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跳过呕吐,直接开始哭泣,边哭边接着半个月之前的话题继续控诉,她接得天衣无缝,好像每天都在心里默默彩排过一样,唯恐生疏了。她继续控诉一个初中毕业生的艰辛,控诉这个社会:“你说让我做什么啊?我什么没做过?没人看得起我,没有人把我当人。以前我做超市收银员,一个月就八百块钱,每天下班的时候我就抢着买超市的烂菜烂水果,每天晚上就吃那些腐烂的水果,那些水果烂得流水生虫。你说我和一个捡破烂儿的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啊?我没上过大学,体面的事都做不了,哪里都不愿意要我这样的人,你以为我愿意像只鸡一样来陪酒吗?她们每天往死里喝,喝多了就给客人干。当然是要收费的。可是,我不,我偏不。我就不做收费的事。她们笑我给人白睡,说白睡还不如收费。我说我就情愿给男人们白睡,只要是白睡,他们就不会把我当成鸡……我就不是鸡。”
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在背诵一首单调的儿歌。她对着空气狰狞地笑着,两只手挥舞着,好像急于和空气中飘过的影子打招呼,让它们快快把她带走,带她离开这个世界。她自己跌跌撞撞地转了几圈之后,忽然停下了,她似乎醒过来了一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丑态了,她知道自己又出丑了,于是她对着他羞涩地、抱歉地笑。橘色的灯光下,她的笑容看起来纯净而温暖、羞耻而无辜,好像她忽然小下去了,小到只是小学时候邻桌的那个女孩,不小心被同桌的男生碰了手,便无地自容地想把那只手剁掉。
为了遮羞,她又抓起桌上的一瓶酒往嘴里灌。他一把夺下,厉声呵斥:“不能再喝了。”她惊愕地看着他,似乎刚刚注意到他的凶狠。她忽然看到了他手背上的刀疤,又是一惊。然后,她听话地低下头去,放开了瓶子,不再说话,好像又潜入了一个人的幻想。他带着她出了门,打上车,说:“我先送你回去,今天知道你家住哪儿吗?”她指着前面一条胡同:“就那儿,就那儿。”他皱着眉头,不相信地看着她:“这么近?”她振振有词,像是完全清醒了:“住得近了上班方便。”他指责道:“那上次你怎么乱指一通,害得司机绕路?”
胡同太窄,出租车进不去,两个人便下了车,走进了胡同。这是一排很古老的平房,估计曾是哪个工厂的宿舍,已经被列入拆迁的范围。胡同里荒草茂密,不时跳出一两只野猫野狗。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外来务工者。纪米萍在一间黑灯的屋门口站住了。她不开门,只冷冷地说:“你走吧,我到了。”他说:“我看着你进去。”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先走我再进去。”他提高了嗓门:“这到底是不是你家,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她低头掏出了钥匙,嗫嚅着:“开就开,干吗这么凶?”
果然是她家。破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觉得里面那团黑暗阴冷潮湿,好像他正站在墓穴前面。她一伸手,啪的一声把灯打开了。这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里面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木床,木**铺着一卷单薄的军绿色行李。靠墙的地方放着几瓶化妆品、一面镜子和一把木梳,还有一本破旧的杂志。地上扔着一只大大的塑料编织袋,袋子敞着口,吐出里面五光十色的衣服,像流出了一截肠子。靠门的窗台上晾着一排面包片,大约是怕发霉了。还有两只腐烂的木瓜。其中一只木瓜往出流着水,伤口里爬出了几只黑色的虫子。
他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却忽然一伸手关掉了灯。屋子咣当一声再次掉进了黑暗里。黑暗中他听见了自己干涩坚硬的声音:“跟我走。”他不由分说,拽着她的一只胳膊拖着她出了胡同。她挣扎着:“去哪儿?又去住宾馆?我不去。”他不说话,把她塞进一辆出租车里,直到车开到他家楼下,他才说:“我家,上去。”
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她知道了他住在哪里,也开始了此后一次又一次对他的突袭。后来,他想,这是他自找的。她突袭他的理由永远是:“我要是和你说了你就不让我来了,你要是躲起来,我来了都找不到你。”
她穿着他的一件衬衣从卫生间出来了,光着两条白花花的腿。他注意到她的大腿根部很圆硕,有点像古代的三足鼎。她一边用两只手拼命往下拽衬衣,一边目光游移,并不看他,最后她看着沙发说:“我就睡这儿吧。”嘴上说着,身体却并不动,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刚才那个位置。他伸手把灯关了,这样就看不到她的表情了。他躺在黑暗里说:“上来吧,上床睡舒服点,在沙发上睡不好的。”
她又在黑暗里磨蹭了几分钟才爬到**来,睡在他身边。两个人都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因为小心又变得加倍粗重,好像这黑暗里睡满了打呼噜的人,拥挤、嘈杂。很久她都一动不动,他疑心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便有点懊恼又有点惊诧。他惊诧的是,他这样的人,也是吃喝嫖赌惯了的,睡个女人根本是小菜,可是对这个女人他却怎么都不敢碰。
他眼前再次浮现出她那道深犁过的乳沟,那里是够肥沃的;他又想起了她往下扯领口的动作,好像要敲锣打鼓急吼吼地给自己打广告,急着要和男人们分享她那里有什么样的宝藏,怎么还没有人去开采她。还有她的臀部,是够宽阔的,怕是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怪不得她那么自豪自己的这两样东西。大约也是因为身无长物,她只有这两件东西还拿得出手。他的下面已经很硬了,独自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几欲先走。可是他忽然想起了从她嘴里说出的那两个字——白睡。这两个字像咒符一样箍着他,他忽然便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惧,好像睡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陷阱。他便继续一动不动地躺着,由着下面软了硬,硬了又软。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下面。他一惊。接着他听见黑暗中传出一声甜腻、夸张的巧笑,因为用力过度反倒像未熟的橘子,涩而硬。她又抓了两下,像在鉴赏什么宝石的硬度。然后他听见她边笑边说:“我还以为你真不想要呢。”他无语。她一定要在他头上别一支标签,他也不能再拔下来扔到地上,否则就有点太不识抬举了。她接着在被子下面调戏他,手指从他那里出发一路游到上面,娴熟有序。他咬着牙想,可能每个男人到了她手里都不过是流水线上的产品,她对他们一视同仁,用相同的程序来处理每一件产品。她要求他们睡她……既然这样……他在黑暗中翻身而起,压在了她身上。
他刚把嘴唇凑到她胸前,便听见她郑重而严肃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太煞风景了,他趴在那里又动不了了。然后,他又听见了更惊心动魄的话:“你爱我吗?”他在黑暗中挣扎着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可他无法看清楚,只看到她黑黢黢地躺在那里,庄严肃穆地躺在那里,有如一座倒塌的纪念碑。他想翻身下去,忽然间却感觉到她捧住了他的脸,她倔强得像发高烧一样又呻吟了一句:“你爱我吗?”他垂下头去,睡这个女人太费事了,尽管她自己假装得那么简单,好像睡她比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简单。他趴下去,脸贴到她的脸上,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她早已经满脸是泪了。他心里忽然就一痛,他就着这生鲜的疼痛,在她耳边说了一个字:“爱。”说出来他忽然又有些后悔,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她的脸上更湿了,眼泪正滔滔不绝却又寂静无声地在她脸上奔流。她努力装出正常的声音,却还是哽着嗓子说了一句:“那你能吻我一下吗?”他在黑暗中沉默了三秒钟,然后向她的脸俯身下去。几乎是在他的嘴唇碰到她的第一个瞬间,她便像蚂蟥一样牢牢地吸住了他。她用尽全力吮吸他的嘴唇,好像她已经干渴了一万年,她太需要一点水分的滋润了,为此她几乎愿意丢掉性命。她不顾一切地吮吸着他的嘴唇、他的舌头、他的牙齿。她嘴里的酒气犹在,这让他觉得有些眩晕,有些恶心想吐。他极力坚持着,像在参加耐力比赛。她还在哗哗地流泪,像水库决堤,再也无法收回去了。
他只觉得自己周身被她的眼泪和唾液包裹着,他周身也变得湿漉漉了,他们两个人像一同掉进了河里,像两个即将溺死的人。他们的嘴唇终于分开了,他却已经被吸得精疲力竭,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她湿答答地躺在他身边,不再摸他,却又说了一句:“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他觉得无端地被她加冕上这样一顶金碧辉煌的帽子有点消受不起,却又有些得意,还有些悲凉。平日里他的职业无非打打杀杀帮人追债,多少年里都没有人用“好人”两个字形容过他了,以至总让他觉得她说的并不是他,而是这黑暗中另有其人,还有第三个人横亘在他们中间做替身似的。这种纵横交错的复杂让他越发疲惫,好像忽然误闯进了时光深处的一座迷宫,一时间,他兜兜转转也找不到出口。然而,她并没有罢休的意思,他听见她哽着嗓子又说了一句更具有杀伤力的话:“今晚你就不想要我吗?”
不和她睡就是看不起她。正如她所自豪的,她可是向来给人白睡的,她认为这是一种美德,起码是她与妓女的最明显的区分,她挣扎着一定要向他证明她绝不是妓女。那他就必须白睡她。她的手又伸过来,在那里抓了几下,他再次被迫坚硬,他决定成全她,他打算成全她那点可怜的骄傲,那就得睡她。
可是他再一次崩溃,他进不去。她那里干旱异常,几乎没有一滴水,他根本找不到进去的路。成人之美的欲望**着他,做好人的责任感也胁迫着他,他便义不容辞,失败了再尝试,尝试再失败,周而复始,却死活找不到一点裂缝。与他的崩溃交相辉映的是她那兀自鲜艳挺拔的骄傲,她躺在那里,用略带自豪的口气重复着:“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看是不是?我不是鸡,不是谁想睡我就能睡得了的。”她好像正在用一系列的实验来证明她伟大的科研成果和辉煌特性,结果仍然证明她说的是真理。为此她不能不自豪,甚至已经有点近于炫耀了。
他再次气馁,准备败下阵去,然而她还不肯罢休。她忽然更紧地抱住了他,死死抱着他,唯恐他跑了。她又开始流泪,又开始遍地潮湿,她就着他的耳朵呻吟:“说你爱我,告诉我你爱我,这样我才能变湿。快告诉我,你爱我。叫我‘宝贝’‘宝宝’‘乖乖’‘傻孩子’‘傻丫头’,快叫我啊。”她好像在一边哀求,一边身体力行地向他传授如何进去的秘籍,而他真的要当场学艺,而且是现学现卖。
他不肯说,她的泪水再次汹涌,几乎要把他淹死了。他终于哽着嗓子,如含着一块鱼骨头一样在黑暗中呻吟出一句:“爱你,我爱你。”她继续鞭策他:“再告诉我,多告诉我几遍,说你爱我,你是爱我的。”他机械地接受命令,像复读机一样重复她刚才的录音:“爱你,爱你,爱你。”
她终于湿了。她再次捍卫了她的真理。
这次**中流泪的不是她,是他。
这只是一个开端。此后他们**必得有一个冗长的接吻来开头,简直像一把开山劈石的利斧,无往不胜;中间还必须点缀着一些夹生的不辨真假的情话。爱。喜欢。爱吗?真的爱吗?他开始的时候并不吝惜这些词语,倒不是它们不值钱,而是把它们施舍给她的时候,他多少觉得心安,甚至觉得替她高兴,好像替她丰收了一样。似乎这话一说出来便是真的了,真的有人在爱她,真的有人是因为爱她而和她**。
到后来,次数多了,他渐渐有些烦了。因为她每次来找他的时候都不打一个招呼就跑过来,搞得像突袭,不像要给他惊喜,倒像是存心要捉奸一样。他是她的。她给他这种暗示。因为他愿意吻她,因为他说过爱她。
有一天晚上,她忽然跑来敲门,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她又辞职了。她不再做陪酒女了。他知道,她是想告诉他,她为了他辞职了,她为了更贞洁、更伟岸地对待他,再次辞职了。她满脸放光,有如莲花盛开,一副已经重新做人的欣喜。他忽然就感到很厌烦,她在以这种方式向他施加压力,仿佛在告诉他,她是为他辞职的,她再一次没有了饭碗,为了他。所以,他是要向她负责的。负责,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不错,她是给了他一些成就感,他让他在自己十恶不赦的壳子下挖掘出了另一尊自己——文物似的自己,那个自己貌似好人。这让他遥想起很多往事,在那些如烟的往事里,他确实曾是个好人。其实他从小喜欢哭,心肠并不硬,看个电影也能看哭,见个乞丐就要给钱。他忽然悟到,其实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保留着这样的习惯。他正在施舍她,所以她对他感激涕零。根子里的东西真是顽固,烧不尽,砍不光。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辞职了去做什么?”她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低声说:“还没想好,慢慢找个工作吧,正常一点的工作。”她又是一副随时要立地成佛的架势,仿佛此前她真的是身在地狱,污浊不堪。她急吼吼地要转世投胎,重新做人。于是,她投奔到他这里来了。因为,她大约觉得他爱她或者爱过她,再或者,愿意爱她。有了这点东西垫底,那她来找他就是正大光明的了。
可是他并不想无限期地收留她。因为他还不想结婚,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就算他哪天真想结婚了,也不打算找她结婚,她只适合怜悯,不适合结婚,甚至,她都不适合**。这个变了形的贞洁烈妇。
但他不能告诉她她的无用。因为他深信本质上他真的还是个好人,就算他偶尔会因为业务而把欠债的人打断一条腿。
她自己跑来的次数越多,他越是厌烦,就是她躺在他身边,他也不打算去碰她,更不用说接吻。她一次又一次怯怯地像挨打的小狗一样问他:“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是不是开始烦我了?啊?你还爱我吗?”
他忍住不去看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有蛊,他看了便心软。他终于硬着心肠说:“是的。”她不愿相信,继续像无辜的迷路的小孩子一样看他,一遍一遍地问他:“你真的不爱我了吗?”他开始咆哮:“是的,是的,是的。要我说一万遍吗?是的。我不爱了。”他不能告诉她,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他只是收留过她,怜惜过她。那怜惜是真的,那收留也是真的。
她泪如雨下,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步履踉跄。他喝住自己,不要追过去,追过去就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包袱了。又过了几天,她发来短信,说有人帮她在大同找了份工作,在矿务局的办公室里打打杂,很轻松,工资也还不错。她要一个人去大同了。他回短信:“多保重。”她没有再回一个字。
他以为她就此消失了,甚至有点懊悔当初应该对她再好一点。她走了,倒是把目光给他留下了。那挨了打的狗一样的目光,真是具有原子核的威力,久久辐射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