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多家周刊杂志几乎同时刊载有马稻子小姐订婚的传闻。仅就订婚一事,在我看来,虽然作者不抱什么恶意,但多数都是调侃戏谑的文字。对于这件事,有马小姐和中村锦之助君都不置一词,这就使得那些写手越发凭借臆测和想象,任意添油加醋起来。不管怎么说,这种喧嚣一时的报道,当事者们是很难忍受的。我和有马小姐相识日久,我不能将这些报道看作与己无关的他人趣事,或者作为当红女星的花边新闻津津有味地阅读。在这类报道之中,有的文章关系到有马小姐以前被报刊当作酒桌上“助兴”的材料反复宣扬的事件,以及就有马小姐的性格等方面联想发挥而写成。
小说家的作风也是如此。假若将人的性格作为定评写出来,那就是以先入为主的观点看待人众。我虽然不曾向那些对自己做出定评的东西发出抗议,但几乎都是抱着不服气的态度。恐怕谁都是如此吧。但话又说回来,那些定评也并非全都是错误信息;至于有马小姐的性格之说,也不是无根无据的歪曲。即便如此,人的所有的性格,并不是那么容易把握住和简单说明白的。很少有像有马小姐那样的女明星,其性格很容易抒写,其原因在于有马小姐日常的言动毫无顾忌地表现了自己的性格;在于她从不对自己的性格遮遮掩掩。但是,单凭这些就论断为有马小姐性格的全部,那实在是靠不住的。
我不想在这里谈论有马小姐的性格,有马小姐订婚的传闻倒使我联想起岸惠子的婚礼,打算在这里写一写。因为碰巧我在巴黎,婚礼上有缘作为新娘子娘家的保证人。新郎相皮君的保证人是乔治·德尤迈尔的公子。岸小姐去法国拍摄《雪国》,出发晚了,是我先去的,会见了相皮君。在外国担当国际结婚的证婚人(或许不宜叫这名字,近似保证人的意思),一生之中绝无仅有。我一向不擅于记忆,但对这件事不会遗忘。
岸惠子同相皮君结婚以后,曾回过日本两次,第一次是三年前,第二次是今年。三年前秋天,我患胆结石症,在东大医院住了好几个月,没时间和岸小姐充分会面。她到医院探病那天,我向医院请假,回镰仓家里住了一个晚上。胡萝卜须俱乐部为岸小姐召开送别会,我由医院前往出席。因为我还在住院,所以想早点儿回去,有马小姐说要送我到医院。我说:“那怎么行,你不能离开这里。”硬是把她劝止住了。那天我很感奇怪,为何电影女星来得很少,要是有马再离席而去,会使送别会黯然无光。有马小姐说过,那天试映会上,自己演出的部分大多给剪掉,她有点儿泄气,所以在场不在场无所谓。由于我的阻止,她才留下来。
今年秋,岸小姐完成影片《弟弟》的拍摄之后回巴黎,胡萝卜须为她举行送别会兼庆祝会,我从纪尾井町的福田家前往出席。五月初,我赴美之前,听说相皮君继岸惠子之后来日本拍摄佐尔格事件(102),当时我想,从美国回来后在日本还能再次见到相皮君。我在巴黎,曾经三次往访相皮君的公寓住宅,他还请我到西餐馆用餐。这回我想趁这次好机会同他在日本见面,没料到,八月二十日我从美国回来,相皮君早已返回法国了。
这一次,岸惠子是作为法国籍人接待的。对于她在日本的演出费等,都是按照外籍人员的标准支付的(何况扎伊拉问题刚刚过去)。岸惠子为着相皮君的入境手续过于繁杂而叫苦连天,四处奔走。再说,对于相皮君合作导演的电影,日本方面似乎反应冷淡。岸惠子为此深感苦恼。不过她还是在《弟弟》的演出中大展实力。这无疑使岸惠子在日本获得一些慰藉。众多电影评论家都一致承认她是六十年代演技最为杰出的电影演员。可以说,倔强好胜的岸惠子在日本受尽冷遇之后,凯旋。
我仅仅在胡萝卜须俱乐部欢送岸惠子的鸡尾酒会上见过她一面,没有机会和岸惠子长谈。会场位于产经会馆二楼。我回去时,有马稻子小姐为我送行。外面下着雨,夜晚空车很少,有马小姐站在沛然而降的大雨中,为我捕捉出租车。我过意不去,自己也站到雨中去了。有马小姐不住劝我说,这样会感冒的,叫我回到里面等着。有马小姐也是一身晚礼服,这里始终没有空车通过。有马小姐只好托胡萝卜须俱乐部给家里打电话,叫来自己的车子。我经不起雨淋,第二天就因为受凉而卧床不起了。福田家的侍女说,发现我半夜里到冷水池洗澡的迹象。我吃了安眠药,懵懵懂懂之中,难免做了糊涂事,到了早晨就全忘记了。
有马小姐待人亲切,头一回最使我感动的就是为我叫车。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同有马小姐在横须贺线电车上偶然相遇,她过来跟我打招呼,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想到有马小姐的座席那里看看,但想到我与她交往还未到如此亲近的程度,又没有共同的话题,坐在那样的美女身边,有些难为情。在新桥下车时,有马小姐来到我这里,为我拎皮包。我吓了一跳,因为去写作,包里装满了书籍和纸类,相当沉重。有马小姐帮我提到出站口,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以为她要乘车,谁知她把我的皮包放进车厢,自己立即退了出来。有马小姐为我做着这一切,丝毫也不显得是故意做作,而且又是电影明星,完全出乎我的想象之外。我从有马小姐那里感到亲切的情谊。
我认识岸惠子小姐比认识有马小姐早得多。初次见面时,她还不是电影明星,而是一位立志当作家的少女。胡萝卜须俱乐部的若槻繁君,以前加入过我们镰仓文库编辑部,镰仓文库破产后,转职到《向日葵》杂志做编辑,和我有过交往。这位若槻君经常向我提起,说他有个亲戚,是个想写小说的姑娘,希望我能见见她。这位少女就是岸惠子。当时她已进入大船电影制片厂,但尚未成名。作为电影演员,岸惠子演过什么电影,我不十分清楚。不记得那是多少年之前,岸惠子二十岁光景或不到一点儿,跟着若槻君一起来了。当时我正在纪尾井町福田家写作,眼前的岸惠子新鲜靓丽,天真稚气。我想,这女孩儿若是写小说,一定会出现一位美女作家。我只是和若槻君交谈,居然没有同岸惠子说话。他们两人走出福田家时,玄关洒过水的脚踏石板上,岸惠子的裙裾拖曳在地上。我不由一惊:裙子湿了!岸惠子穿的是轻柔而薄质的开裾连衣裙。漂亮的裙裾擦在石板上,我当时的感觉好似鲜花浸水,留在心中。这就是我对岸惠子最初的印象,至今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听说岸惠子小姐只写了一篇小说,当时我正在《雪国》外景地汤泽温泉。纽约克诺普夫出版社出版过谷崎氏、大佛氏、三岛氏以及我的《雪国》英文译本,该社总编西特罗斯夫妇来日时,谈起《雪国》正在拍摄之中,他们想去汤泽看看,并约上译者塞登斯特卡。我们在东宝电影公司山内君的照料下一起出发了。到达后的当天晚上,举行欢迎宴会。席上还来了三四个粗俗的当地艺妓,粗门大嗓唱起歌来,使我颇为困窘。 “雪国”的艺妓都是这个样子吗?我很失望。这么说,我写《雪国》之后,羞于露面,再也没有去过汤泽。这二十年间,作为滑雪场而繁荣的汤泽,彻底变样了。滑雪场山脚下,自车站至高半旅馆,铁路沿线接待滑雪客的廉价旅社鳞次栉比。《雪国》那时代,没有一家这样的旅馆。“高半”也扩建了,大门弄得怪模怪样。丰田导演指示按照往昔的大门进行改装,唯有我写作《雪国》的房子周围,按原样保留下来。我们到达那天,从车站乘雪橇沿着滑雪场山脚前往旅馆。翌日的散步是按西特罗斯的愿望,沿旧道而行。旧道边的田园风格的房舍没有改变。从屋顶卸下的积雪同道路清除的积雪都堆积在一起,几乎接近房子的檐端了。尽管如此,西特罗斯夫人也能在积雪厚重的道路上稳步前进。
西特罗斯说,岸惠子小姐的手指尤其漂亮。素指纤纤,瘦健而修长。我比岸惠子小姐先去巴黎,会见了相皮君,谈起岸小姐太瘦弱了,相皮君说惠子还是瘦一些好,不可太胖。岸惠子小姐跟我说,她一旦拍完《雪国》,就去巴黎同相皮君结婚。可是丰田导演过于执着,再加上天气的影响,摄影一再延迟。丰田导演反复对她说:“这里不是巴黎,是《雪国》,你是驹子!”我们去汤泽第二天下午,正遇上召集当地孩子拍摄赶鸟的场面,这是雪国原野美丽的风景。看完后回到旅馆房间,岸惠子小姐打来电话,告诉我《平凡》杂志的记者从东京带来高质量的肉,准备做烤肉,邀请我一道享用。我不认识《平凡》的人,婉言谢绝了。那天夜晚,岸惠子来我房里闲聊,谈了两个多小时。岸惠子如此悠闲地同我说话,前前后后只有那一次。岸惠子小姐诉说了她同相皮君订婚之后,遭受了周围人的白眼,而相皮君巴黎的朋友们听到他们订婚的消息,似乎都为他们祝贺。
我在《雪国》拍完之前,过了三月二十日,就随松冈洋子小姐去欧洲了。那一年,为筹集召开东京笔会大会,我们到伦敦出席国际笔会执行会议,讨论有关问题。从巴黎去伦敦,再回到巴黎,紧接着再去慕尼黑和罗马。因为岸惠子小姐要我到巴黎同相皮君见见面,出发前,我托小松清君给相皮君打了电话。相皮君很高兴,他对小清君说,惠子的信中提到过我,他认识,巴望尽快见到我,希望我尽量多带些日本人来,他请我们吃饭。
对方希望尽量多带几个日本人,究竟谁去好呢?我犹豫了。小松君对我说,芹泽光治良君的女公子可以啊,于是就这么决定了。我在我和松冈下榻的库莱阿利兹饭店等候芹泽君的女儿。晚上,我们前往相皮君居住的公寓,那地方距离饭店所在地香榭丽舍大道不很远。就在日本大使公邸斜对面,是个好地方。相皮君说,为了迎娶惠子,他将这座公寓装饰一新。听说这次装饰是相皮君的电影装置家一手设计的。(如今,相皮君夫妇仍然住在这里。我想起来了,岸惠子小姐在巴黎的照片刊登在妇女杂志和周刊杂志以后,我来看过这座房子。)设计不拘一格,走进大门,沿着细长的走廊前行(走廊中途有用人室和厨房等。这是后来才知道的),走下台阶,就是大厅。大厅右面高高耸立着漂亮的半圆形书橱,既是房屋的装饰,又是里外的隔挡。书橱后面是起居室、卧室等房间。相皮君还让我们看了卧室,寝床及其他家具都是簇新的。我们倒是在新娘子惠子到来之前看到了这里。大厅(沙龙)的墙壁上挂满了一系列复制的浮世绘画作,装饰着偶人以及其他日本制造的小玩意儿。
相皮君同我们一见如故,十分热情。他生来好客,在迎候惠子期间,看来很喜欢会见来巴黎的岸惠子的亲朋好友。书橱里摆着许多文学和美术书籍,他抽出限定发行、印制精美的塞尚画集和凡·高画集,表示要送给我其中任意一册。我略一思忖,决定要塞尚的。(后来,小松清君又带我到安德烈·马尔罗氏家,主人送我一册达·芬奇研究画集。这两册画集是我在巴黎的最好纪念。)相皮君问我们喜欢吃什么菜,我们都希望吃纯粹的法国菜。看样子,相皮君是那家饭馆的老主顾了,为我们做一道蜗牛菜。我第一次吃蜗牛,他教我用左手拿特制的钳子(?)卡住外壳,用右手拿小叉子掏蜗牛肉吃。我手指不灵活,全座人只有我怎么也卡不住蜗牛的外壳。自己也觉得滑稽,先放声笑了。那笑声止也止不住。周围餐桌上的食客们被我的笑声吸引,大家看着我也都笑了。我倒没觉得难为情,反而很高兴。
——那年春天的欧洲之旅,使我开怀大笑的事,除了吃蜗牛之外,还有两次。住在伦敦饭店时,想去理发,到一楼理发铺一看,门口写着“理发请预约”。访问人家,同人见面自然要事先约定,理个头发也要预约,太过分了吧。我平时散漫惯了,对于预约之类事格外反感。到高级餐馆用膳或观赏歌剧演出,也是说去就去,没有座位也不在乎,最后总是有办法解决。(欧洲和美国之旅,就我所知,理发铺子要预约的只有伦敦饭店一家。)理发,预约个鬼!半夜里我独自一人用保险剃刀剃头发,前头和两侧还可以,但后面对着镜子一照,低处还残留着头发,不能见人。因为没有对着镜子刮削。我自己看着脑袋后面,笑出眼泪来了。第二天一早,我给松冈洋子小姐打电话求救,我又笑个不停。松冈来到我的房间,她一时愣惊呆了,抱怨我不该这么干。她很无奈,只好将头发一律剃到原来的高度,使之好歹成形。我一直记挂着我后脑勺,走在大街上看男士们的头,不少人都把后面的头发剪得很高。或许这里不像日本的理发师那般灵巧、仔细,手艺还不够娴熟利索吧。想到自己的脑袋没什么好笑,也就安心了。再说,也没有谁会专门留意别人的发型。还有一次大笑是在罗马饭店的柜台上。从巴黎转到慕尼黑再到罗马,正遇上那里的复活节。全罗马所有的酒店都找不到一间空房。我们只得停宿在私人小旅馆里。在小旅馆过了一周,其间,日本大使馆的人为我们订了饭店的房间。我转移到饭店的那天晚上,松冈小姐去了埃及。翌日清早,我要上街,把钥匙交给柜台,柜台人员问我:“有什么行李需要交搬运工搬运吗?”我满脸诧异,于是他又问:“您是今日离店吧?”于是我大笑,笑声不止。柜台人员以为我只住一个晚上。这件事不如用保险刀剃脑袋以及吃蜗牛卡不住外壳那般滑稽可笑,但我不明白,当时为何笑成那个样子呢?
吃罢蜗牛,相皮君到店门口买了一份晚报回来,他看了报之后说,今日白天,弗朗索瓦兹·萨冈(103)因车祸受重伤,生命垂危。这条消息是作为头等新闻刊出的。我通过小松君的翻译知道了内容。我也读过萨冈的处女作《你好,忧愁》的日译本,我们都很震惊。
萨冈会因这次车祸失去生命吗?大家沉默不语。我读了《你好,忧愁》日译本,并不觉得像世界评论界所说的那样,是一部值得惊异的作品。然而,眼下切实感觉到,作为“天才少女”的死,就是《你好,忧愁》这部作品作者的死。(这是一九五七年四月的事,萨冈第二部作品《一种微笑》虽然是一九五六年写的,但当时我在离开日本之前,这部书似乎还未出版。萨冈离开巴黎而出事的那条道路,也是我乘车经过的道路。我的记忆虽然有点儿模糊,但萨冈的跑车翻倒了,晚刊上好像还登了照片。——后来才知道,萨冈九死一生。)
相皮君似乎同萨冈不相识,我们随即离开车祸这个话题,恢复了开朗的情绪。店里的饭菜很好吃。出了店乘上车,相皮君就连续呼喊“惠子,惠子”,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春夜良宵,街道树的嫩叶丛中一泓喷水十分美丽,至今依然映在我的眼帘里。为了拍摄我的原作,惠子来巴黎晚了,为此我向相皮君道歉。不光因为性格严谨、不够通融的丰田导演,也因为雪中外景地的变化而迁延时日。一旦下雪,场地就会变形,不能作为先前拍摄的同一场所继续使用。化雪的时候也一样。因而,受到雪国天候的影响非常大。相皮君自己以前在瑞典拍摄过雪的外景,他说,这一点他十分清楚。接着,相皮君对我说:“这本来是个秘密,还是对您说了吧,惠子三十日凌晨三时抵达巴黎。”我当然是第一次听说。相皮君把我送回宾馆,再把芹泽君的女儿送回去,然后再送小松君。过了十点,快到十一点了。后来听说,相皮君一头钻进小松君住宿的料理店牡丹屋,谈了两个多小时。那是个快乐的夜晚。据说芹泽君的女儿也很愉快。
我和松冈绕道慕尼黑前往罗马。岸惠子有相皮君在等着她,不过在巴黎,她没有一位日本人朋友,所以我打算到机场接她,我叫松冈也一起去。罗马复活节假日漫长,又加上午休也长,晚上关门又早,在实际停留的日子里,没时间充分参观美术馆等,至少要去佛罗伦萨看看。多少有些流连,但还是决定二十九日返回巴黎。回国的日子也定下来了。东京一直没有联络,国际笔会大会的经费筹集究竟进行到何种程度,情况一概不明。我不能如此休闲地住下去。松冈去了埃及之后,我必须亲自去航空公司购票。法航虽然有一个略通日语的混血儿,但总是不得要领。于是我又去了SAS航空公司(104)。那里倒是办起事来亲切、熟练。随即预订了五月十一日自哥本哈根至东京的卧铺票。关键地方用笔谈,以免出错。
二十九的飞机,想不到在日内瓦要换乘一次。换乘的飞机晚点一个半小时,只有我一个人去问工作人员为何晚点,西洋人乘客全都毫不介意,处之泰然。决不着急,这是我去外国旅行的体会之一,但我还是去问了。飞机飞越阿尔卑斯山时,座舱内的人都一起挤在一侧的窗口呼喊:“门布朗(105),门布朗!”我坐着朝那里眺望。有人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上,告诉我:“门布朗 ,门布朗!”从飞机上望风景,皆不可观。
回到香榭丽舍饭店的第二天早晨,我开始拉肚子,情况很严重。前天,我跟随日本驻罗马大使馆人员前往郊外的奇波利公园,当时喉咙干渴,手捧着喝了几口瀑布水。有人对我说:“哦,那水不能喝。”这座庭园因具有各种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瀑布而闻名。我以为瀑布水是干净的,其实很脏。安设的某种装置,控制水流时涨时落,把水给污染了。或许就是那水作的怪,或者飞越阿尔卑斯上空时,肚子着凉的缘故吧。我什么也不吃,静静地躺在**。
佐藤敬君来了,我躺卧着同他说话。佐藤君醉心于艺术,他滔滔不绝地谈了一通。他说,日本的绘画风格自古皆是抽象的,若能像最近以来,美术品进一步趋于抽象,日本画家就会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当今法国画家们也都在大讲“抽象美术”“日本”等话题。——其后,沙龙五月(106)开幕当天,小松清君不用说了,我与佐藤君也应邀出席。主要会员都一一做了介绍。(我不懂法语,无法交谈。)不过,大部分展品令人失望,几乎没有什么触及灵魂的作品。轻薄,缺乏厚重。似乎没有大天才。有的绘画受书道和狩野派影响。日本画家的展品也很多。佐藤敬君的绘画,以前在他的画室里拜见过,用笔精心细致,颇见厚重与敏锐。几乎都是抽象派展品,唯独荻须高德君始终一贯的写实画作,似乎与会场不太相符。
佐藤君一席长谈回去之后,小松清君来电话,请我去喝粥。我来西方,全然不再想吃日本米饭、大酱汤和腌咸菜。而熟悉外国旅行的松冈洋子小姐却对此情有独钟,使我甚感可笑。只有这时,我才深深感念小松君的一番热情。傍晚去牡丹屋,他给我做了大米稀饭,前来学习音乐的日本姑娘,送给我腌梅干。贵重的梅干,只剩一粒了。姑娘告诉我,我送给她的樱草(?),在我出差意大利期间,茎秆长了,花朵开了。据说法国姑娘也这么说过。我和佐藤敬君、小松清君从画商那里回来,走过塞纳河岸,在路边不知花了五十元还是一百元买了一束樱草,送给两位姑娘之后,双方都开了花。这件事使我觉得很亲切。小松君问我今晚去不去迎接岸小姐,我回答“去”。他说,只要我去,他就去。我想到惠子小姐为了同相皮君结婚,千里迢迢只身来巴黎,这是多么令人感伤的事。
从牡丹屋回到饭店,我钻进被窝,等待迎接凌晨三点的班机。腹泻停止了。半夜里,小松君打来电话,说今晚上让他们两个单独多待上些时候吧。我回答:“就照你说的办吧。”虽说接机,其实也就是站在机场大楼外的角落,等岸小姐出来,见上一面就回去了。小松君善解人意,我听从他的安排。
第二天上午,我到日本大使馆办什么事情(大概是去戛纳电影节的事),走进日本大使馆文化部(?)。大门敞开着,看到岸小姐和相皮君从回廊上迎面走过来。看样子,他们是来拜访大使馆的,刚刚走出古垣大使的房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岸小姐他们,岸小姐也肯定没想到我会在这里。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惠子小姐连忙走进来,两个人一握手,她就扑簌扑簌流下了眼泪。她泪流不止,我的眼睛也浸满泪水。惠子哭成泪人儿了,使得文化部两个人都转过脸去,不忍心再看她。相皮君也惊呆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后来,岸小姐来日本时,大家谈起这件事,惠子说:“我真是个好哭的人啊。”)岸小姐长途旅行后,不能睡眠,所以才会流出那么多眼泪吧。岸小姐收住眼泪对我说,相皮君打算请我一道吃午饭。惠子今早刚到这里,我就去了相皮君的公寓。不一会儿,一位矮小的老人走了进来。岸小姐介绍说,他就是相皮君的父亲。说完,就到对过去了。我用不地道的英语向老人表示祝贺,还夸赞了几句惠子小姐,说她是全日本最漂亮、最贤惠的姑娘之一。惠子走回来,做父亲的说道:“我可不懂英语啊。”但岸小姐却说:“他说不懂其实是懂得的。”
相皮君的母亲来得晚一些。听说她得了一种“可怕的病”。没问是什么病,所以不知道,但见她眼窝发黑,很像一个病人。父母都是有名的音乐教师。父亲也是第一次来这座公寓。儿子为娶媳妇装修房屋,做爸爸的从不来看一眼,尽管在西方,也叫我很难理解。餐桌上除了相皮君一家四口,加上我一共五个人,还有一个侍女。岸小姐闲不住,立即行动起来,为我沏了一杯日本茶。这杯茶尤其香。听说这是岸小姐来巴黎后吃的第一顿饭。惠子换上了蓝底碎白花窄袖和服。相皮君对我说:“惠子很尊重您,这一点我很清楚。所以,就请您做我们的婚礼中介者(保证人)吧。”我说:“还是古垣大使最合适。”仔细想想,日本人和法国人结婚,婚礼保证人必须由大使担当下来。结果,看到我这个旅游者似乎蛮可靠的,便决定由我来充当证婚人了。我问相皮君参加婚礼要穿什么衣服,他回答说,黑色或藏蓝色系的衣服就行了。我说我带有晚礼服,他说那就很好。这些谈话都经过岸小姐的翻译。
婚礼当天,古垣大使说他开车来接我一道去。于是,我被请到大使公邸,古垣氏看我身穿晚礼服,说道:“好郑重的打扮啊!”大使一身便装。乘上古垣夫妇的轿车,说是在郊外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听说那里像轻井泽,但地势没有轻井泽那么高,是杂木林中的一座村庄(或许是小镇,但给人的感觉是村子)。婚礼就在村公所里举行。那是乔治·德尤迈尔父子居住的村庄,相皮君同德尤迈尔很要好,在他的帮助下选了这里。或许也为了躲开报社记者吧。可到底还是来了几家记者和摄影组。大家知道,那些照片也寄到日本来,刊登在当时的妇女杂志上了。
村公所是一座窄小而粗劣的建筑,似乎同日本乡间古老的村公所没什么两样。门口挤满好多人,不能走动。村公所前面是一排大杂院,孩子们从楼上窗口探出身子,惠子小姐抵达时,他们齐声欢呼,招手:“布拉保,相皮君夫人!”大家对这个东洋媳妇儿,既不好奇,也无讽刺,而是欢呼祝贺,令我十分感动。婚礼进行得极为简单。村长上台宣读誓词(?),接着好像表达一番祝福,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古垣大使似乎说过,讲得太好了。村长,蔼然长者,一副村中老夫子的形象。他读誓词时,一个劲儿抖动着身子,看样子很激动。继村长之后,乔治·德尤迈尔献祝词。接着,新郎新娘双方在大纪念册上签字。相皮君署名下边,德尤迈尔的儿子署名。惠子小姐署名之下,该是我署名。婚礼保证人的任务,只是署个名而已。我用汉字签名,标明罗马字发音。我以为,用汉字署名似乎很少见。岸小姐写的是罗马字。她签过字之后,婚礼就算结束了。
婚礼之后,在德尤迈尔家中庭园举办喜宴,宴会之后有游园会。房舍类似山地小屋,庭院稍微宽广,各种鲜花,颜色艳丽。水泥铺地的小泉水池里也有鲜花开放,我甚感奇怪,仔细一瞧,原来水底摆放着花盆。泉水中不时腾起可爱的喷水,那是经细长的橡皮管引到这里,再经巧手组合而成。岸小姐今早到达时对我说,德尤迈尔全家人为今天的庆祝会整理庭园,整整忙活了一个月,从巴黎运来两卡车鲜花。惠子今早到达这里时,德尤迈尔全家人一起光着脚,在院子里干活儿。庭园的花草布置,费尽了主人的心血,草坪的鲜花等也是为今日栽种的。
结婚典礼上,惠子小姐身穿素白色婚纱,这是在三越商店做好后带来的。在婚宴游园会上,她换上美丽的长袖和服出现。我本来以为岸小姐一人来巴黎,没想到还有美容师同行,今天也在为惠子精心打扮。新郎相皮君穿着寻常的衣服,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浅蓝色的西服底子点缀着不很显眼的细白点。这套西装,我屡见不鲜,一点儿没变。男宾们也都各随所好,毫不讲究。我呢,一身晚礼服,脚蹬漆面皮鞋。古垣大使“好郑重的打扮”,说的就是这番意思啊。不过,我来西方,独自穿着不同的服装,几乎没有多少人在意。
院子里的客人五十人至百人之间吧。小松清君和日本大使馆的松井公使以及官员们也都出席了。古垣大使约我跟他一道回去,那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
古垣大使的轿车停在相当远的地方,位于乔治·德尤迈尔家附近。父亲德尤迈尔的宅邸相当豪华。我们上车时,看见惠子一路上慌慌张张向这里跑来,身上穿着新换的长袖和服,一双与之相配的草履,跑起来十分吃力。岸小姐希望我留下来,她说游园会马上变得更加热闹,黄昏后放烟火,彻夜跳舞直到天明,还说已经为我在附近的旅馆预订了房间。我被新娘子一身婚服亲自跑来的一腔真情感动了。相皮君也跟在惠子之后来到停车的地方。我一时犯了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喝酒、唱歌、跳舞,我一样都不会,法语更是一窍不通。虽说这些都没关系,但日本人都回去了,我留下来,新娘子就得始终惦记着我。再说,我乘坐大使的轿车来,要是单独留下,对古垣君来说也是失礼的行为。岸小姐似乎总觉得很遗憾。——后来,我和小松君访问巴黎的公寓,岸小姐说到,婚礼之夜,他们在鲜花盛开的庭院里跳舞,快乐非常,我要是在场该有多好啊!
——我最初的欧洲之旅的过程中,有岸惠子小姐的婚礼,还应邀做了保证人,这些事成了我美好的回忆。
岸小姐第一次在香榭丽舍大道独自购买的手提包,送给了我的女儿。
岸小姐以前说过“立志当作家”,据说直到现在只写过一部小说。这是她进入大船电影公司时候的作品,六十页,以同台演员望月优子(美惠子)为模特儿写成的。题目叫作“梯子”。我以为这书名太俗气。我问她带没带到巴黎来,她说带来了,不过她没给我看。
惠子在巴黎时也说过,今后有时间还想写小说。惠子小姐聪明伶俐,内含热情,有着非凡(107)的一面,所以我认为总有一天,她会专心写小说的。然而,她夫君相皮君很好客,正像电视节目《明星的一千零一夜》中所看到的,惠子本人也以日本的一名“外交官”的姿态出现。她在巴黎工作十分繁忙,拍完《弟弟》之后,依旧过着女演员的生活。真不知她何时能静下心来投入写作。
去年夏,为了拍摄《佐尔格 》,相皮君来日本,不巧我正在美国,没有见到他。
阿伊拉·莫里斯夫妇来访我家,忘记是哪一年了。莫里斯氏国籍是美国,长住法兰西,夫妻皆作家。为了抚慰原子弹受害者,他们在广岛独自兴办“休憩之家”,也希望能在长崎再建一座。今年,阿伊拉氏向美欧文学家呼吁援助。在日本笔会的斡旋下,将作家们题字作画的色纸,赠给“休憩之家”,聊助一臂之力。最近将要送到广岛去。公子伊万·莫里斯,同日本芭蕾舞演员结婚,久居日本,以翻译三岛君的《金阁寺》而知名。他受聘担任哥伦比亚大学教师而赴美了。
我在庭院的草坪里铺上席子迎接阿伊拉夫妇,悠闲地交谈着。我问他们,在什么场合下才穿晚礼服。莫里斯回答:下午七点之前,穿这类服装的人,包括饭馆跑堂的、赌场的保安,还有火葬场的老板等。我听了大笑不止。岸惠子小姐的婚礼正是七点之前举行的。然而,没有哪个法国人注意我的一身晚礼服姿态。为此,我至今感动不已。我一向不在乎什么,假如我听从惠子小姐的规劝留下来,七点以后进入夜晚,一身晚礼服也就不成问题了,不是吗?
感谢《风景》编辑部,答应连载我这篇悠闲散漫的文章,长达九个多月。其间,岸惠子小姐因《弟弟》演技超群,集电影女演员所有奖项于一身。她还在巴黎主演了让·科克托的舞台剧。
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一—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