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易节,又是夏天。那是个夏天的晚上,于国琴像往常一样正准备回宿舍的时候,廖秋良忽然在背后叫住了她:“孩子,我们能再说几句话吗?”于国琴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他酒后的脸上有一种奇怪僵硬的肃穆,这让她有些不安,她站住了。廖秋良脸色苍白严肃,把两鬓褐色的老年斑衬得越发明显了。在暗红色的沙发背景下,他越发像尊塑像。
他们之间的时间突然卡住不走了,拥堵在了一起,堵成了既庞大又空虚的一团,她简直被堵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才终于对她说:“孩子,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对吗?”这话没什么不对劲,可是让她越发紧张了,她干着嘴唇点了点头。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要努力给她一个微笑,他说:“那我们就应该赤诚相见,就可以什么话都说,对不对?”于国琴听见自己喉咙里很响亮地咽了一声唾沫,咕咚一声,简直都能听见回音,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但听上去有些陌生,像是强安在她身上的,她说:“我本来就……什么话都和您说啊……”她觉得自己正试图虚弱地挣扎,她又一次嗅到危险了。
廖秋良站起来,离她更近了些,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像蛛网一样粘在了她的脸上,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站在那里用一种严肃得近乎奇怪的语调说:“那我们就做这个世界上最赤诚相见的朋友,我们不做一丝一毫的掩饰,好不好?”于国琴又后退几步,挣扎着说了一句:“可是,我没有掩饰什么啊,我早说过我是把您当亲人的——”廖秋良把她的话打断了:“那我们今晚就好好地说说心里话好不好?”于国琴觉得自己已经站到悬崖边上了,她整个人都快被凌空提起来了。转而她又告诉自己,怕什么,他一个……老头子了,他是她的祖父,还能把她怎样。想着想着,她便回头看着他,正好和他的目光接上了,这目光似曾相识。她一哆嗦。
就是这个时候,她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廖秋良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孩子,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人类的身体的?”她干涩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他说:“孩子,你把衣服都脱掉,好吗?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好吗?”刚才那种若有若无的恐惧忽然就牢牢坐实了,就挂在她鼻子前,她伸手就可以摸到。她悚然地睁大了眼睛,那无辜惊恐的表情就像在问他:“我是不是听错了?”可是他毫不留情地又补充了一句:“孩子,把你的衣服脱掉,好吗?你不穿衣服站到我面前,好吗?我们好好说说话。”这话让于国琴又是大骇,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却已经贴到墙上了,她无处可去了。可是他的声音已经逼了过来:“孩子,我想和你面对面的,什么都不遮掩的,好好说说话。我是不会做什么的,因为我敬重你,我敬重你的自尊,也敬重你的身体。你知道男人对女人最深的尊敬是什么吗?就是对她身体的崇拜。”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投进井里的石头一样砸进她身体里,激起了轰轰的回声。但是因为已经见底了,她突然就不那么惊慌了,她身体里那些农民和妓女的血液再次苏醒,支援着她。她站在那里冷静地把他刚才那些话过滤了一下,剥去他话里面的所有修饰赘语、所有的定语、所有形式上的内容,最后剩下的**裸的一句话其实就是,她要在他面前把衣服脱光给他看。
她干枯地站着,这句话像一株在阳光下暴晒的光秃秃的树干一样蛮横地立在她眼前,她无路可去,静静地与它对视着。她知道,他对她所有的慈悲和怜悯都是真的,他对她所有的好也是真的,或许,他对她还有一点点喜欢吧。可是这一切都遮不住最底下的这点最锋利的东西,那就是,他要她脱掉所有的衣服。他,一个像祖父一样的男人要她在他面前脱光衣服?她怎么忽然觉得这难道不是**?他为什么要提这样的要求?莫不是因为他觉得她的母亲就是拉偏套的,而她就睡在她母亲的身边,那自然是对这些事早已是了然于心的,是根本不会觉得羞耻的,他是不是觉得在她眼中,脱脱衣服也不过像吃饭一样,是个小意思?
她想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她也不想明白。
她无助地站着,突然就回想起了这近两年的时光,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再怎么自以为卖力,能为他做的终究是太有限了,而她在他这里一次次吃饭,一次次地接住他塞给她的钱,一次次肆无忌惮地享受他送给她的食物、温暖和关心,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诚惶诚恐,她开始习惯成自然了。或者说,她积恶成癖,不仅安之若素,还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她过度地享受着这种温暖,其实已经有些竭泽而渔了,只是她自己不知道,或者是不愿去面对,于是这种温暖最后也就成了无水之池了。
原来,她其实早已经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的,所以她才拼命地去忽略他的性别,一再暗示自己,他是个老男人,老男人就不是男人了,他只是个祖父一样的老人。时间长了,她习惯了,甚至已经有恃无恐了。她甚至掩耳盗铃地想,她经常去陪他,这对孤单的他来说已经算一种慰藉了吧。
可是,不够。这远远不够。这怎么能够?
她突然又想到,也许他们之间本来就已经到头了,只是还没来得及祸起萧墙被迫造成他们之间的分离。而她所期待的那种和平结束显然也是自欺欺人。她又想起了他一次又一次塞到她手里的那些钱、打到她卡里的那些钱、那些被她藏在被窝里的食物,她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他的资助,它们滋润了她贫瘠干枯、没有尊严的大学生活,这一切都不是海市蜃楼,是铁一样烙在她身上的,她就是烧成灰也赖不掉的。
站在那里,她绝望地想,这一天终究是到了,到了该回报他的时候了。终究是躲不过这一天的。那么,她就当着他的面一件一件把衣服脱掉?在祖父面前脱光衣服?她怎么就觉得如此害怕又如此恶心呢?脱光之后呢?他让她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恐惧。
可是她能把钱都还他吗?她能大义凛然地把饭卡里的那些钱都扔到他脸上吗?大学还有两年,她不能。那就脱吧,脱掉也好,就当还债了,每脱一件,她就是在把他对她的所有恩情杀死一寸,到最后她所有的衣服都脱光的时候,她也就把他的所有恩情都杀死了。她就不再欠他了,倒是可以心无愧疚了。
脱吧,她那做农民的不识字的父母告诉她的最基本的道理就是,欠下别人的终究是要还的,没有谁能赖掉。何况是欠了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对她的全部要求就是这一点了。她又看到了他洗得发白的衬衣领口,看到了他干枯花白的头发,还有他此时像小孩子一样可怜的目光。她一向争强好胜,在这一刻却忽然体会到了一种类似于基督徒的忍让和宽容。一瞬间,她对他竟有了一种很深的慈悲和怜悯,她成了站在他面前的圣母。她想,成全他吧。
像解剖尸体一样,她开始动手了。以前从不曾在一个男人面前,哪怕是一个老男人面前脱过衣服,所以她觉得手生,关节处像是锈了一样不能灵活自如。可是,她要还债。夏天的衣服哪经得起脱,外面一件裙子就是再怎么难脱也不能脱上半个一个小时,裙子窸窸窣窣地像蝉蜕一样自己脱落到地上了。裙子没了,里面的内衣**露出来了,遮都遮不住。在那一瞬间,她羞愧,她难受,她无地自容,但是她居然没有忘记去看一眼自己今天穿的是哪一条**,她只有两条**,其中一条已经破洞了,如果是那条已经破了洞的,着实不够体面,无论被谁看着了,就是被祖父看到了,也都不够体面吧。
可是,他从未有过地残忍,他不制止她,看来他真的是要她一直脱光才肯罢休的。该脱内衣了,她明显觉得难度加大,可是既然已经脱了一层,手就没那么生了,看来,做什么都是熟能生巧的。她不想在这里再拖延时间了,眼看着他们都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要加快离开这里的速度,她咬咬牙,把胸罩摘掉了,她都不忍心朝自己的身体看上一眼,就像做手术做到一半却没有麻药一样,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痛加快速度,快快结束,也许还能少受一点疼痛。只剩下一条**了,她像站在河边过不了河一样,犹豫了一下,又咬咬牙,狠狠心,一鼓作气,弯下腰愣是把**也脱掉了。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无地自容,只是,她忽然眼睛湿润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冷笑着,看看吧,真是妓女的女儿,连脱衣服都这么无师自通,真是无耻啊。
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了,她**裸地站在灯光下,不说话也不动。没有了任何衣服遮掩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坚硬如铁,变得刀枪不入,她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任是什么都伤不了她了。她真正无所畏惧了。她突然抬起头,像借了别人的魂魄一般,用妓女似的眼神,近于挑衅地看着他,她已经把他对她的所有恩情都杀死了,他还能把她怎样?难道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要强奸她不成?她的身体无耻地晃在他眼前,可是她分明地感觉到她的魂魄已经不在她身体里了,它不愿受难,已经化成了一道青烟往上飞去,飞到高处了却还不忘回过头看着地上她那正在受难的肉身。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吕梁山上特有的那些文明。她是一个大山里的走失者,她回不去了,可是现在,就在此刻,她情愿回到吕梁山,情愿去做一个受人尊重的拉偏套的女人。
廖秋良还是站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他像枚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这时候她突然发现他原来已经这么老了,真的是一个老人了,她甚至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老年斑和落在肩头的头皮屑。就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里,他像是又踩着四季走了几回,又老去了几个春秋,他站在那里前所未有地衰老和虚弱。就是这样一个老人两年来一直供养着她,毫无保留地对她好,努力去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她突然又心软了,便收回了目光,却在心里更坚硬地告诉自己,让他看去,让他看去啊,看他还想怎样。
其实,还有让她更恐惧的,那就是,他还要做什么,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这时候他忽然伸出手,把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了。于国琴不敢看他满是褶子的衰老的身体,连忙低下头去,她的泪几乎下来了。这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像是从冰天雪地里好不容易回暖一样,终于开口了。他颤颤巍巍地,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衰弱地对她说:“孩子……你的身体这么年轻这么美……而我却这么衰老丑陋,可是,你能平等地看着我吗?你知道吗,这并不可耻。大约是因为我真的老了,我渐渐开始明白,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所以,我们要敬重那些拉偏套的女人,敬重你的母亲。所有的妓女和妖女其实都是佛的化身。”
她浑身颤抖着,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只觉得恍惚之间似乎这两具肉身真的要冉冉消失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就是这一句话忽然再次把她的肉身拉了回来。他居然谢谢她,因为她脱光了衣服所以要谢谢她?她心里又是冷笑又是悲怆,忍住了,居然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难道他让她脱光衣服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她更愿意理解成,他绕着弯子不过就是要看看她的**。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又复原成一个务实的农民了,他始终藏在她的身体里,只是偶尔出来现一下形。
他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却没有向她走近一步,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她很想残忍地问他一句“看够了吗”。他不动,她也不动,就那么大无畏地展览自己。最后还是他先说话了,他依然没有动,却终于低低地、衰弱地对她说了一句:“孩子,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吗?快穿上吧,小心着凉了。”她松了口气,他终于下了赦令,她开始拿起地上的衣服,开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每穿一件衣服她就觉得自己方才的坚硬往下掉一点,鱼鳞似的落了一地。当衣服穿全了,她的盔甲也卸掉了,她整个人彻底地软下去了。她一分钟都不想再逗留了,脑子里反复想的一句话就是“该走了,走吧”。
她像刚打完一场仗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疲惫至极地向门口走去。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听到身后这光着上身的老人的声音追了上来:“孩子,你下次再来啊,你一定要来啊,我给你做饭吃。”这句话几乎又让她落泪,往事霍地汹涌而来,几乎要把她淹没。但是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别三秋的感觉,他突然就远去了,萧索了。他也是清晰地知道她不会再来了才这样徒劳凄怆地挽留她吧。
她在从家属楼回宿舍的那段路上木木地走了很久,她自己都奇怪,就那么一段路,怎么能走了那么久还走不完?路过校园里的小花园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拐了进去。她横冲直撞地走到了花园里的人工湖边,也不顾惊着了花园里正亲热的几对鸳鸯。远处的灯光照在了湖面上,柳树和夹竹桃的影子黑黢黢地落在水里,像水底浮出来的水妖。她低着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那张脸,其实她根本看不清的,湖面上只漂着她一个朦胧涣散的影子,可是她还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像照镜子似的。
虽然刚才走了一路,但其实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往这湖边一站,像是麻药的力量过去了,她豁然就苏醒了,这一醒不要紧,她开始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醒过来的羞耻像鞭子一样狠狠抽着她,她恶狠狠地盯着水里的自己。就是这个人,居然毫无羞耻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那么驾轻就熟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不留,居然脱光了给男人看,而且脱得那么熟练。她为什么要脱光了给他看?他让她脱她就脱吗?她就真那么下贱吗?她根本不想明白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对她来说根本是奢侈品。可是,她怎么可能不脱?她一次又一次厚颜无耻地收下他所谓的资助,既然收了他的钱,她又有什么理由不脱?虽然只是脱一脱,不痛不痒,也没有人碰她,可是,这终究和卖有什么区别?吕梁山上有一句民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娃娃会打洞”,不错,果真是妓女的女儿。
她看着水中的自己简直嫌恶到了极点,她恨不得跳下去杀了她,剁了她,碎尸了方才解气。她恨不得脚下的这块泥土忽然塌陷下去,突然让她掉进湖里淹死。为什么不死了拉倒,又没有人会拦着她?她跳着脚跺着地,她愤怒地责问自己:“为什么不跳?为什么不跳?湖面上又没盖盖子?”
最后,她没有投湖,而是转身扑向了岸边的一棵大柳树,她像遇见了什么亲人一样一把抱住了它,泪如雨下。是的,她不想死,她不会死的,这么多年里她活得比一只蟑螂还顽强,为了一点钱她可以在一个男人面前把衣服脱光,她怎么可能去死?没有谁是心甘情愿想去死的。还是活着好啊,即使再卑微再下贱地活着,也终究是活着好啊。她的母亲在大山里拉了一辈子偏套,一辈子没有下过山,没有坐过汽车,更不用说火车、飞机,她像一匹骡子一样辛辛苦苦、毫无怨言地拉偏套,到最后老了,皮肤皱了,**下垂了,没有男人要她了,再也拉不动偏套了她才能歇下来,就是这样也要活着。就是再艰苦再穷的日子里,她都没有把一个习惯丢掉,那就是每天早晨往脸上抹一层廉价的雪花膏。那种雪花膏在城市里已经绝迹,但在深山的小卖部里还能找到。于国琴小时候端起碗吃饭的时候,时常在饭碗里闻到这种雪花膏的香味,所有的土豆、莜面都带着这种香味。她对它太熟悉了,这种廉价的香味像块护身符一样跟着她,在她身上一戴多年,都能融进她的骨头里。
她的父亲一辈子只知道种地,唯一一次下山就是陪她去大学报到。对他来说,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能抽上一支烟,他一辈子只抽一种叫大鸡的香烟,一块钱一包。没钱的时候他曾经从家里的鸡窝里偷出鸡蛋,拿到供销社去换香烟,一个鸡蛋十支香烟,被母亲发现了,被追得满村跑。上大学后,她偶尔偷偷买给他一包稍微好点的烟,他会一直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一直到过年的时候,家里来了拜年的客人,他才舍得拆开,给客人抽,自己舍不得抽一支,再回头去抽自己的大鸡。当年他结婚的时候做了一件当年时兴的中山装,在后来的四十年里他就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一件衣服他从二十岁穿到了六十岁,她无论何时回到家里看到他穿的都是这件衣服。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正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远远地站在时代的车轮之外,被整个时代远远抛下,然后他就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小角落里一天天地活着,一直到死的那天。
她的妹妹为了活着,十八岁就嫁人了,结果婚后两年丈夫就摔下山,成了瘫子。又是为了活着,她自己学会了修鞋,每天推着修鞋的小推车步行十里路到镇上去修鞋,晚上再步行十里路回到家里。于国琴见过她的手,她二十岁的妹妹长着一双八十岁老人才有的手,没有一片指甲是完好的,每片指甲都是千疮百孔,指甲缝里塞满了厚厚的污垢。
她的哥哥好吃懒做,有一点钱就想赌博,她的嫂子为了活着,跟着一群男人下山给人家盖房子。在烈日下她穿着一件小背心烧石灰,担着两铁皮桶石灰上房顶。山里女人不习惯戴胸罩,她光着肩膀晃着两只**,**被孩子吸变形了,垂在胸前晃来晃去地碍事,她恨不得把它们甩到背上去。此外,她还要给工地上的男人做饭,为了挣更多的钱,她还要身兼跟工地上外地来的男人睡觉的工作,因为男人多,一晚上得和这个睡完再和那个睡,最多的时候一晚上要和四个男人睡觉。然后她去供三个孩子上学、吃饭、长大。
她们就这样,忍辱负重地,死皮赖脸地活着。她为什么不活着?她要活着,她一定要活着,她要活得比谁都坚不可摧,要活给所有的人看。终于,像赦免了一个死里逃生的犯人一样,她赦免了自己。欠人的账今晚也算还了,她该轻松该高兴的。可是,她为什么还是哭成这样?
她抱着那棵柳树哭了很久很久,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就像她今晚忽然死去了一个亲人——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似的。她在哭声中埋葬他,再用泪水送他走。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亲人,事实上,他已经是她的亲人了。她不可能不想起他每次为她做的菜;不能不想起他高兴地看着她吃饭;他买给她喜欢吃的东西,让她带回宿舍钻在被窝里慢慢偷吃;他每次给她钱时脸上的诚惶诚恐,唯恐她不收下,她一旦收下钱,他便高兴得像个孩子,使劲搓着两只长满老年斑的手;他一次次对她说“孩子,去买件衣服”“孩子,去买点自己爱吃的东西”“孩子,你父母都还好吧”。“孩子”,他一次一次地这样叫她,就像她真的是他的孩子。他是真正心疼她的那个人啊,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对她这么好了。难道她愿意离开他吗?她久久地在黑暗中哭着,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啊。可是,最后他为什么一定要看她脱光衣服的身体呢?他这个举动就强行把她变成了一个卖**的妓女,就像她母亲一样的妓女。他的这个举动其实是把她们母女两代人身上遮羞的衣服都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