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格局变成了被一条公路挑在两头的两地夫妻。
蔡成钢一个月回方山中学看她一次,过个周末就又回省城去了。蔡成钢总是抢着回来看她,她也不说什么,由着他去,心里却明白,八成是因为这样老的一个妻子着实拿不出手,猛地被旁人一看,很容易以为他们是母子。他回来也有他回来的好处,给方山中学的老师们看着,她男人跑得多殷勤,心里要是没她,能跑这么勤?有时候会有一两个老师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家蔡成钢跑得还挺勤嘛,不过年轻人嘛……”她便笑着对眼前的人说:“我们好得很。”这句话也是一语双关的,意思是要告诉这人,我们哪方面都好得很,不用你操心。有时候她甚而要暗自庆幸,亏得蔡成钢是个理科生,几乎没有文学修养,不然的话,她那“作家的摇篮”的名分简直要稳如磐石、固若金汤了,她这辈子都甭想再翻身了,好像她怀里就是专门出男作家的。
她心里也明白这种格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种隐隐的危险沉在她心底,就像一只沉船沉在了海底,就是隔个十万八千里,她也能闻到它的气息,它就沉在那儿了,它就是锈迹斑斑、腐朽不堪了,也还在那儿,它根本不可能长出翅膀从这海底飞出去,不可能。可是,既然没有更好更稳妥的办法,她也就强迫自己安之若素。日子一天一天过得疯快,又相似得可怕,所以倒也过得流畅,不觉一年又一年。她蛰伏在这孔破窑洞里,蛰伏在巨大的惯性里,倒也过得下去,只是不能去想明天,好像从一开始她就是个没有明天的人,好像她天生就是个残疾。
一度她也想过要个孩子,孩子毕竟可以稳固夫妻关系。但不知什么缘故,结婚两年了也不见怀孕,她偷偷去县医院检查了一次,没有问题。难道是蔡成钢有问题?这个话她怎么和他说?算了,年龄都这么大了,何况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挫伤他,因为在她心里,他其实一直还是个孩子,她不忍心。那就随遇而安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真要发生什么的话,谁都拦不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往死里对他好。一年又一年,她真像他母亲一样对他,以至于有一次晚上两个人躺在一起的时候,他忽然对她说了一句:“有时候觉得你就是我妈。”他母亲是个瞎子,能为他做的事情极有限,为此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缝补衣服钉纽扣。现在他在她身上把这二十年的缺失全找回来了,所以他不能不依恋她,可是再怎么依恋,她也觉得像是儿子依恋着母亲,而不是一个男人依恋一个女人。就这样过吧,无论是哪种依恋,只要能把两个人牵扯在一起不能分开就够了。
但她必须承认她仍然时时刻刻紧张着,这种紧张其实让她很累,她和这个小男孩结婚本身就是冒风险的,如果他们终究有一天离婚了,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啊。他们简直恨不得把她做成一枚标本展示给世人看。她不能让他们得逞。
可是,无论她怎么恐惧,该来的终究来了,她挡不住。这时已经是2008年了,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五个年头,就是在这一年,她发现蔡成钢回家的次数开始减少,不再是一个月回一次家了,改成了三个月甚至四个月回一次家。他借口说自己正在读在职研究生,学习紧张,回家次数就得少点了。她冷笑,借口,时间是个什么东西,哪有挤不出来的时间?她站在窑洞的窗前,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一个虚无的地方。她已经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正像一座开始融化的雪山一样,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开始坍塌了,接下来,该是整座雪山了。她站在这雪山脚下,不过是螳臂当车。
马上就到年底了,整整一年时间里他只回了三次家。他不回家,她就绝不催他,晚上他不给她打电话,她就绝不先给他打。晚上,她经常是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书,看了半天,书上的字却一个个面目可憎,都不认识。她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电话上了,她一晚上一晚上地等着它响,可是,它比一个哑巴还安静。她和那电话静静地相望,但她不会去碰它。她看看墙上的表,十一点。如果他身边有人的话,这个时候两个人应该正是如鱼得水的时候吧,她怎么做,难道她打过去骂他?连着那女人也一起骂?你们还在做啊,也没猝死?她不能。她开始看电视,正在播放一部正妻斗小三的电视剧,看了几眼她就不敢看了,关了电视,因为她恐惧,觉得她在提前看自己的明天。
今年她已经是个四十二岁的女人了,他今年只有二十七岁。她凭什么把他捆绑在她四十二岁的身体上,不许他再去碰别的更年轻的身体?傻子都知道年轻的身体好,不然的话,怎么会连八十岁的老儿还想娶少年妻?既然她的身体已经不年轻了,已经有皱纹了,**已经下垂了,已经有鼓起的小腹和腰上的赘肉了,既然这样,她凭什么去阻止一个男人去喜欢更年轻的女人的身体,她凭什么阻拦人家在一起睡觉?是啊,谁没有二十岁过,她也有过,和旅美作家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她就是二十岁。怎么转瞬之间二十二年已经过去了?她怎么还是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心力交瘁的老妇人了?她靠着墙坐着,怔怔地盯着那喑哑的电话,但一滴泪都没有。
蔡成钢偶尔回一次家,也是一进家门就见什么做什么,恨不得把一年用的炭都给她准备好,话说得越来越少,活儿做得越来越多,一看就是一个正在愧疚之中的男人。他这些举动更证实了她的想法,但她什么都不说,由着他去。既然他觉得她像他的母亲,她就要把这慈母的形象维护到底。她不和他吵,她就是要让他愧疚,她倒要看看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少良心、有多少忘恩负义,还有多少心安理得。
更多的时候,屋子里都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去上上课,其余的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在窑洞里过的,这孔窑洞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根据地。现在她已经很少看书,也无法喜欢上电脑和网络,她就靠织毛衣打发时间,这种机械而不用动脑子的古老活计让她有些迷恋,让她暂时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她变成了一个真空中的人,与世隔绝,也与世无争,整个世界上的战火都烧不到她这里来。
在这种简单、巨大、无边无际的安详中,有时候她会忽然兀自变得宽容起来,她会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啊,人家有什么错,四十二岁的女人和二十多岁的女人有什么可比性?他不提离婚就算不错了。如果他一直不提离婚,她怎么办,难道她先提出来吗?离婚之后她一个人就这样静悄悄地老死在这孔破窑洞里?余生她将被方山县的这些八卦女人摧残致死?所以,如果他一直不提离婚的话,她就这样装下去吧,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她惧怕更老之后的孤单,她不能到时候连个陪她的人都没有,她生病了怎么办,瘫痪了怎么办?难道她也像她家邻居那个孤老太太一样,因为没人照料,又瘫痪在床,干儿子为了不给她洗被褥,把她裹在一块塑料布里,她就像只蚕蛹一样被裹在里面,尿在里面,拉在里面,直到整个人都被苍蝇包围了、吃了?
再说了,再过几年她就五十了,五十岁是什么概念?那就意味着她真是个老妇人了,可他才三十五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枝花正在开的年龄,她凭什么把人家霸占在她松弛的身体上?人不能太自私了,尤其是对男人,尤其是对这年头的男人,你还想要求他多少?要他从一而终?她疯狂地想着,疯狂地织着,像一架织布机一样,忽然,她一针戳进了自己的指头。
她本想着如果能平平安安就这样过吧,她情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终究还是有人不让她这样往下过。她正在那里使劲全身力气努力去消化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人主动来找她了。那天不是周末,她下了课往办公室走,得先批改作业本。这时候她看到办公室前面站着一个女孩子。一个老师见她进来了,对她努努嘴:“喏,找你的。”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子。她在看到这个女孩子的一瞬间,浑身立刻像剑龙一样竖起了所有的尖刺。不用别的了,就她这个年龄,就只她这个年龄,就够了,就让她知道她是谁了。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就像是很多个晚上都梦见的一个鬼魅突然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了,她有些恐惧,有些憎恶,还有些好奇。
但是在这个时候,她万万不能先失了身份。她要是先歇斯底里了岂不是被她小看?她算什么东西,她是正房,是领了结婚证的妻子,她充其量就是个男盗女娼中的小三,她还真和她一般计较?不能让老师们看了笑话,她带着她出了校门,两个人向后山走去。她不能带她回自己的宿舍,免得让这**妇脏了自己的地盘。
李林燕默默走着,不说话,她等着来客先说。果然,那个女孩子先说话了,她居然先进行了一下自我介绍:“我叫董萍,是理工大学大四的学生,蔡成钢……是我大学里的辅导员。”
李林燕淡淡地一声“哦”,表示知道了,心却像被十条章鱼缠住了,根本无法呼吸。她微微侧转了一下头,大吸了一口气,免得把自己憋死。居然和她预料中的一模一样,好歹也有点新意,好歹也有点让她出其不意的波折,可是没有,居然和她预想中的分毫不差,这种感觉简直让她觉得更加受辱。她成百上千次地在深夜里猜测着那个睡在他身边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直觉告诉她应该是个女学生,应该是他的学生。没有更多的理由,就是一种直觉,她甚至看死了他一定会和他的女学生有染。但是那些都不过是活在她脑子里的假想,再怎么绘声绘色也是假的,没有机会变成真的,现在,这个人从她的假想中跳了出来,并跳到了她面前,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这种逼真让她觉得恐惧而窒息,但她要撑住。
果然是他的学生,一个崇拜他的女生?多么雷同的情节,真让她感到彻骨的厌倦。这简直就是一种可怕的轮回。也或许他在她这里终究亏欠下了,所以必得找更年轻的女人来补偿自己。
这个自称叫董萍的女生还在继续说:“我来找你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我觉得应该和你谈一谈。”李林燕又是淡淡一声“哦”,表示“知道了,你继续”。董萍也不客气,继续:“我大三的时候,蔡成钢带上了我的班主任,也就是说,我们认识两年了。”李林燕心里已经快要炸了,但她强忍住不说话,听她往下说。董萍又说:“我开始和他好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我不知道他有妻子,不然我也不会和他开始,就是说,我从一开始就被他骗了。”
李林燕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之间她总算把她看清楚了,皮肤白净,五官疏淡、普通,一头没有修饰过的直发,看着也就是个大学里的普通女生,他居然和这样一个女生在一起?既是**,还要找这种普通到没有任何悬念的女人?真是浪费。忍不住让她在心里对他一阵鄙视,也就这点审美了。就这样一个普通得落到人堆里就捡不出来的女生,居然敢上门来找她?好像真正的奸妇是她李林燕而不是她自己。无耻。
然而董萍还在继续,大约也是为了早早说话好尽早解脱。她说:“我和他在一起已经两年了,嗯,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已经在一起同居很长时间了,他可能没有告诉过你吧。”李林燕的腿和嘴都开始哆嗦,这是什么世道了,现在的女学生已经变得这么可怕了吗?说起和一个男人同居的时候就像说起自己刚刚吃了什么。她当年再惊世骇俗也不过和旅美作家一夜,却为他守了整整十年。而眼前这女人呢,竟然无耻地告诉别人自己和男人怎么睡觉。她是不是接下来还要详细告诉她他们**的细节?她简直要心惊胆战了。
董萍不理会她的表情,事实上她也没有看她,直视敌人的目光是需要胆量的,她避重就轻。她看着别处说:“我今天来找你也是迫不得已。其实我一直在问他什么时候和我结婚,他一直含糊其词,一拖再拖,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他早已经结婚了。我质问过他,他也承认了,他说他不能和我结婚,因为他离不了婚,他说他老婆不会同意离婚的。可是你想,我和他在一起都两年了,我现在马上要毕业了,我得确定我去哪里找工作,只有我和他确定要结婚了,我才能在省城开始找工作。如果他不和我结婚,我怎么办?我和他在一起两年,出出进进,我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如果不能和他结婚,我以后怎么见人?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你说让我怎么办?”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山崖边,李林燕停住了,只是看着远处,半天才像从冰天雪地里爬出来一样说了一句:“你觉得你找我有意思吗?你要是想结婚就应该去找他,而不应该是来找我。”可眼前的女生也不是善茬儿,她说:“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是他不离婚,是你不离婚,只要你同意离婚,他就离婚。”
李林燕虚弱地冷笑着,浑身的血往回倒流,心脏像一台水泵似的哗哗把血全抽回去了,她手脚冰凉,却死死地撑着说:“这好办,把他叫来,我们三面对质,把话说清楚,只要他当着我的面和我说要离婚,我马上就离。”那女生不说话了,眼睛也看着远处。李林燕心里多少有些明白了,八成是蔡成钢死活不同意和她结婚,她急了,决定先从她这里下手,让她主动离开。两个女人一时都不说话,迎风站在崖边,衣袂翩翩的,像两个随时准备着要跳崖的人。那女生忽然又喃喃说了一遍:“他怎么能不和我结婚,我第一次就和他在一起了,你让我怎么办?”这句话简直让李林燕有一口啐到她脸上的冲动,你以为就你和男人有个第一次啊,你以为你和他第一次了就必须有回报啊,让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一个晚上,然后你整整等他十年,然后你名誉扫地,被人唾弃为“作家的摇篮”,如果这些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会觉得怎样?就你觉得你是真情,又有哪个女人第一次深陷爱情的时候不是真情?凭什么就你一个人该有回报该被疼惜,凭什么她李林燕就该受这么多年的苦?她不是人吗,她没有纯洁过、纯情过?她没有真正爱过一个男人吗?凭什么以为世界就是她一个人的,凭什么她就不该受一星半点委屈?
她连连冷笑着,忽然怒从心头起,积压了一年多的怨气忽然倾泻而出,她扭过头冷冷地对她说:“离婚?你想都不用想,我不会离婚的,不要以为这个世界是你的,不要以为你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你太小了,过几年你就明白了。你回吧,婚,我不会离的。”董萍也一声冷笑:“你觉得你这样有意思吗?如果我没记错,你比他大出整整十五岁吧,你这样霸占着别人的青春有意思吗?而且我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李林燕冷笑:“清白?睡都睡了还一口一个清白,连他有没有老婆都不搞清楚就睡到一起?不是清白吗?这么容易你就和他睡了啊。”
董萍毫不示弱:“我就是再怎么容易也不过和一个男人睡过。你呢,你很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情史,就前段时间,我们晚上**之后,他还详细地给我讲过你的情史,我都知道你和几个男人睡过觉,我还知道你有一个好听的外号,叫‘作家的摇篮’。”
董萍连夜走了。第二天一早,蔡成钢回来了。
他们两个人在窑洞里默默对峙着。李林燕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她看了他半天才悠悠说了一句:“听说你要离婚?”蔡成钢慌忙抬起头:“不离,我什么时候说要离婚了?我不离。”李林燕一笑:“你难道不知道昨天谁来找我了吗?你不想知道她对我都说了些什么吗?她说,只要我同意离婚,你就立马离婚,然后和她结婚,是这样吗?”蔡成钢往前连走两步,忙不迭地说:“不要听她胡说,没有的,我绝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承认,我确实和她……好过,是她先追我的,老去宿舍找我。我也是一个人住校……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和你离婚的话,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和她结婚,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说过,是她自己着急结婚了,老逼我,我们就吵翻了。我明告她我不会和她结婚的,她是丧心病狂了,不知去哪里打听到了你的工作单位就偷偷来找你了,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不可能和你离婚的,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不离开你,我怎么能离开你?”
李林燕冷笑:“哦,这么离不开我,却能在那边再找一个小姑娘一起住?”蔡成钢连连说:“是我不对,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受不起**,可是我心里真正爱的人是你啊,你对我来说是和其他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的,谁都无法和你比,你不仅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母亲、我的姐姐、我的老师,你不知道,我们之间是割不断的,我们之间是血肉相连的啊。”
李林燕脑子里忽然想起的一句话却是“再怎样血肉相连,也抵不过一具年轻的身体”。她毫不退让地逼视着他,更深地笑了:“是吗?这么血肉相连却能详细地给别的女人讲我的情史,讲我和几个男人睡过,还有,给她讲我的外号叫‘作家的摇篮’?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嘛。”蔡成钢的头猛地垂下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林燕忽然就弯下腰捂住胸口,泪如雨下:“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你是怎么上的大学,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就算我不过是个陌生人,你怎么能在别人面前这样说我,这样说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愉快?是不是这样说我才能讨好她?”
蔡成钢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他失声痛哭:“我已经后悔了,我真的很后悔,那是我一时……你原谅我一次吧,我真的后悔了。这个时代的道德底线太低了,外面的很多男人都这样,我也就控制不住自己,其实我一直都很内疚。她说是要和我结婚,其实也是为她自己打算,现在的大学生就业特别难,理工科的女生更不好找工作,她是想着和我结了婚就让我给她找工作,想留在校图书馆工作。她当时为什么对我投怀送抱,我后来才明白,其实也是想利用我。可我们是亲人啊,我不会和你离婚的,我绝不和你离婚,我娶你的时候就没打算再和你分开,你就是比我大二十岁我也不怕,你比我先老了我也不怕,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我们不要分开,没有人能取代你,没有人比你对我更重要,真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求你了,你相信我一次吧。”
李林燕汹涌却无声地流着泪,其实在前一天下午,在听到董萍说出“作家的摇篮”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已经死了,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们再不可能在一起了。他们,缘分已尽。现在她流这么多泪,却是因为她忽然悟了,其实不是谁害了她、骗了她,而是,她其实就是为一个时代而生的,她只能昙花一现,属于某一个时代和时代中的某一种特质。其实她早已经被这新鲜的时代远远抛下了。在这个世上,她其实是一个遗物。她的所有挣扎其实是多么荒唐,让人泪下。
蔡成钢抱着她的腿还在继续说:“眼看就要毕业了,她一直没找到工作,就老来逼我,让我帮她找工作,让我和她结婚,简直就是个疯子。她昨天深夜突然去找我,她像疯了一样哭着骂着,她问我到底离不离,我说不离。听见我这样说,她突然不哭了却说,不和她结婚也可以,我必须在一周之内给她三十万的青春损失费,不然的话,她就告到校领导那里去,说我玩弄女学生,让我在这个学校里臭名远扬,待不下去,让我滚蛋,她还要让我活得不得安生,我以后就别想好好过。你看看这是什么样的女人,多么可怕,当初是我看走了眼,是我错了,我真的很后悔,我怎么能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结婚?不过你放心,我会打发她走的,我会把她打发掉的,给我点时间,打发掉她我们就好好在一起。我把你接到省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我怎么可能和她结婚?我要是和你离婚再和她结婚,我会恨她一辈子,我会一辈子不得安生。”
李林燕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像块淬好的钢铁,她说:“哦?三十万?你怎么打发她?你去哪儿弄这三十万?”
蔡成钢不说话了,只是抱着她的腿,哀戚地哭着,真的像她的孩子一样。她忽然想起了十年前他到学校报到那天,穿着不合身的大人衣服改成的衣服、破了洞的球鞋,看什么都怯怯的目光,还有他父亲背上那箱沙棘罐头。她汹涌地流着泪,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头发,突然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你告诉我,我就要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蔡成钢又号啕大哭起来:“我真的不骗你,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就是我和多少个女人睡过,我最爱的人也是你,我就是卖肝卖肾也要把她打发掉,也不能和你分开啊。”
她苍茫地微笑着说了一句:“男人是不是都可以这样,把身体和心分开,就是和一百个女人睡觉了还可以冠冕堂皇地说,他心里其实就爱着一个女人?”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久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两个人很久都一动不动,像两座山峰似的。不知多久过去了,李林燕忽然推开了他,对他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还是快了结了好。这样吧,明天把她叫来,你们在方山住一晚,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我有办法的,我再帮你一次。”
蔡成钢火速回了省城,第二天果然和董萍一起来了方山县。看来这女生也是无计可施了,但凡有点机会,还是不想放弃。李林燕知道的,他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施了,不然他不会来求她。她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当时天色已经晚了,三个人在县城里找了家旅馆,开了两间房,李林燕和董萍住一间,她说要和她彻夜谈心,蔡成钢自己住一间。
三个人甚至在一起默默地吃了顿简单的晚饭,董萍一直等李林燕开口提钱的事,但李林燕一直没有说话。然后各回房间。两个女人歪在**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彼此无话。董萍显然沉不住气了,她起身洗漱,说她先睡了。临睡前,她戏谑地问李林燕:“听说你要和我谈心?怎么一晚上不见你说话?要和我谈什么?告诉你,别再枉费心机了,如果他不和我结婚、不给我找工作,那也简单,给我三十万块钱我就走人,一分都不能少,我就和你们再没关系,要是说婚也不结,钱也不想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亏你们也想得出来!”李林燕忽然很想对她说一句,你也配说你有过爱情?你要是真爱过一个人,回头就能问他讹三十万块钱?可是她微笑着,一句话都没有说。这种笑容她已经保持一晚上了,使她看起来文雅得不近人情。董萍胸有成竹地睡下了,头朝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李林燕一直歪在那里看电视,不脱衣服也不换姿势。她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着,直到深夜两点的时候,她轻轻地从**坐起来,关了电视。然后她看了一眼邻床的董萍,她好像确实睡熟了,呼吸均匀,连身都没翻一下。李林燕在壁灯下盘起腿默默地抽了一支烟,把烟头掐在烟灰缸里之后,她无声地站了起来,打开了放在床头的自己的包。
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柄新磨好的斧头,然后她一手提着斧头,无声地向另一张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