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孙频 3017 字 2个月前

田小会一进院子便闻到空气里有一种异样的紧张和拥挤。院子里寂寂无人,阳光下铺着一层黑白相间的树影,她却还是准确地闻到了那种拥挤的气味。这说明屋子里还有别人,一个她和苏月梅之外的人。一定是个男人。

她走到枣树边便停住,开始假装细细端详树上的叶子。吸饱阳光的树叶像镜子一样照出了她那张脸,那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甚至有点迟钝。可是,只有她自己看到了,有一种可怕的东西正试图从她身体里挣脱出来,要冲到她的身体外面,独自形成一具新的肉体。这肉体像猎人一样残忍地向屋里窥探着,它生怕看到什么又生怕什么都看不到,似乎看不到的地方才更加幽深可怖。

她使劲喝住了它,像喝住了一只力大无比的野兽。

苏月梅是她母亲。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下午,她冒冒失失地一推门,忽然发现苏月梅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坐在**。她的下半身埋在一堆花团锦簇的被子里,这使她看起来就像半截刚刚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植物,带着泥土深处的荤腥和潮湿,她坐在那里,僵硬地对她笑着。可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又朝她身上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苏月梅身上的毛衣穿反了。她该是多么匆忙地把毛衣随便套在了身上?毛衣的正面朝后,她的脸却是朝前的,这使她的头看起来好像是草率地安在了她的身上,还不小心安反了。她如一只陶俑一样头发凌乱,笑容呆滞、紧张,眼睛里却是空的,这双眼睛全然忘记了关闭,犹如两扇任凭风雨吹进来却无法抵御的窗户。她的笑容让田小会觉得有些恐怖,忽然又难过起来,她明白了,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一想到有个透明的男人正藏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或者他干脆就像水母一样正浮在空气里,她便不寒而栗。一间屋子里挤着三个人,就好像他们正在**裸地骨骼相撞,这种碰撞的声音还在发酵、膨胀,像张开了血盆大口,要把三个人都吞下去。

苏月梅还是那个姿势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她是这屋里新添的一尊雕塑。这屋里已经有一尊雕塑了,田小会朝墙上看着,墙上的镜框里无声地站着一个黑白的男人。田叶军,她的父亲,在她十四岁那年,因为和苏月梅大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了,离开交城后就再也没回来。十年时间里他从没有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慢慢地,所有的人都觉得他肯定已经死在外面了。于是,他被母女俩从地上移到了墙上,从此定居在那里,冻结成了一张黑白的遗像。日子久了,那照片上的黑与白就像刀子镂刻出来的,黑的更黑,白的更白了,这照片里的男人便在时光里立体成了一尊雕塑,他日日夜夜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看着这母女俩的一天又一天。

苏月梅的表情告诉她,现在她想用一块毛毯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包起来,装进去,永世不再出来。田小会想,匆忙间她可能还没穿好裤子吧,所以才坐着不敢动。田小会便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了墙上的那尊黑白雕塑。墙上的黑白雕塑与她对视着,也与那空气中那个透明的男人对视着。四个人的彼此对视饲养着屋里那个躲在暗处的秘密,现在它被喂饱了,忽然变得庞大起来。太阳开始落山,屋里的光线开始转暗,明暝分际,她与那秘密相视之间忽然鬼魅地笑了。

现在,她盯着这些树叶,脑子里想象着屋里那个水母般透明的男人。她不知他长什么样,她试图给他安上一张脸,这张脸就像一副面具,他躲在后面可以是任何男人。她离开枣树,向屋里走去,步子迈得很大,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声。她推开门,佯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一脚踏进去,屋里却只坐着苏月梅一个人。她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桌子旁边,好像已经等她很久了。刚才准备得太充分了些,她有一种一脚踩空的感觉。苏月梅眼睛肿着,好像刚刚哭过。她坐在那里看起来很遥远,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遥远的:“小会……你爸回来了。”

这时,里间的门嘎吱一声推开了,从那门缝里出来一个扁扁的人。他像枚刚从古籍里取出来的书签一样,满面灰尘地站在了田小会面前,忽然就叫了声:“小会。”这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被装进瓶子里,被贴上封条已经十年了,居然没有发酵,没有腐烂,保存得这么完整,简直像在防腐剂里泡过。她无法看清这个男人的脸,只感觉自己像被什么迎面而来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是一种天外来物的力量,类似于一颗外星球。

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本能地朝着墙上的那尊雕塑看过去,那墙上的才是父亲,那么,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又是谁?那男人又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遍:“小会。”她感觉自己又被狠狠撞了一下,这墙上的雕塑和地上的男人同时向她撞了过来,他的生和他的死通过她撞到了一起,然后一种迅疾的化学反应发生了,他们竟然开始合二为一。

她的眼睛像经受过了最初的强光刺激后,渐渐开始能适应眼前的天外来物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忽然飞来的男人,头发半白,满脸皱纹,他的灰败破旧让她一阵疼痛,但她继续打量他,像把尺子一样一寸一寸地量着他。她忽然发现他的右手上只有四根手指,那只手上的小拇指被连根切断了,这使得那只手看起来多少有些狰狞。尽管这样,她还是认出来了,他确实是田叶军。

田叶军站在自己的黑白遗像下,遗像里的男人最多三十岁,年轻饱满,头发乌黑。与这站在地上的男人相比,那墙上的男人好像正骑着快马绝尘而去,然后又在时间隧道的某个出口探出了头,不怀好意地看着远处那已经衰老的男人。

她转过头,近似于绝望地看着苏月梅,她想让她做证人,证明给她看,想让她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月梅只是坐在那里,两只红肿的眼睛远远地避着她。她整个人忽然清冷肃穆如一座教堂,走到她身边都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回音。田小会明白了,他们已经合谋好了,其实她已经把他收留了,在他离家出走十年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她看着忽然归来的丈夫就像看着漂流到她脚下的一件漂流物一样,她大约也是仔细检查了这具漂在水面上奇异而痛苦的肉体,终于认出了那还是一具有生命的肉体。在田叶军离家出走的最初几年,她不也像个渔夫的妻子一样,天天在海边等待着他能漂到她的脚边吗?

窗外的最后一缕光线也咣当一声沉下去了,整个屋子都掉进了突然而至的黑暗里,这黑暗如此明净又如此巨大,简直像一座凝重而豪奢的建筑。苏月梅和田叶军的面孔渐渐在黑暗中融化,一圈一圈**漾开去,他们的肉身和骨骼正变成这建筑的一部分。墙上的那尊黑白雕塑却在这黑暗中越发清晰,仿佛那是一处洞穴,在它的里面最初住着的是时间,时间住久了便凝固起来,渐渐地,这凝固的时间开始向某一种幽灵转化。住在里面的幽灵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父亲。这十年里,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她只记得她十四岁之前的父亲是沉默寡言的,喜欢抽烟,喜欢养花,还喜欢下班后拿本小说看。这十年里她从没有觉得他已经真正消失了,她只是觉得他住到了墙上,住到了那照片后面的洞穴里,像个真正的原始人一样。她甚至觉得他住在那里会比他们所有人都活得长久,甚至他会永远活下去。因为,只要用时间饲养他,他就能无坚不摧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她们开始衰老、病痛、死亡的时候,他还是在墙上静静地注视着她们这些老去的女人。

如果父亲在墙上,那么站在她面前的这男人又是谁?苏月梅到厨房做晚饭去了,把他们两个人留在了黑暗里。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迈一步,好像再往前一步都应该事先经过她的允许。她在黑暗中都能感觉到他的战战兢兢,这屋里现在只有她和他,也就是说,让他感到害怕的,只能是她。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膨胀了一圈,像一只竖起了羽毛的鸟类,在墙上投下了比她体积大出十倍的影子。似乎此时,她才是一个坐在高处的威严家长,而他却是一个贪玩走失了又自己找回来的孩子。

他的害怕在黑暗中锋利地划过她的皮肤,她又是一阵疼痛,然而这疼痛又加倍刺激了她。她觉得自己更庞大也更邪恶了。她近于放肆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只有薄薄一层,好像他早已经被这黑暗烘干了,脱了水,可以在岁月里长久地保存下去。她不用再担心失去他,不用再把一棵树当成他、把一块石头当成他了。

在他最初离家出走的那一年里,每次想父亲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到县城边上,抱着一棵树或一块石头痛哭,她对着石头、树说话,把它们当成一个个父亲。她进行着人世间一种最悲壮的移情。在十年时间里她慢慢学会了创造,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父亲。那些父亲从来不会和她说话,也不会回应她什么,可是慢慢地她已经不需要它们的回应了,她只需要它们听她说话就够了。

她像一个基督徒对着十字架一样,跪在它们身边喋喋不休地对它们说话、对它们流泪、对它们祷告。在交城县边上的那片树林里,她像个女巫师一样点石成金,赋予那些石头、木头生命,虽然它们最终还是没有长出肉身,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已经具备了某种生的机能。这些石质的、木质的父亲从来没有向她展示过任何爱意,但它们教给了她孤独的本领,这本领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笨拙地滑翔着、摇摆着,直到归于某种可怕的平静。

他离家出走的那年她十四岁。什么叫十四岁?就是身体刚开始抽条,刚开始懂得羞涩,她正在读初中,而一年以后她就辍学了。当她回忆起十四岁之前和父亲在一起的某段转瞬即逝的雪泥鸿爪时,她一时竟会怀疑那不过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它们根本就没有真实地存在过。至于十四岁之后的这十年,却忽然使原来的那个她变得滑溜、游**,就像在她生活中嫁接了一段蛇的身体,它不顾一切地向前蜿蜒爬行,而不知道自己已经面目模糊,遍体流血。

现在这蛇形的十年也爬过去了,一个男人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他就像一只从那些石头和木头里蹦出来的石猴,忽然赋予了他自己生命,自命为父亲。

父亲。

他以为他能与十年前天衣无缝地连接。

现在,她死死地看着他黑暗中的影子,仿佛这黑暗的影子只不过是两扇门,还有更多的东西藏在这两扇门后面。他站在那里,仍然不敢往前迈一步,他显然还在等待她的赦令。

这时候灯啪的一声亮了,苏月梅把灯打开了,晚饭做好了。灯光轰地袭来,黑暗猛地被抽走了,屋里的两个人被灯光一照,都有点措手不及,似乎想不到对方离自己竟然这么近,甚至无可回避地看清了对方还没来得及掩饰的表情。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为恐惧,多少显得有点狰狞的影子。他们有些被自己吓住了,都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苏月梅捧着一口铁锅进来,说:“晚上吃面条吧。”声音沙哑疲惫,好像她刚才一个人在厨房里也凭空赶了很多路。那两个人都没有动,苏月梅把那口锅放在桌子上,乞求地看着那两个人。她的声音忽然变尖了,就像刚刚在哪里磨过似的,她又说了一遍:“我们吃饭吧。”田小会慢慢向桌子走去,田叶军跟在她后面也慢慢凑了过去,好像田小会的手里正牵着一根线。三个人围着那张油漆斑驳的桌子坐下了,中间是那口巨大的铁锅,像一轮满月一样悬在那里,照着这桌子边上的一寸人间。

上一次围在一起吃团圆饭最早也是十年前的事了,这桌子是十年前的,铁锅也是十年前的,那时候他们三个人也是围着这张桌子分享一口铁锅里的面条。十年前的情景像一条古老的道路,因鲜有人至而已经变得荒芜。她回头想想,只觉得她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现在它已被彻底淹没,遥远得如同一场白日梦,而时间用青苔填满了其中的所有缝隙。

碗里白色的是面条,绿色的是豆角。这颜色也是十年前的,葱翠得像一池植物。吃了一口,田小会忽然觉得不对,她怎么能这么容易地就和他在一起吃饭,好让他以为这十年是一步就可以跨过去的?她又把碗放下了,然后,倨傲笔挺地坐在那里,看着另外两个人吃。另外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吃着,吸面条的声音拥挤、眼热,此起彼伏,像是急于制造出一片生硬的热闹来。苏月梅看了田小会一眼,说:“小会,你怎么不吃了,不饿?”田小会不说话,依旧笔直地坐在那里,只是眼神更加冷漠。苏月梅放下手中的碗,忽然转向了田叶军,开始找话:“这些年里你就一直在东北待着啊。”

“也换了好几个地方,后来就在东北的一家农场里干活儿。”

“在农场里干什么活儿?”

“主要是地里的活儿,包吃住,所以给的钱不算多。”

“……那边吃得好吗?”

“……还可以。能吃得饱。”

“你那只手,是怎么回事?”

“……在木材厂锯木头的时候不小心被锯掉了。”

坐在观众席的田小会知道这出一问一答的双簧完全是演给她一个人看的,这样的对话在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必定已经彩排过了,现在再拿出来使用一次便有了表演的意味,而且台词必定是经过加工和篡改的,因为苏月梅省掉了那句最关键的台词。

那就是:“这十年时间里,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们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哪怕就一个字?如果说你没钱买不起回家的车票,难道就连买一张邮票的钱也没有吗?”

这句话她不敢质问田叶军,因为那答案本身已经阴森森地站在她面前了,甚至,只要她一伸手便可以摸到它。如果她一定要问他,那就是逼着自己去握住那只阴森森的手腕,或者,她情愿假装慈悲地去接受一个改头换面却又漏洞百出的谎话,即使当她假装接过那谎话的时候,分明看到真相就在她面前一路小跑,如一群亢奋的永远不会走失的羊,它们会准确无误地再次嗅着气味找到她。她无处可逃。

其实田小会明白,如果田叶军敢把那个答案准确无误地拿出来,苏月梅一定会跳起来,他一旦开始用真相喂养她,他就再不可能喂饱她了,从没有人会被真相喂饱。因为这时候人们需要的已经不再是喂饱本身。她会顺着这答案的纹理挖掘到更新鲜、更可怕的东西,她会问他:“那你在外面这十年有别的女人吗?没有?”然后她会果断地自问自答,“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如果没有别的女人,你怎么可能在外面待十年而不给家里写一封信、写一个字?甚至,你和别的女人在外面是不是已经有孩子了?如果有孩子,那小孩也该上小学了吧?既然有女人有孩子,你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越是往下问越是发现,自己正渐渐变尖、变锋利,她正在变成一只鹰一样的鸟类,她正用自己的嘴巴一层层地把他的皮肉啄开、挑开,甚至已经能看到他皮肉里露出的血淋淋的神经了。然后她还不肯飞走,还不停地盘旋着,残忍地往里窥视着。“你之所以会回来,除非……是那女人把你扫出来了,不要你了,你,没有去处了……”

田小会突然发现,在她面前,苏月梅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口透明的鱼缸,那最后一句话如一条章鱼一样正在她的身体里挣扎游弋,它举起了它所有的手脚,试图从她身体里跑出去。但她终究还是把它关起来,把它摁下去了。因为她害怕田叶军会把相同的问题掷还给她:“你呢,你这十年又是怎么过的?你就没有别的男人吗?”

然而,田叶军已经先发制人了,田小会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也看到了那鱼缸里的内容。他忽然问了一句:“你们呢,这么多年怎么过的?过得还好吗?”田小会看到,苏月梅因为紧张,脸色变得略有些扭曲了,她飞快地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她在贿赂她,让她做她的同谋。田小会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他们各自的十年就像两座阿里巴巴的山洞,都塞满了秘密,因塞满秘密而变得滞重、拥挤。

她看着他们,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一种黑暗而凝固的东西正在她的内部缓缓移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