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孙频 3054 字 2个月前

她啪地打开台灯,从**一下跳了起来,她披头散发地半跪在**,把下半身埋在积雪似的被子里。她的眼睛因为流泪太多已经肿得只留了两条缝,她向他探着上半身,两条缝里挤出的目光湿答答的,像狗的舌头舔在了他的脸上,殷勤地、急切地、讨好地、不顾一切地要舔着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全身。她用一只手在胸口大幅度地比画着,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似乎随时准备着把那里剖开,要把里面的东西片甲不留地给他掏出来。她养的指甲很长,半透明的指甲在灯光里闪着釉光,一把把匕首似的在肥腻的胸脯上划来划去,两只**跟着她的手势活蹦乱跳。她比画着胸前,探着头盯着他的脸,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送出去:“你不信?你不信我说的话吗?原来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吗?你居然……不信我从来没有和别的男人接过吻?”

“……无聊。”

她的两只手以更大、更焦躁的幅度在胸口乱划拉着,好像一定要在那里刨出点什么来,好像她全身都快着火了,唯有胸口那个地方能流出泉水来解救她。他看着她的脸,心里像塞满了石头,硌得他生疼,连他那只抽烟的手都跟着抖了一下。然而,在这种疼痛的薄膜下还包着另一种物质,它像蛋壳下一只正在成形的雏鸟,正渐渐长出爪子,长出嘴,就要破壳而出。他忽然认出它来了,他浑身一哆嗦,那薄膜下又是那种快乐——那种见不得人的诡异的快乐。每次痛到极点了,这种快乐便会跟着现形,似乎它们是一母同胞。她的动作越剧烈,那快乐便在他心里长得越茂盛,它简直快要长成庞然大物了。他忽然明白了,其实是她用她的苦痛饲养了它。它在他的身体里喝着她的血长大了。可是他唯恐它会跑出来,因为在它的映照下,他会像一个被投射在幕布上的巨大剪影,他会觉得自己比它更凶残、更阴森。果然是一个做打手的料,他再次害怕他自己,厌恶他自己,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

他大喝一声:“不要说了。”手又是一抖,一截红色的烟灰掉到了被子上。她也不顾手被烫,低下头去急急摘掉了那截烟灰。她仿佛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简直是水火不进的钢铁之躯。他越发烦躁,转身捻灭烟头,对着她绝望地说:“我求求你,这次走了就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我对你这样的不好,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她还是那样半跪着,两只手还搭在胸口,她脸上已经没有泪了,两只眼睛肿得遮天蔽日,快要把整张脸淹没了,这使她看起来分外丑陋。她跪在那里喃喃自语:“我来看你是我自己的事,我需要它,你不懂吗?你不相信我吗,这么久了你还是不相信我吗?我和别人睡过觉那是由不得我,可是接吻不接吻我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啊。”

他冷笑一声:“由不得你?有人逼着你卖吗?”

她哑着嗓子叫起来:“你不和他们睡你怎么活?十几岁我就开始养活自己了,我没有本事,没有钱,没有亲人,我什么都没有。他们看你年轻就要和你睡,你说你怎么办?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她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就像绕过了一个激流险滩后忽然被搁浅了。她声音低低的,混浊不清,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向着一个神父忏悔,而他就是站在她面前的神父。她忏悔着,一定要把自己从一汪血泊中解救出来。她喃喃地说:“可是,这么多年里我从来不和他们接吻,因为他们中没有人爱我,我知道,他们只是要和一个身体睡觉。我和他们睡觉是因为我觉得那身体我早就不想要了,可是,我还可以给自己留着一个吻。”他鼻子里又是一声冷笑,心里的疼痛却更剧烈了,他忽然无比恨她,恨她这样喋喋不休。可是她还在继续:“我一直在想,只要他是爱我的,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就怎样都可以……你能相信我吗?我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

他不再看她,只说:“我们结束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

她的目光从那两条缝里挤出来,已经支离破碎了,可是她没有再流泪。她哑着嗓子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不爱了。”

“……你知道我心里是把你当成亲人的,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爱不起来了。对不起。”

“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的声音猛地高起来,然后再次落下去,向深不见底的地方落下去,“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我就是不放心,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你看看你的桌子多脏,你看看,你的裤子开线了你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在路边摘了一朵花送给我?你不知道,我捧着那朵花,跟在你后面悄悄哭了一路。那时候我真觉得你像个调皮的小孩子啊,我就总想着,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哪怕给你洗一次衣服做一次饭,我也会安心一些。就算你真的不爱我了我还是心疼你,我明天就走,我来就为了和你待一个晚上,待几个小时,我明天就会走的。只是现在……你再抱抱我好吗?”

他的泪再也止不住了,那疼痛像一种刚刚酿好的毒药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流着泪咆哮起来:“你马上滚,马上离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这贱货,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下贱,你能听懂吗?你有一点点尊严好不好?算我求你了,你有一点点尊严,好吗?”

她跪在那里呆呆看了他几秒钟,像是在辨认水中的一个模糊倒影,终于,她认出是他了。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他了。她不再说话,缓缓从**爬起来,走到地上,她在那里失魂落魄地站了几秒钟,看着自己脱下来的衣服却没有穿,好像她已经不认识它们了,它们是天外来物,她压根没见过它们。一分钟之后,她赤身**地向自己带来的那只大包走去,他看到了灯光下她那宽阔的臀部,死鱼白的大腿像反射的雪光一样灼伤了他的眼睛。原来,这一切他已经是这么熟悉了,她一次又一次跑来看他,他竟无法不熟悉关于她的一切了。她背着那只包,**着,像个随时会化掉的雪人一样,向门口慢慢走去。在她即将打开门的一瞬间,他以飞快的速度跳下床,同样**着,从背后抱住了她:“你这傻瓜。”他的泪落在了她肥腻的肩膀上,又顺着那肩膀向下流去,流去。

苏小军第一次见到纪米萍是在两年前。那一晚一个朋友请他去一家夜总会,叫了两个陪酒小姐。其中一个是新来的,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穿着一件廉价的黑底白点裙,浑身上下到处是圆鼓鼓的,散发着一种肉质的荤腥。她就是纪米萍。她坐在那里,表情看起来有些怪异,表示她对所有的人爱理不理。她才喝了一瓶啤酒就把酒瓶往桌上使劲一蹾,然后像个烈士一样大义凛然地对两个男人说:“我可是只陪酒不陪睡的。”另一个陪酒女低头偷笑,两个男人想,这女人怎么有点二百五。她看起来似乎酒量极好,一瓶接一瓶地往下喝。几瓶啤酒下去,她身上那层怪异的肃穆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从那道缝隙里探出一只触角来。她忽然对苏小军抛了个媚眼,波光潋滟的、水红色的、职业性的媚眼,抛完后又向另一个男人也抛过去一个,以示她根本不缺这点东西。然后她坐在那里跷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咕咚咕咚又喝下去半瓶。这个媚眼像枚大头针一样,穿过了苏小军的身体,使他忽然动弹不得。

倒不是这目光多么妖媚,而是,他忽然觉得这目光像是从她身上拔出的一个塞子,有更多的东西即将从里面倾倒出来。果然,又是一瓶酒下去之后,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看任何人,像是突然在思考什么问题。几分钟之后,她带着一副被打扰了的不耐烦的表情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一个被迫中断了工作的伟人。她又喝了半瓶酒,然后对自己凛然一笑,就像在空气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好像感到包间里很热,便把领口往下扯了扯,于是露出了半个肥硕的**。两个男人的眼睛都落在了那半个**上,她感觉到了,对着空中笑着晃了晃身子,半只**也跟着她晃动。然后她看着他们,又抛来一个娴熟的媚眼。媚眼之后,她赶紧又灌了一口酒,好像急于把刚才那媚眼压下去,仿佛她很厌恶它,都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出来的。

又是整整一瓶酒。这瓶酒下去之后,她的表情明显开始呆滞,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正在空气里费力辨认着什么。苏小军坐在旁边像看一出话剧一样一直看着她的表情,她好像还是有点不相信那个抛媚眼的是她自己,她好像不知道该拿那个已经存在的自己怎么办。她的另一个自己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她的目光松脆、零散、慌乱,像是忽然在异国他乡走失了。她似乎正在忙于探究自己的身份,在费力地辨认自己究竟是谁。

他看到她放在大腿上的那只手正神经质地抽搐着,四个指头胡乱敲着大腿,像是正在弹一架钢琴。发现他在看她,她便举起那只手,做出燠热难耐的样子又扯了扯领口,这次,是一条很深很肥沃的乳沟被犁出来了,她自己在前面给他们引路。她不再看他们,只是挺着这道乳沟傲然坐在那里,好像是她自己一手开发出了胸脯上这广袤的原野,就等着游客来参观了。

她敞着乳沟喝了一瓶又一瓶,不讲荤段子也不唱歌,只是恪尽职守地喝酒,喝酒。喝完第九瓶,她开始呕吐,不顾一切地、排山倒海地呕吐,呕吐完之后她开始哭泣。哀哀地、没有任何理由地开始哭泣,仿佛呕吐、哭泣都是她自己的事,和别人没有半毛钱关系,她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游弋其中。朋友皱着眉说今天怎么这么背。苏小军平日里最讨厌喝点酒就痛哭流涕的人,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们,但现在看着一个女人喝了酒痛哭流涕还是觉得别有风味,就好像她的苦痛要比别的女人深,深很多,以致根本无法从中把自己打捞出来,必得这样大哭才能让它们像盐一样析出来。他说:“今天先这样吧,我把她送回去,你看她吐成什么样子了,也就是个没酒量的。我看她不过是想借酒发发疯,也怪可怜。”

苏小军打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问她住在哪儿。她缩着脖子,看起来迟钝、寒冷,好像正踽踽独行在冰天雪地里,她指指这儿又指指那儿。苏小军叹了口气,把她带到了一家宾馆。他指着房间里的那张床说:“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早点睡。”她迷惑地盯着那张床看了半天,忽然扭过头来,用混浊不清的目光盯着他:“这是哪里,我到哪里了?”他说:“你喝醉了,回不了家,这是宾馆。”“宾馆?”她忽然咧嘴笑了,一边笑一边挣扎着蹒跚着又抛出了一个媚眼,媚眼七歪八扭,像刚凿出来的石头,掷过来刺得他生疼。

她指着那张床,媚笑着说:“你带我来这里,是不是想和我睡觉啊?”他看着她,不说话。她跌跌撞撞地游到他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好像他是地球,她是卫星。然后她忽然又扯了扯领口,那条乳沟再次跳出来,殷实而肥腻,似乎正静等着人收割。她用拉皮条的眼神瞅着他,然后独自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似乎这屋子里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她正和他们交谈,手舞足蹈。他听见她对着空气说:“每个男人都想和我睡觉。我就知道,你们都想和我睡觉。我在这个社会上已经混了五年,五年啦你知道吗?我十八岁就开始端盘子做服务员,那时候就老有人会摸我的胸、摸我的屁股。他们都说我胸大屁股大,真是个抗**的货。五年啦,我什么没做过?我做过传销,做过售楼小姐,卖过保险,做过保洁员,做过收银员,告诉你,我什么都做过,但做什么都做不长。因为老有男人想和我睡觉,走到哪里都是这样。因为他们觉得我会贪他们的小便宜,比什么都好打发。就是睡了,给点小恩小惠就打发了,或开张空头支票也打发了……不睡白不睡。可是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要他们的钱,我不要任何男人的钱。为什么要要他们的钱?难道我是只鸡?他们太小看我了,太小看我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三十块钱的衣服,如果我要他们的钱,我会这么穷吗?三十块钱啊。”

他说:“睡吧,你喝多了。”

她忽然跳到他面前,嘴里吐着酒气,用迷乱却异常明亮的目光看着他,她像神秘地耳语一样对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这么容易就被男人睡了?你们每个人是不是都觉得我很下贱?可是你知道吗,我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接过吻,一次都没有。”

像是怕他不认识一般,她比画出一根指头,表示那是一。她笨拙地晃着这根指头问他:“你说,接吻是不是比**更重要啊?就算他们把我睡了,那又怎么样?睡就睡了,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被男人睡了就是亏大了?只有鸡才会这样想,因为她们觉得这个可以卖钱。可是我,你说我都没有和男人接过吻,我其实是不是还是个好女人啊?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啊?你说,是不是啊?”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了,她后退了几步,一屁股歪在了床角。刚才那点邪气的明亮烟花一般从她眼睛里退去了,她重新变得呆滞、笨重,好像一枚常年浸泡在酒里的标本,苍白、死滞。她低下头去喃喃自语:“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刚才为什么要让自己装得像个妓女,我是不是装得很像?我只是习惯了,知道吗?习惯了这种和男人打交道的方式,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这样和我打交道的。从十八岁起,我就知道在这个社会上我是那个该被睡的人。我……只是习惯了,就像一个人习惯了吃一种饭。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还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还有男人会看上我,不管看上了我的什么。我还可以幻想,我在他们眼里还是有魅力的,我才能不那么厌恶自己,我才能一天一天地往下活——”

他再也不愿听下去了,他粗暴地打断她:“不说了,你喝多了,睡吧,我走了。房钱我已经付过了,快睡吧。”

他转身要走,她忽然冲过来拦住了他,她仰着脸,用狗一样潮湿的目光阻拦着他,不让他过去。她像狗怕挨打一样一边躲闪着他的注视,一边喃喃低语,像是生怕他听见了:“你要走……你一定要走吗?你是不是……还是觉得我太下贱了?啊?”

他再不愿看她的目光一眼,他一把推开她,夺路而逃,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宾馆。那个晚上,出了宾馆,他一个人在路边蹲着抽了半包烟。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已是半个月之后了。他一个人去了那家夜总会,单点了她一个人。他想,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如果是那样,这辈子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可是,几分钟后,她穿着一件白裙子出现在他面前。她坐在他身边,拘谨、冷漠,好像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他咬开两瓶啤酒,递给她一瓶,然后,他就一口啤酒说一句话,像夹着花生米下酒。他说:“你还是干别的吧……干这个……不适合你……看你也没什么酒量……再喝那么多酒就是找死。”

“你就是想说这个?”

“嗯。”

他摸了摸他手上的那道伤疤,没有缘由地紧张,几句话被筛出来以后已经体无完肤了,这些话语的碎片在昏暗的灯光下落叶一般飘了一地,萧索、颓败,似乎他和她正站在一片秋天的白桦林里,脚下的落叶被踩一下便会吱嘎作响。回头看看来路,已经被落叶淹没,他们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她豪爽地用酒瓶子撞击着他的瓶子,说:“来,喝。来,再喝。”她又是一瓶接一瓶地往下灌,好像她此时是一块悬浮在水面上的木头,顺流而下,什么都不想,只求快快被河水冲刷到尽头或者干脆搁浅,被暴晒而死。他知道,她大约是拼命想从他对她上一次的记忆旁边逃开。也许这么多天里,她胆战心惊,唯恐会再次撞上他,怕他想起她的丑态。然而他还是残忍地自己送上门来了。她无处可逃。

两个人虽然安静地坐在一张沙发上,其实却是一个在逃、一个在追,逃的那个拼命想遮羞,想遮住自己的脸,不让对方认出自己;追的那个却不遗余力要把脸凑上去,一定要把她看仔细了,一定要认出她身上的气味,如同一只猎犬。

于是,她再次如愿以偿地喝醉了,再次笨拙地、疯癫地躲在酒里不肯出来。他也如愿以偿地看到,在躲进酒精里的一瞬间,另一个她还是借尸还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