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之野(1 / 1)

花未眠 川端康成 1261 字 2个月前

“心”字写得很大,下面的歌散为五行。第五行是“纵有十思难违”最后一个字母,占整个一行。款识分写于和歌两侧,右面是“赠紫之纯藏主”,左面是“四条唯阿弥陀佛书之”。钤印两方,右为“一休”,左为“国影”。据田山方南先生解释(载《古美术》二十号,昭和四十二年十二月发行),“四条”似乎指游行寺派时宗的四条道场金莲寺,一休受该寺一个叫唯阿弥陀佛的人之托而书就。如果“唯阿弥陀佛”是人名,那么就是一遍上人流派的念佛僧本人的名字,一休不拘泥于自己的禅宗,写下了这首称扬对方念佛思想的和歌。

以前我看到“心字和歌”的挂幅时,为“心”这个大字的沉静高远所吸引,因为我当时也忝列杂志《心》的同人,但对于“西方净土、极乐往生、一心念佛”的和歌并不注意。然而,十月二十八日再次看到这个挂幅的一瞬间,这首歌的意思便了然于心了。

向西走,

向西走,

只要一心不乱,纵有十思难违。

这是念佛歌,同时又是禅歌,意思是“只要内心方正无邪,不论有何想法皆不会违扰道义”。就是说,本根坚实融通,任其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都不为过。本性不移,他皆可狂!只求圆融无碍,根深蒂固!

我一旦开悟,就被这首“心字和歌”猝然攫住了。于是,我感到了昨天自己的一种不自由。昨天在银座画廊有幸提前看到了准备展出的绘画,无论是马奈画的女人像,还是日本人喜欢的莫奈笔下的风景,还有德拉克洛瓦的侧面妇女像的宝石般的小点儿,都使我精神振奋不已。老板还把马奈在画稿纸正反两面所描绘的墨线图借给我,说“带回家慢慢欣赏吧”。我拿着画路过一家熟悉的洋货店,经理说有一件大衣叫我务必试穿一下,披上一看,尺寸正合身。面黑内红,我自然对红色的里子犹豫起来。店里人撺掇说,这可是伊丽莎白女王和女王的母后御用商店制作的,是英国王室风格的式样,里面的胭脂红也是王室的高雅之色,对于过了“还历(113)”将近十年的我,红色里子最为难得。对此,我这个有些轻佻和浮华的人动心了,可是同行的妻子皱着眉制止了我。朋友的女儿也很感兴趣,极力怂恿,结果,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害怕朋友看到我被诺贝尔文学奖冲昏了头脑。假如没有这个奖,我很可能买下这件吊着美丽的胭脂红里子的大衣。能够随意解说一休“心”字之歌的我,却囿于这个奖项,未能毅然买下这件红里子大衣,昨天的自己真是太可鄙了。“十思难违”的自由,不能因获个什么奖而丢弃啊!

我说过,如果能拿到这个奖,最好是在我死的前一年。我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因为我想到会遇上这类事情(当然,我不敢保证今年不是我死的前一年)。不用说,作家应该是个无赖子、流浪汉,荣誉和地位都是障碍。太多的不遇使得艺术家的意志薄弱,不耐劳苦,说不定就连才能也会萎缩,但反过来,声誉也很容易变为才能衰亡的根本。受命运支配的我一直难于和命运抗衡,今后还会受到它的关顾。我的故乡茨木市,这回发布名誉市民令,想把我推为第一号。市长和市议会的人日前到我镰仓家里来告诉我这件事情。当今时兴的文学碑,听说在我毕业的高中(当时是初中)学校和我的村庄故家前面也要建立起来。辞退已经很困难,很麻烦。我跟他们说,既然是个小说家,肯定会有“不光彩”的言行,肯定敢于写下一些离经叛道的作品。没有这些,小说家就会死灭。所以总有一天,人们会觉得还是取消“名誉市民”的称号为好,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我反复强调这一点,市里的人们就是不同意。中奖是当年一年中的事,因为是文学奖,能够理解作家的无德行为,而“名誉市民”是持续一生的资格,心理上的压力更大。我希望能摆脱一切“名誉”,给我自由。

本来,我一到外国,就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可是,这种自由似乎也早已失掉了。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天,傍晚,我在六本木下车,被五六个外国人抓住,又是握手,又是祝贺,嘴里咕咕呶呶叫着“川,川”。我以为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大使馆官员,听着听着,才知道他们是多米尼加共和国大使馆的官员及其夫人们。我说要到多米尼加大使馆办事,他们这才放开紧紧握着的手。今天早晨,在饭店的药铺里,碰到瑞典大使的儿媳妇,跟她在一起的老妇人有一册英译本,我给她签了名。这位大使的儿媳妇是新闻记者,到镰仓家里来过两三趟,所以很熟悉。今早她特地给我引见了她的两个可爱的孩子,一男一女,似乎都在上幼儿园,他们高兴地同我握了手。从这个月十二日起,我到京都玩了一周,兼办一些光悦会的事情。那时候,参加世界博览会的各国首席代表都住在“都饭店”,马耳他总理给我介绍一位很稀奇的读者,说他把我的书的译本全都买下来读完了。我还以为他是法国代表,一看名片,方知是葡萄牙代表。听说发布我得奖消息的第二天,大仓饭店的书店里还剩下一些塔托尔(114)版的我的书的译本,售完之后,当天又有二百多外国人跑来买书。各国报社得到书之后,根本来不及找人阅读,西班牙报纸干脆把我的大幅头像登了上去。

秋之野上铃声响,不见行人在何方。

寂寥而悲凉的句子!较之写下这首戏作那天夜里的思绪,诺贝尔文学奖给予我的还要更深一层。接受外国人祝贺,为他们签名,没完没了,弄得我战战兢兢。接着“野上铃声”的戏作又写了下面的一首戏作:

夕阳辉耀野原阔,钟漏远闻秋已深。

这里的“野”和“钟”也一起读作no-beru。但是,“铃声行人”这首巡礼的俳句,写的是我少年时代故乡的景色。其中,也包含着我的一种愿望:我的日本风格的作品也像这秋野巡礼的铃声。看不到巡礼者的身影没关系。巡礼的铃声是哀伤的,寂寥的。那些踏上巡礼之途的人的心底里,不知道栖息着什么妖魔鬼怪呢!日本的秋天,原野上晚霞辉映,远钟传响,声声渗入人的心胸,长存不息,自己的作品也该是这样的啊!我把这种心愿纳入这首戏作俳句之中了。我自身也许早就变成深秋的晚霞了。

先头一羽穿云至,漠漠秋空群鹤翔。

写下前一首俳句两三天后,听到电视新闻里报道,鹤群由北国来到日本的时候,先有一只鹤最早飞来。我要是能从北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么,可以得到这项奖赏的作家,日本自然还有好几位。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了。就是这么一首奇怪的俳句。——同一休“心字和歌”一道儿,日莲写给四条金吾女官的信,也被我借来,带回了旅馆……

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