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呆坐了不知多久,最后是她先站了起来,起身开灯,低头收拾碗筷。然后她照例洗了碗,收拾了房间,尽职尽责的样子。借着这个时间她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廖秋良正坐在沙发上吃药,她便上去问:“廖老师,您怎么了?生病了吗?”廖秋良抹抹嘴:“没事,我心脏不太好,不是什么大事。”于国琴说:“还是身体要紧,要不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吧。”廖秋良摆摆手,说:“孩子,没事的,死生之间自有机缘,不能强求。”说完,他就起身把那瓶药放回了写字台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于国琴见他没事便不再坚持。
这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多数窗户都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像浸入了无边的大海。海风把一种潮湿的寂寞和巨大的安详送进了这扇窗户,屋子里的两个人顿时都有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正乘着一艘小船漂在海面上。在这个晚上,在这艘船上,他们两个忽然都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孤单。于国琴又一次看看表,说:“廖老师,我得走了,下周再来。”说着她准备出门。
就在这个时候廖秋良忽然站起来说了一句:“好孩子,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听见这话的一瞬间,于国琴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紧张,但她还是努力平静地说:“您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廖秋良不再说话了,站起来有些踉跄着找到了他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什么东西,然后走到于国琴跟前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了她面前。他说:“孩子,你答应我,一定要收下。”递到她面前的是一卷钱。她一愣,没有动。廖秋良也不动,那只手像树根一样牢牢地盘在她面前。他说:“你来帮我做家务,这是你该得的,不要多想,拿起来,给自己买件衣服,天冷了,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孩子,你真不容易。”
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像是被那卷钱催眠了一样,呆滞,一动不动,但是很突然的,她像是身上有什么开关被碰着了一样一下就跳了起来,跳到了一边。她后退两步躲避着那卷钱,唯恐它长出脚追上她一样,她恐惧地、愤怒地跺着脚,手上的书包也跟着她一跳一跳的。由于用的力气太大了,连说话的时候都唾沫四溅,她一边跺脚一边尖叫着说:“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钱?把我当什么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突然把“您”改成了“你”。
廖秋良连同他的那只手却已经生了根,牢牢地长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有那卷钱硕大无比地向她压了过来。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其实是空的,像悬在半空中一样,只有空气在里面流来流去却全无意识。只有她的嘴还在最本能地挣扎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廖秋良忽然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宽容地笑了,他力大无穷地把钱塞进了她手里,他说:“我老了,钱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少用了,孩子,你多不容易啊,让自己强大一点,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对我女儿说,孤独是一种强大,对你我却要说,其实无耻也是一种强大。”
这句话突然就让她没有了还手之力,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自己原来竟是这么委屈,只是以前她不知道而已。她的泪哗哗就下来了。最后,哭也哭完了,钱终究还是收下了。这钱装在身上当然还是让她觉得羞耻和心虚,可是有更多的东西压在了这羞耻和心虚的上面,她想,是她那穷人的血液使她不得不收下了这一卷钱,是她的血液收下了这卷钱。推拉终于结束了,两个人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颓败地、萧索地面对面站着,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于国琴带着这卷钱逃了出来。她在夜色中一路狂奔回宿舍,进了宿舍楼,她站在寂静无人的走廊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就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掏出了那卷钱,抖着手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一千。她第一次捏着这么一大笔数目的钱。她呆呆地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楼道里的灯光从她头上斜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然后她拖着影子,艰难地揉搓着那卷钱,无声地装进了口袋。
下一次再见到廖秋良的时候她战战兢兢的,许久不敢看廖秋良的眼睛,她不能不胆怯,因为她明白,这世上绝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害怕,这个开头已经让她隐隐嗅到危险了,只是她情愿绕开。凡事有了开头就是播下了种子,只要有一点阳光和水分,哪怕就一点,这种子就会破土而出。一切生物求生的本能都强大到无坚不摧,无孔不入,就算是一道缝隙的尽头只有一点阳光,它也会沿着这缝隙爬行生长。
因为愧疚,打这以后于国琴像尽义务一样每个周五下午去一趟廖秋良家,风雨无阻,偶尔廖秋良留她晚一会儿走她便觉得心惊胆战,好在廖秋良从没有对她提出什么要求。时间久了,两个人都不再觉得生分,她去他家的时候也渐渐多了些亲切,不再是应付差事,竟有些回自己家的意味了。只是,她还是时不时会暗暗紧张,这紧张是因为她得提防着他哪天又突然塞钱给她。每月勤工俭学的一百块钱是学校发给她的,廖秋良没有理由再给她钱。不过她安慰自己,廖秋良塞给她钱除了因为他觉得她可怜,大约还因为她能陪他说话,能陪他度过周末的几个小时。
不过,她愿意来他这里还因为每次她来到他家里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是真心诚意地喜悦。从小到大,因为自处卑微,她几乎像条狗一样是闻着别人的气味长大的,一个人身上稍微散发出点什么气味,她便立刻闻到了。他对她到来的这种喜悦让她觉得放松和安全,让她觉得这确实是她该来的地方。
有时候在她临走前,廖秋良会忽然从柜子里拿出些零食糕点递给她说:“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拿回去慢慢吃,小孩子嘛,都喜欢吃零食的。”于国琴接住了,一边心安理得着,一边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还是隐隐硌得慌。
提着一堆吃的在黑暗中向宿舍楼走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是空的,好像什么都没去想,可是,她必须承认,自己还是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一个人要对她这么好。她必须为他做点什么才能心安吧,可是,她能为他做什么?她心里不安是因为她明白,她做的是远远不够的。
他一直都叫她“孩子”,他总是说“孩子,多吃点,小孩子要多吃点才好”。或者他会说:“你看你需要什么就从我这里拿走,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因为你是小孩子嘛。”他好像蓄意要无限制地纵容她,宠她,好像她真的是个很小的孩子。后来又有几次他塞给她钱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你就是个小孩子,还在上学,还没有挣钱,干什么都需要用钱,小孩子家就不要多说话了。”每次她都是像进行仪式一样,先愤怒、恐惧地挣扎一番,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
然而更让她惊恐的是,她发现,收下这些钱的时候自己分明是一次比一次心安理得了。就像看杀人一样,第一次看的时候心惊肉跳,吓得要死,第二次、第三次……再看的时候就渐渐麻木了,看见再红再新鲜的血也刺激不着了——反正又不是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
她像是越来越清晰地看清楚了自己身体里一个晦暗可耻的部分,那是她吗?可是,那不是她又是谁呢?她只觉得恐惧,不敢朝自己多看。
但她喜欢廖秋良叫她“孩子”,当他这样叫她的时候,她就会觉得他真的是一个慈祥的老人,而她真的还是一个孩子。然后她慢慢发现,她在他面前居然真的越来越天真了。她会配合着他的慈祥让自己的年龄折回去,从头天真起来。他虽然是一个男人,但已经是一个老去的男人,老得只剩下慈祥了就不算男人了,而是无性别的,单单就是一个老人。这样想的时候她便觉得他这里终究是安全可靠的,她把他这里当成了一处巢穴,让她觉得温暖的巢穴,她可以随时投奔他。她觉得她在廖秋良的话里真的无限小下去了,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还是个小孩子。在她被包裹到他话里的那一瞬间,她会觉得自己无辜而柔弱,觉得自己确实是该被怜悯、宠爱的。
但是这些感觉再浓烈也盖不住最下面那点羞耻感,就像是最下面的水果一旦腐烂了,这味道就怎么也遮不住了,在空气里总能闻到。尤其是一天晚上,两个人坐着聊天时,廖秋良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是怎么看待人类的肉身的。他说得很严肃,像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但她没有答话,假装没听见,很快,便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下次再见时,廖秋良不再提这个话题,他们又风平浪静了。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廖秋良每个月打到她饭卡里的三百块钱从未间断过,都是在月初就准时打进去。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廖秋良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每个月的三百块钱,就像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一样。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她基本可以肯定,自己是遇到了好人。她安慰自己,这是自己的运气。时间长了,她对廖秋良这里也真的生出了些依恋,觉得他真的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几天不见她就会想念这个老人,就会想着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不管怎样,她在心底仍固执地称他为老人,固执地要把他的性别抹去。她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并不真正感到安全。
在他面前她越来越放松,一进他的家门就像把自己装进了蒸汽室,可以舒展开四肢、舒展开身体、舒展开语言,她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变得身心舒泰、恣意任性。她在他这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受气了就和他说,她看谁不顺眼就和他发牢骚,她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他简直是一本百科全书。他们融洽地站在厨房里,她一边帮他剥葱一边惊叹:“您怎么什么都知道?”他边切菜边微笑着说:“人老了就这样。”哦,他在给她一种暗示,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因为他老了。甚至后来有几次,在聊天时他又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拉偏套的女人身上引,她心里虽然不快却还是原谅了他。
她从小就没有被人疼爱过,从小就得在五个兄妹中间抢东西吃,动作稍慢点就抢不到。兄妹中她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最小的,什么也轮不到她,反正就是没资格被人疼爱。在廖秋良这里,她忽然得到了一种被人疼爱的假设。虽然心里也明白自己终究是在舞台上客串一个角色,总有卸妆的时候,却无奈像上了瘾一样,渐渐有些欲罢不能了,总想着在这里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像冬天里贪恋着烤火一样。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就像童话中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冰天雪地里老想着在他这里蹭点温暖蹭点光亮,一根火柴一根火柴地蹭,那是多么微弱的光亮啊。她心中难免心酸,但一想到他也是需要她的便也释然了。
她更愿意理解成他们是各取所需。因为于国琴看出他其实比自己要孤单。
有时候她去他家晚了一点,他便什么都不做地在沙发上专门等她。他坐在沙发上,看上去忽然变得很瘦、很小、很干,像枚风干的标本一样挂在那里。因为焦急,他满头的白发也不再纹丝不乱了,忽然像抽去了筋骨散了架一样,她发现那些白发一旦乱了,真像满地的枯枝败叶啊,萧索、寒凉,似乎踩上去都能嘎吱作响。她便想,他真的已经是个老人了啊,剥去一切虚假的表象,他就是一个孤单可怜的老人。这就是他为什么会相中她吧,她也是个孤单的人,在人群中无依无靠,他才会一眼找到她吧。她想,怜悯她这种一无所有的人大约是很容易让人有成就感的,因为随便给她点什么她都会感激涕零。
每次她进门的时候,他永远是把白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着干净的衬衣在等她,她甚至能闻到他脖领子中间散发出的淡淡的香皂味。他每次都是在精心等她,在看似随意的背后,她嗅到了,他其实每次都在隆重地等她,仿佛她是他这里唯一的贵客。在嗅到这缕真相的瞬间,她有些惶恐,有些感动,还有些得意。她知道自己会更心安理得了,同时她也知道,她更依恋他了。
她觉得她对廖秋良的依恋就是最简单、最原始的动物性的依恋,因为他愿意对她好。同时,她渐渐地感觉到,她对他有了一种奇异的心疼。特别是每次见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地等她的时候,她都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就像一个母亲心疼自己的儿子。所以每次去他家,她都觉得分明是一个荒漠里的人去看望另一个荒漠里的人去了。每次她都拼了命似的干活儿,恨不得把一切都替他做好了。
这种格局平静安全地持续了一年多,多数时间里他看上去慈祥而虚弱,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她觉得他简直像她的祖父,她心里更愿意把他当成自己的祖父来看。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她甚至会安慰自己,他一定是上辈子和她失散的亲人,这辈子来找她了。他们就是亲人。她分明可以感觉到,他们两个人之间,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渐渐长出了血肉联系。这种血液里的感觉成了她那些羞耻感的强敌,它弱化了她那些羞耻感,于是它们在她心里便面目模糊起来,甚至渐渐消散了。
在他面前她越来越感到轻松了。见他毛衣的袖口磨破了,她便省下钱给他买了一件毛衣。买毛衣的时候,她觉得就是在给自己的祖父买衣服,没有什么不妥。她真心希望他穿得暖和点、体面点。他试穿那件毛衣的时候,她不敢细看他的表情,找借口躲进厨房里去了。等她出来时,他已经穿着新毛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她看了。她戴着围裙,用毛巾擦着湿手,像母亲一样微笑地赞赏地看着他,鼓励他穿上了新衣服。此时的他真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啊。
她努力笑着,眼睛却潮湿起来了。有时候她还会想,等到再过两年她毕业了,离开这里了,他一个人怎么办?她相信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就像她已经习惯了他一样。可是,她不可能把他带走,他也不可能把她留下。他们终究是要再次失散的。想着这些时她还是会疼痛,她暗暗希望那天来得慢一点。她甚至想过,他要是哪天突然死了,她就安葬了他再走,这样她还能走得放心一点吧。当然这话是万万不能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