏。王树毕竟是男人,而且是有老婆有孩子的男人,他迅速收拾起自己脸上的错愕、尴尬以及隐隐的愠怒,像不小心在路上碰到熟人一样和于小敏打了个招呼:“你也在这儿啊?”于小敏还能说什么,连忙说:“我回去睡不着就也来了。”说完才发现自己这话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又不是三缺一凑过来打麻将,谁叫她来了?

王树已经把脸上的表情基本稳住了,没有发作的迹象,他平心静气地说:“那你坐着,我出去抽支烟。”于小敏居然点点头。然后,她接着呆呆地坐在那张沙发上,王树推门出去了。白羽绒问了一句:“姐,这个不是你男朋友?”于小敏不搭腔,木木地坐了几秒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手机开始假装专心致志地玩手机。这年头,手机在任何场合都是绝好的道具。

没过两分钟,又下来一个。这回下来的是李立民,李立民站在楼梯口的最后一个台阶上把刚才王树的表情重演了一遍。于小敏冲着他咧嘴一笑,连忙再次把脸转到手机上,不敢看他了,像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就以为别人都看不到它了。她用余光隐隐看到李立民下了楼梯,站在吧台一侧,他惊魂未定地站在那儿,似乎急需喘口气,似乎还需要说几句废话来给人听,当然,主要是给她听。她低着头听见他站在那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胖女孩说话:“每天这工作压力啊把人都压破头了,这偶尔放松一下对人的身心都是有益的,放松一下好啊。”他夸张地感叹着,使用了几个巨大的叹词,恨不得都能用这叹词把在场所有的人砸晕了,好灭口。

于小敏竭力忍住笑和恐惧,使劲低头在那里玩手机,专心得像个做功课的小学生。她生怕一不小心就看到李立民此刻的表情,这时候她听见李立民问了一句胖女孩:“其他人还没下来?”

胖女孩指了指外面:“下来一个,在外面抽烟。”

李立民便对胖女孩说:“我也出去抽支烟去。”他没和于小敏说话,也出去了。于小敏想,李立民平时不是不抽烟的嘛,今晚怎么也跟着凑热闹?这时候她听见白羽绒又问她:“姐,这个也不是?”

于小敏抬起头看着她笑:“你们上面是什么格局?鸽笼一样一个又一个的小房间?”白羽绒又把脸藏回到脂粉下面去了,再次面无表情。于小敏也低头继续玩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