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叶军还在很缓慢地吃那碗面条,似乎这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他看上去疲惫而惶恐。灯光下田小会再次看到了田叶军的那两只手。他只有九根指头,而这九根指头的指甲几乎没有完整的,指甲的中间裂开了宽宽窄窄的缝,缝里又塞满了污垢。她又盯着他那截断指看,那应该是被一把快刀切掉或者是被斧头剁掉的,早已长平,平坦得心安理得,好像它生下来就是这样。
她有些恐惧地与它对视着,十年前,他有着怎样一双灵巧的手啊,他曾经自己学会了木工,家里的很多家具都是他亲手做的,包括这张桌子。现在,她忽然有一种可怕的冲动,她想走过去摸摸它,她想抚摸一下骨头断开又被肉重新包住的纹理,似乎这样的一根手指已经不再属于一个人了。那只是一种对物的抚摸,就像摸一只皮革做成的鞋子,那层从动物身上剥下来的血腥的皮早已冰凉,独立成物了。
她终究没有走过去,她只是坐在那里与那双粗糙丑陋的手遥遥相望。田叶军忽然感觉到她落在他手上的目光了,他像被烫了一下,紧张羞涩地把那只手放在了桌子下面。他这个动作让田小会身体里的某一个部位忽然就裂开了,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里咔嚓一声,眼睛开始发胀,她知道自己想哭了。就在刚才一刹那,她忽然觉得墙上的父亲走下来附体到地上的男人身上去了,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们差点就合二为一了,那张年轻的黑白的脸与肮脏的满是污垢的手嫁接在一起,合成了一个古怪的父亲。田叶军感觉到什么了,咧开嘴唇,笨拙地笑着,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他的期待猛地推醒了她,她忽然为刚才的自己感到羞愧。十年啊,整整十年怎么能这样就被跨过去、填平了?只有她知道,这沟壑即使被填平了,泥土下面埋着的仍然是她这十年里的骸骨。那些骸骨只会被岁月漂白,磨得发亮,却永不会腐烂。
其他两个人的面条已经吃完了,只有她碗里还是满满一碗,看上去像是她今晚最初的战果。苏月梅担忧地看着她,然后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不早了,洗漱一下准备睡吧。你爸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也累了。”
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就是那种蜗牛一样爬行的绿皮火车?浑浊得像固体一样的空气,人像麻袋一样睡在椅子底下或别在行李架上,或者干脆躲进卫生间去睡觉。十年之前他是这样离开的,十年之后还是这样原封不动地回来了,就像退回一件无人查收的包裹,他把自己退了回来。
她身体里的那道裂缝在持续变宽,变宽,她都能透过这道裂缝看到自己那张扭曲的脸,那是一张竭力忍住哭泣的脸。她垂下这张脸,看着面前的那碗面,苏月梅没收走,怕她还要吃。她盯着那碗面,好像这碗面是今晚累加在她身上的另一个物体,它绑在她身上增加了她愤怒的重量。可是,这根本不够,这怎么能够?
想到这里,她忽然站了起来,挑衅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我今晚要去我干爸家睡。”田叶军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了,再张开,还是合上了。他像条缺水的鱼一样在那里翕动着,绝望地、干渴地看着她。她说的干爸是个六十多岁的叫李段的孤老头子,瘦小异常,且因为残疾,一直没有娶妻。他因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的时候便用全身拖着那条短腿走路,好像那条短腿是辆笨重的马车,得用全身拉着它才走得动。他曾在县城初中做门房,后来不知怎的门房也不让他做了,他就专职做了残疾人。
在田叶军离家出走一年之后,田小会忽然认下了这个老头儿做干爸,她好像忽然就多了个亲人,经常去他家里玩,有时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辍学后她四处找工作,做过售货员,做过玻璃厂的工人。后来,她在交城县刚开的一家美容院里找了份给客人洗脸洗头的工作,每个月有了一点工资,便经常买一些桃酥、猪头肉、二锅头给李段送过去。后来苏月梅开始嫉妒了,那天她一边和面一边愤愤不平地说:“你老买东西孝敬那李老头儿干什么,这不是糟蹋钱吗,他算你什么人啊?”田小会头也不抬地说:“是我认的干爸。”苏月梅使劲用手拍打着和好的面团:“认下了你就真以为他是你爸啊?他做你干爸给过你一分钱压岁钱没有?反倒要你花钱孝敬他。”田小会的脸抬起来了,看上去忽明忽暗:“我自己挣的,花的又不是你的钱。”苏月梅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摔,像是正在和那面团赌气,她说:“那你就和你干爸去过吧。”
结果这晚,田小会真的住到李段家里没回来。等到半夜的时候,苏月梅哭天抹泪地跑到了李段家门口拍门,门一开,她就冲进去把田小会拽了出来:“你怎么能住在他家里?他一个残疾人,一辈子都娶不上老婆,你怎么敢在他家里睡?你就不怕被街坊邻居知道?我早说过你不要找他,不要招惹他……”她的眼睛急切地在田小会身上上下搜索着,似乎一定要在她身上找出什么证据来。
田小**阴地站在那里:“他是我干爸。”
“你还真以为他是你爸啊。他是个男人,是个外人。”
“他老了,还是个瘸子。他连路都走不利索,需要人照顾他。”
“他又没生你养你,你又没欠他,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他连一个儿女都没有,他需要有人照顾他。”
“你还要给他养老送终?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啊,我把你生下来养大,你都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你和田叶军都这样对我。”她尖叫着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涕泪交流,她再一次感到委屈。她反身冲进屋里。李段正枯坐在灯下,讨好地看着她笑,眼睛里闪过一星半点刚吃过猪头肉的诡谲,那条短腿从炕沿上拖下来挂在那里,看上去像条胳膊长错了地方。她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向他掷了过去,她尖叫着:“以后不许你再和我家小会来往,你听到没有?不然我打断你的另一条腿。”他还是笑,好像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这个夜晚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星人,田小会听不懂她的话,这老瘸子也听不懂。他们串通一气不去听懂她的话。
从这晚之后,她并没有把田小会从那个外星球上拽回来。田小会照样每天往李段家跑,给他送吃的喝的,还给他买衣服买鞋。她觉得田小会彻底叛变了,李段成了田小会真正的亲人,而她自己却成了一个被收养的母亲,是用来做摆设的。她哭闹,抗争,她数落她:“看人家小丽认的干爸出手多阔绰,连她弟弟妹妹跟着沾光,还在干爸的煤矿上有了工作,看你认的干爸还得你倒贴。”
田小会正大光明地阴笑着:“你羡慕王小丽?我要是把那钱给你用,你敢用吗?”
苏月梅虚弱地大喊:“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要这辈子不想嫁人你就每天往他家跑吧,看别人怎么说你,到时候连个给你做媒的都没有。”她说她的,田小会照样往李段家跑,和苏月梅一怄气便跑到李段家一住几天,拽也拽不回来。苏月梅不敢大吵,每天心惊胆战地给田小会做掩护,生怕街坊邻居知道这事儿,女儿认了个干爸却要倒贴钱,这比那小丽常年被她干爸睡还让她觉得丢人。小丽被人家干爸睡毕竟也算一份工作,每月有工资,还顺带着鸡犬升天,终究比较实惠。可这田小会怎么就鬼迷心窍?不知那老瘸子对她下了什么蛊。
田叶军回来后的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后,田小会没回家,直接去了李段家,推开院门却发现院子里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李段,一个是田叶军。李段坐在凳子上,长腿着地,短腿瑟瑟地悬在空中。田叶军蹲在地上,两个男人正相对着抽烟。地上横七竖八一堆烟尸,青烟在他们中间缭绕,有些杀气腾腾。那些青烟使他们中间的空气变得像软糖一样黏稠,她一时竟无法游过去。她站在那里假装没看见田叶军,冲着李段喊了一声:“干爸,我来了。”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着她,好像真假李逵。看起来在她来之前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一番较量了。
田叶军夹着烟站了起来,像某块自留地里真正的主人一样对她说:“小会,跟我回家。”他的声音比昨晚粗壮了不少,显然是刚刚被李段的惊慌喂粗壮了。李段也站了起来,因为那条短腿的缘故,他站在那里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好像随时准备要倾斜倒塌下去。他目光惊恐地看着田叶军那只夹着烟的手,他在偷看他那截断指,似乎那截断指上还弥漫着生铁气和血腥气。显然,田叶军这十年的经历正在他大脑的空房间里行走,并强行要找到一个能坐下的地方。
他歪着肩膀使劲眨着眼睛,乞求地看着田小会:“会会,跟你爸回家去吧,他等你一下午了。”尽管李段平时见了谁都是这种懦弱讨好的表情,但现在看起来分外刺目,她现在忽然希望他变粗暴变强硬,变成一堵墙,变成一个穿着铠甲的机器人,可是他还是原封不动地倾斜在那里,摇摇欲坠。她赌气先往出走,田叶军跟在后面也出来了。两个人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
田小会快步往前走,田叶军气喘吁吁地跟着。他的声音比他更着急,一路追着她:“小会,你听我说,这十年里我不是不想你们,真的不是,是我觉得自己混得不好没脸见你们。我一直想着赚钱了再回家,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可是,可是,在外面生活太艰难了,你不知道我这十年里吃过多少苦,为了挣点钱我什么活儿都做过……”
田小会不吭声,更快地往前走,生怕被这些声音捉到了。他还在继续:“……这十年时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经常梦到你。有时候在梦里我还会告诉自己,这不是梦,这一定不是梦,我是真的见到你了。醒来才知道真的是一场梦,我会后悔为什么要醒过来,为什么那么快就醒过来了……我知道我不该那么一走了之,可是你不知道那种长年累月的争吵是会把人逼疯的,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婚姻,你根本不能明白。我那时也是走投无路了啊,我宁愿出去流浪也不愿再受那种折磨。那时候我就想着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躲开一切,去内蒙古的大草原放羊。我先去了内蒙古,又流浪到东北……小会,你知道我回来看到你是什么感觉吗?我都认不出你了,我走的时候你十四岁,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二十四岁了。我……对不起。”
田小会越走越快,她简直恨不得让自己飞起来,泪水无声地爬过她的脸,很快又自己风干了。可是后面的声音还在穷追不舍,它们恨不得把自己狠狠锤进她的耳朵里,铸进她的耳朵里,从此就住在她耳朵里。前面就是县城边上的鱼塘了,整个血红的夕阳都要掉进水里了,整面池水泛着粼粼血光。她走到水边站住了,看着自己落在水里的倒影。后面的声音也站住了,跟着她一起看着水中的倒影,他们落在水中的影子耀眼而血腥。她从水中静静地看着身后的男人,他忽然不敢再看她,他往后退了一步,从水里消失了。
她把自己从血泊里捞出来,猛然回头看着他,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刚硬的线,然后那条线折断了,声音冷漠异常:“你刚才是不是威胁我干爸了?你威胁他什么了?是不是说你在东北的黑社会混过,是不是告诉他你的那截小拇指就是当年被黑社会用斧子剁掉的?你是不是想告诉他,这十年里你在外面可是混出息了?”
他脸色惨白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背对着池水,以至于他都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又说:“他是我干爸,以后不许你再威胁他一次,不然这笔账我都会替你记着的。”他又呆呆看了她几分钟,像是真的不认识她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冷笑一声,表情凄凉干涩:“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干爸。”
“干爸是个什么东西?!”
“他就是我爸,他才是我爸。”
他的整张脸开始扭曲,好像马上就要融化了,五官马上就要绞在一起了。他以一种痛苦异常的姿态对着她,忽然很微弱地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住在他家了,算我求你了。”
她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背后是一片浩**璀璨的血光。忽然她邪恶地笑了,她斜睨着他,用不高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愿意。”
他像彻底不认识她一样又盯了她几秒钟,然后他的腰开始佝偻下去,他整个人都塌下去了,好像要就地沉没,永远地沉没下去。他坐在了地上,开始无声地抽泣。
她不敢再看他,转过身去,看着水面泪如雨下。她觉得自己现在残酷得像个女巫,她觉得她应该跳进这血红色的池水里以洗掉罪孽。最后的阳光就要消失了,水面正变得越来越晦暗可怖。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从地上跳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教训他的女儿一样,狠狠地骂她甚至扇她一个耳光,他应该对她大吼:“你够了没有?够了没有?你现在就滚回去,就和那瘸子睡到一起去。现在就去,没有人会拦着你。”
可是,她听到背后的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听见他在暮色中很卑微地对她乞求着:“小会,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