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孙频 2642 字 2个月前

王泽强和刘晋芳在一起生活了六年时间,这六年里,刘晋芳曾经两次自杀。

住到刘晋芳家里之后,王泽强很长时间里不知道该叫刘晋芳什么。叫妈?叫姐姐?似乎都不对劲,似乎什么称呼种到她身上都会颗粒无收似的。她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而他是一株被移植进来的植物,水土不服。她随他去,说:“你什么都不叫也可以,要不就叫我刘老师吧,顺口点不是?”于是,以后的六年时间里,王泽强就叫她刘老师,俨然还是师生关系,课上见,课下还得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和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一起似乎就是为了搭伙过日子,似乎把日子送走了,他们也就胜利了。

刚住进刘晋芳家里的时候,一到晚上王泽强就想曾祖母,他钻进被子里,一个人朝墙躺着,一动都不敢动地流泪。他怕她看见。他就把自己的全身缩起来,只让眼泪哗哗往出涌。尽管他没让自己哭出一声,但还是被刘晋芳发现了。刘晋芳把他从被子里拖出来,把他端端正正地放在灯光下。他不敢看她,像被人忽然剥光了衣服一样羞愧。那时候他就无师自通地懂得,吃着一个人的饭,就不能为另一个不相关的人哭。眼泪这东西,流对地方了是情义,流错地方了是忘恩负义,不是流出来就能被消化掉。

灯光下,他被刘晋芳**裸地看着,她等他脸上的泪干枯了,结痂了,才眯着眼睛对他说:“想你老娘是吧?你当人是什么?你当谁就不会死?我告诉你,谁都会死,谁都不会一辈子跟着你,守着你,没有一个人会一直守着你。所有养活过你的人都会死在你前面,到时候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就不活了?也跟着去死?那你得死几次?你要是还想往下活,你就得记住,活到什么时候其实都只有你一个人。你只能一个人往下活,谁都救不了你,因为根本上谁都救不了谁。”末了,她又加了一句:“你也不用太想她,你迟早会见到她的,她就在那里等着你呢,哪儿也不会去。你这么急干什么?早晚的事。”

昏黄的灯光在刘晋芳的脸上塑了一层焦黄的面具,面具上静静地塑着她的五官。突然之间,她像一个异域来的神秘的巫师,在这样一个深夜里,静静地却残忍地告诉了他一些命门里的机关。它们本来静静地蛰伏在那里沉睡着,她却一定要把它们唤醒。

后来王泽强在监狱的晚上不止一次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她把自己的三十岁突然嫁接到了他十岁的身上,而她自己正向一个更远的地方迅速地后退,后退。

在那个时候,不,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一切打算了吧。所以,在那个晚上,她才残忍地给他打好了预防针,她告诉他,没有什么是可靠的,谁都可能离开你,最后只有你自己。他是曾祖母留下的一份遗物,馈赠给了她,她却告诉他,她也会随时离开他的。她早早地告诉他,是怕他到时候会措手不及,会无法处置他自己。她要他早早地预习好,温习好,她要他在身体里长出可怕的免疫力——可以抵抗一切的免疫力。

那时候,他毕竟太小,根本来不及发现她身上已经显露出的种种预兆。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无心收拾身上的任何部位了,衣服是穿得有了味才肯洗一次,有几次是穿着两只完全不一样的鞋站在讲台上的,甚至有一次,居然是一只白鞋、一只黑鞋,像两只黑白分明的兔子一样卧在她脚底。讲课的时候,讲着讲着,她会把一条腿抬起来,把脚踩在讲台上,然后拈着粉笔头问小学生们:“你们……知道莎士比亚吗?”有一次,第一排有个学生请了病假没来上课,她讲课讲到一半就坐在那学生的课桌上,然后像个小孩子一样把两条腿吊下去接着讲课。讲到后来她一不小心,那桌子突然向后倒去,连她也向后仰去。她在全班学生的注视下仰面摔倒在了地上。然后她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站到了讲台上。有时候她高兴了会说:“我给你们背一段里尔克的诗吧……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当着落叶纷飞……”

她的身上,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带着一种近似于宿酒未醒的气息,这微醺的气息像一瓶**似的,她和他都浸在其中,像两枚被防腐的标本。但是她每向后退一步就是坚硬地把他向前推一步,她逼着他迅速地成长。她让他自己洗衣服,自己洗头发,她在旁边一边看着他洗一边剔着牙说:“你自己不洗谁给你洗?要是等别人给你洗,你都要臭了。”她让他自己熬粥,自己洗土豆、豆角,做和子饭,她说:“你要是连个饭都不会做就准备着饿死,难不成你还一辈子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四处讨吃的?”王泽强站在灶台前只比灶台高出一个头,看上去就像是从灶台上长出的一只蘑菇。他被逼着带着恐惧趴在那里切土豆、豆角,他像一个纤夫,被身后的一条鞭子抽着赶着,一步都不敢停,似乎只要停下来便必死无疑。刘晋芳就是那条鞭子。

她越狠,他就越恐惧,让他恐惧的不是她的狠,而是他本能地知道她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她对他每狠一分,就是在离他远一寸。

刘晋芳第一次自杀是在王泽强十二岁那年的冬天。那天中午,王泽强放学回到家里,发现门是开着的,那说明刘晋芳比他先回来了,可能是她最后一节没课。可是,王泽强一进院子就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因为院子里有一种奇怪的但是巨大的寂静。这寂静像一只光滑的蛋壳一样被他踩在脚下,他站在那里却没有一丝可以进去的缝隙。他静静地站着,像个盲人一样试图摸出空气里的气息。空气里有一种很静很锋利的东西割着他的鼻翼。

突然间,王泽强像是苏醒过来了,他几乎是冲进了屋子,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刘晋芳正睡在**,身上盖着被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他慢慢走过去,揭开蒙到她头上的被子。她还是一动不动。屋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息,清醒而凛冽的味道,像闪着寒光的利刃把空气划开了。他知道了。那是曾祖母死的那个早晨静静盘踞在屋子里的气息。他向刘晋芳伸出的那只手剧烈地抖动,像秋天的一片树叶。在揭开被角的一瞬间,他看到她紧闭着双眼和嘴唇。他摸摸她的鼻息、她的额头,然后跑出去砸邻居的门。他一边大声号哭,一边用拳头砸着左右邻居的门。他使劲地像疯了一样砸门,砸了一家又一家,就像在一种可怖的祭祀舞蹈中一个人砸着大鼓,似乎将那鼓砸裂了便有一些东西会溢出来,会救她。他知道,其实是救他。

邻居被砸出来了,他们一齐拥了进去。一个女人跑出去拿来一大碗肥皂水,给她灌了下去。她已经没有知觉了,肥皂水流了出来。站在一边的王泽强忽然发了狠一般,他突然力大无穷起来,他按住她,撬开她的嘴巴,让那女人使劲往里灌,把她的衣服全弄湿了。然后,刘晋芳被送到了医院。她被洗了胃,她被救过来了。她吞了安眠药,这瓶药,她在抽屉里已经放了几年时间。这瓶药昼夜守着她,就像她脚下正踩着的一处悬崖。她随时准备着纵身一跳。

王泽强好久都没有想明白,既然她随时准备着这瓶药,那她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他?他不知道曾祖母最后一次带他来见她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是怎么说服她的。她既然收下他,却又随时准备着把他像接力棒一样再传给别人或干脆丢掉?多么恶毒。好像她收下他就是为了抛弃他。

在这之后,他们看似平安地又过了两年,直到王泽强长到十四岁。在这两年里的每一天,王泽强都是胆战心惊的,就像踩在一面冰上一样,这冰面随时都会化掉,随时都会坍塌,他随时都会掉进去,掉进去。因为他知道,这毒性并不是从刘晋芳的身体里消失了,它只是暂时地沉下去了,睡着了,但是,这毒性随时会醒来,随时会在她身体里再次发作。她其实是一颗定时炸弹,他终日和一颗定时炸弹守在一起,随时准备着死无全尸。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悟了,他必须打捞出自己。只有他自己可以打捞自己。他是他自己的鱼。他也是他自己的渔夫。

他是两次从死人旁边爬出来的人:一次是曾祖母,一次是刘晋芳。虽然刘晋芳最终没有死成,但那分明是他又一次身临其境的演习,对他来说,其效果就是真的死了一回。他又被死狠狠伤了一次。他知道,这还远没有完,还会有第三次,还会有更多。从曾祖母死后,他唯一可以做伴的人就只有刘晋芳了,她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还让他去上学,在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检查他的作业。剩下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她只任他自生自灭。可是,他毕竟是寄生在她身上的一株藤蔓,他是靠着她活着的。那他就只能随时准备着被她抛在半路上。

他得赶紧,赶紧趁她活着的时候为自己找好下一处巢穴——下一处安全的温暖的巢穴、轻易不变动的巢穴,最好是根深蒂固的,比死亡更久长更结实的巢穴。在后来的几年里,他最厌恶的事情就是变,因为他被这东西伤着了。他只想要人间一点结结实实的东西,就这点东西就足以做他的骨骼了。

可是,找谁呢?这村子里的人哪个是能收留他的?没结婚、没嫁人的自然不会要他,除了刘晋芳,要了他那就是拖了个油瓶。结了婚的、有孩子的更不会要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儿女,再要他?凭空添一张嘴,还是隔着两层皮的?那些老寡妇老光棍儿也不会收留他,他们无人供养,都是把一分钱掰成四瓣花的,而且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道自己能活几天,怎么可能又拖一个还没有劳动力的人进来抢饭吃?他只有一张嘴。谁都不会收留他的,除了刘晋芳。他忽然就落下泪来,他突然明白,曾祖母给他找刘晋芳不是找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都想象不出她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替他找这个人了,那是十年八年地找啊。那是个从竹篮里筛金子的过程,十年时间里她一点一点地捡尽了所有的石子和沙粒,最后留下的就是那一点点光亮。那点光亮就是刘晋芳。只有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才会收留他。因为在本质上,她和他没有区别。只有她可以和他相依为命。

找到这个人之后,曾祖母就放心走了。她活了九十多岁,原来却是因为一直不放心他才让自己活了那么久,久得可以在睡梦中就悄悄死去。那是怎样一种精疲力竭,一点点力气都没有剩。

王泽强几乎是放声大哭。因为,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活着本身就带着先天的绝望。他是个天生的残疾。

就这样,两年快过去了。一天,刘晋芳忽然从箱子底翻出了一只黑色的皮包。她把皮包上的一层浮土细细擦去,像慢慢擦拭着时间的脸。然后她往皮包里塞了一件衣服、一块毛巾、一把牙刷。然后她把包背在了一只肩膀上。那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王泽强刚刚放学回家,还没有写作业。刘晋芳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他坐在屋子里看着她毛茸茸得近于透明的背影。那个黄昏里她透明得像一只鱼缸,他清楚地看到了她身体里像鱼一样游动的五脏六腑和她鲜红色的血液。

她站在那门口说:“王泽强,我要去趟省城,你好好把作业写了,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她说完就向院门走去,这个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也始终没有问她一声“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声不响地盯着她的背影,她身上多出来的那只黑色的皮包突然让她多出了一些诡异的气息。这诡异的气息像一条长长的绳子,伸向很远的地方,他不知道这绳子的尽头系的是什么,只是它无端地让他打着寒战。直到刘晋芳从院门里消失了,他才像醒过来一样,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到了院门口。

他站在院门口孤单地看着刘晋芳的背影。她正匆匆向村外走去,那里可以拦到去县里的车。这时候他去追她的话,完全追得上,可是,他只是像棵树一样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远。那时候他就明白,他跨不过去。她在那头,他在这头,他们中间隔着的是一片汪洋。那是一种多么近、多么逼真的绝望啊,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地在他面前张开,像一个巨大的噩梦一样站在他面前,可是,他就是动不了,也躲不开。刘晋芳越走越远,影子越来越小了,她就要消失了。那一瞬间,王泽强的泪唰地涌了出来。他靠在门墩上久久地抽泣着,不敢回到屋里去。因为他知道,里面是空的。

那个晚上,王泽强战战兢兢地钻进了被子,在空阔的屋子里,他像一枚小小的核缩在这屋子的最深处。屋子里再没有别人,炕上也再没有别人,他却清楚地感觉到炕上正横亘着一种可怕的却熟悉的气息。那是曾祖母死去的那天留在炕上的气息,是刘晋芳两年前自杀的时候留在炕上的气息。原来,它们从来不曾消失过,它们像植物的尸骸一样被埋起来了,发酵了,然后生长成了另一种更坚硬、不会腐朽的岩石。它们一直沉睡在那里,就睡在他的身体下面。它们用它们的气息,用它们的火焰,煨熟了他的恐惧。

他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黑暗中空无一人。黑暗和孤独像火焰舔着他的指头,要把他吃掉。

刘晋芳是在三天之后被公安局送回村里的。她去了省城以后找了个公园,找公园是为了看看公园里的那片湖。她不止一次告诉别人,她想见到水,她就想见到水。她想念水。她就跑去找公园,在湖边坐了一下午,一直盯着那水看。然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她站起来走到水边,一头扎了进去。当时天色还不算太晚,湖边还有几个散步的人,有人跳下去把她救了出来。她又一次没死成。

然后她被公安局送回了村里,因为深秋的水已经很寒了,她受了寒,在**断断续续地躺了一个多月。王泽强每天给她煎药,端到床边。事实上,这一次投湖之后刘晋芳的身体就一直没好过,隔几天就得煎药吃。王泽强只能由着她去,由着她生病,由着她寻死,他像个父亲一样看着自己骄纵的女儿。她好像迷恋着这种游戏,死了一次又一次,就像从一扇门里随意地出入一样,出来了进去,进去了又出来。但她身上已经开始根深蒂固地生长着一种气息,像植物一样,那是那扇门后面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只让人觉得阴森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