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之春(1 / 1)

花未眠 川端康成 2241 字 2个月前

上野公园

博物馆的后院养着一只活生生的鹤。我一直这么认为。我第一次去,是有本馆的时候,从二楼看到的。高中学生的我,邀请酒井真人君去鹤的旁边拍照。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瓷鹤。我每去博物馆,就想起那只鹤来。

在那之后,我想起曾经打算带恋人去一趟这座后院。不是有意仿古。也不是那么古典的庭院。只是如此清静,如此纤尘不染,在整个东京市是独一无二的。

我来到上野公园后面,是夏季结束的时候,广小路夜间散步的人们来来往往,他们穿过公园,仿佛世间相爱的人们都到这里来了,如此众多密会的人,简直令我甚感惊讶。情侣们人人都长着多么相似的面孔,迈着多么相似的步伐啊!

不光是夜晚,白天也有一对对恋人。他们被人眼睁睁盯着,沾满尘埃,为何不知道博物馆宽阔而碧绿的庭院呢?那里有静谧的树荫,没有人通过,也没有巡警。

情人们不必说了,市内竟然有如此闲静的地方,真有些不可思议。只有表庆馆才有陈列场的现今的博物馆,比起称为“馆”,不如称为“庭”。然而,知道内庭的人似乎很少。同样,很多人都以为,上野公园是将近二十万坪土地中的一小部分。

例如,前往参谒博物馆背面德川家族陵庙的人,想想实在是少之又少。写上住址、姓名,收取香奠钱二十文。宽永寺的小和尚,打开几道厚重的门扉,领我们进去。有定信的牡丹加上唐狮子绘画,也有光琳和一蝶描绘的藻井画等。因为元禄时烧掉了,光琳的作品都是摹写。

陵墓是五代将军、七代将军和十一代将军三座并列。除了纲吉的是土台之外,其他都一律使用唐金。剩下的两座是石造,看上去很粗劣。寺僧解释说,幕府的势力从此衰败了。院中只剩下八座灯笼的土台石,据说那里的唐金被彰义队(70)制造武器了。

顺次参谒诸处小型墓列。稍感寂寥而返。已到了点灯夫巡街点灯的时刻了。秋雾深深的夕暮,点灯夫手持火把而行,据说总被龙胆寺雄君误以为人的魂灵。夜间公园后门,幽暗异常。即使不是后面,去年夏,据说露宿者非常多,过路的女人们时时遭到威胁。而且,那些人早上起来,总是到附近我家等处索要钱财。

夜间的上野公园,我以为是倾听街市杂音的好地方。假若喜爱虫声,已偏于古风,听听市中杂音,倒也不失为新的爱好。要说附近火车通过,猛兽震吼——似孩子所好,那么,夹杂其中的自远方适度流过寂静高台而来的杂音,较之白昼的公园更有趣。

早晨,樱花满树,是一天里最好看的时候。夏季的不忍池,莲花婷婷开放,发出爽净的清音。然而,池中出现奇妙的路径,此时的不忍池惨不忍睹了。去年夏,湖面上出现了租赁游艇的事。还有,今年四月一日起,动物园内大都实行现代化改造,不忍池沥青包岸,一旦变成游艇纵横的场所,该有多么可喜可贺啊!

动物园水族馆,似家族装饰,小巧玲珑。没有海鱼,不如浅草水族馆。玻璃中看活鱼,既有古典抒情诗味,又富现代抒情诗味。美妙无比。东京再没有别的水族馆。希望稍稍扩大些。如若这是随便提出的希望,那么怒对动物园要说的是那家卖店。

园内只有一家卖店。寿司和面包等都不好吃,而价钱很贵。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只考虑动物的食物,不考虑人的食物吧?与此相同的还想说说图书馆。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只想到书,不考虑人,是吗?那座餐厅和吸烟室那么阴惨,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于长期在这里读书和治学的人们,应当给他们吃饭、吸烟,歇息一下头脑,获得一些安慰。难道想不到这些吗?不必太豪奢,不能叫人吃得有点儿滋味吗?图书馆方面,因为价廉也许没法子,但如今浅草一带也有几家更便宜的餐馆。即便为御用商人所独占也好嘛,工作人员简直无神经。美术馆的餐馆也不好。博物馆的固然不好,但这里客人少,或许实在没办法。至少近日开馆的科学博物馆,如果开设餐厅,那就一如这座建筑一样,希望稍微加强些现代化的思考。

在博物馆参观能乐戏装和岩佐胜以绘画那天,科学博物馆分馆在举办精密机械展览。我对于机械的知识,比起对古美术的知识更加贫乏。但在这些方面,总想写点什么,因此,很欢迎科学博物馆开馆。旧有博物馆,仅仅限于散步归来偶然路过,对于陈列的目录始终不感兴趣。

说起来,美术馆不仅秋天办美展季节,一年中多半只集中某一时期举行四五次展览。尽管如此,住在附近的我,即便经过也不进去看一眼。最近半个月来,数一数就有中国工艺展、独立派绘画展(71)、槐树社展、浮世绘综合展、日本画会展、朝鲜名画展、日本剧画展、全国工艺同盟展,以及新灯社美术展等。

比起博物馆庭院中的恋爱故事,带有更加类似通俗小说题目的情景,或许是帝展搬入展品的最后一个夜晚。美术馆不论哪个运货口,都集中了众多美术青年和女画家。一看服装,他们的生活似乎比文学青年更加可怜。贵妇人画家,乘着两三辆汽车进入他们的队群,自学仆到狗,甚至连小燕子都带上了,声势华丽地驶进来了。

犬的展览会

名义上由东京市动物园开设五十周年纪念赞助会主办,自三月二十日开始,在动物园前的广场上,举办爱玩动物展览,为期五天。

不用说,展览会以犬为主。除了狗之外,还有安哥拉俱乐部、国产稀有豚鼠·颤声金丝雀协会、东京饲鸟商睦会、东京小禽商同业组合,以及其他展品。

我虽然没有孩子,当下,家里生活着两男四女和九只狗。我有些厌恶人,九只狗并不怎么辛苦,我愿家中住满动物。喜欢孩子的人,为孩子建筑房舍,我要是盖房子,那就一心为动物搞设计。

因而,我接连去了三天狗展,不厌其烦地看了各种观赏动物。我的脸晒黑了,甚至有人问:“你去滑雪了吗?”没有鉴赏力的我,不能对展品加以评判,但看到精心制作的金丝雀鸟笼,还有豚鼠,观赏褐色或灰色的珍种,就是鸡,也有很多超出实用、专供观赏的变种。光是知道这些,就够有趣的了。

斗犬展举办当天,与此相对应,更感到有意思。黄鸟、锦鸡、日青鸟的羽毛,看上去多么美丽!

不是这次展览会,动物园小禽暖室,有墨西哥产的黄胸巨嘴鸟,不停地转动着大嘴巴。那种运动简直是画一条强劲的直线,极富个性。如果家养,或许像观赏具有某种倾向的画集,受到感化。神经质的我所不堪忍受的是,动物园北极熊极有忍耐性地反复做着同一运动。那家伙的神经有着极强的不可思议的钝感。

三月二十日是斗犬展。二十一、二十二日两天是一般家犬。二十三、二十四日是边展边卖。但一般犬的犬种和数量比期待的少得多,我很失望。比我想象更多的只有,德国大丹犬(72)和萨摩耶。两只俄国猎狼犬(73),两只英国狼犬(74),两只杜宾犬(75),三只柯利,一只刚毛猎狐?,其余都是日本猎犬。至于灰色哈文德之类,一只也未看到。犬种除上面举出的之外,还想看看约克夏(76)和马尔蒂斯(77),哪怕各有一只也好。

久弥宫在白色犬和纯白的犬种之前,暂时伫立了一会儿。猎狐犬,我也时常风闻,加拿大来的人,携来一对,据说价值上千元,少一个子儿都不卖。那是公狗。柯利,也来过我家,日暮里的阿部犬舍,是经藤井浩祐氏介绍,进入田村氏家的澳洲产公狗。

太宰一郎氏和中野正刚氏的杜宾犬,我以为最有魅力。因为其强悍、危险,不打算饲养,但胸中总是空****的,不甘心。审查员说,倘若有名誉奖,两只狗都能获得,哪一只都不能落选。

有别于纪念赞助会主办的展览,另外三月二十一日,塞巴德俱乐部的展览会,于上野公园自治会馆的一侧举办。出展的犬种颇为齐全。

要说齐全,动物园前的展览,第一天净是斗犬,没看到土佐本地犬。不过,奥羽地方的展品很多,也是够齐全的了。我听说浅草一家咖啡馆,夜晚将二楼桌子拾掇起来,举办斗犬会。睡眠的女侍很害怕。然而我看了这次展览,首次觉得对斗犬狂热的人还是相当多的。会场内筑起斗犬的土台子,虽说不是真正叫它们斗,但每上台一只,都要唱名号。横纲犬,背上有着横纲的标饰,各地方每年都产生和相扑力士相同的番号。中型横纲大江户号等,随从者约有十人,陈列极尽美感。很显然,一只好的斗犬,就需要一笔不小的花费。

土台子一旁贴着宣言书,逐条列出不可用斗犬赌博的各种理由。

但是,随从人员也多像斗犬一般富于杀伐之气,抑或是实行斗犬自然的现象吧。到处都扔着斟满酒的杯子,在人群里随地小便。动辄就互相实行犬斗,最后,人和人一对一大声怒骂。

这倒成了上野之春赏花酒的先驱。

墓地

明后两天将要搬去的住地位于谷中殡仪馆的后头。打开后面的木栅栏,那里的空地上丢弃了很多废旧的花圈。读经和悼词也会传到家里来的吧。幼犬在竹篱笆下,定会掘出一条通往殡仪馆庭院的土穴。

谷种殡仪馆,我只去过一次,那是为出席芥川龙之介氏的葬礼。今后每天都能从后面看到那里,将会有何感想呢?——话虽如此,但很快也会习惯的。

因为不景气,在自家里举行告别式多起来,据说最近殡仪馆每月平均只有一次葬仪。馆内也变得冷清了。没有葬仪的殡仪馆那种寂寥感,还会有的。但看到那种寂寥的情景,越发使人觉得葬礼这种仪式倒是人生一次颇为华美的祭礼。

人的死体这种东西,随着处理方法的不同,有着各种奇妙的感觉。地震时,大河里尸体漂流,我对人的皮囊,不如对马的溺死遗体更能引发哀怜。遗体的处理办法,自古就是宗教的急要事。今日宗教的核心,尽管仍是寂灭,但宗教对于遗体的处理方法,却不在于寂灭。即便不叫医生,但叫和尚走过殡仪馆前面,右边路端,有高桥阿传的墓、川上音二郎的铜像、云井龙雄的墓、市川右团次施主相马大作的墓、成岛柳北撰文的假名桓鲁文的爱猫之墓等墓列。这里是谷中墓地的入口。

来到高桥阿传墓前,我的柯利犬必然撒尿。石碑后边就是公厕,发散着阿摩尼亚(78)的气味儿。

自去年秋季开始,只要不碰到雨天,我总是带狗到墓地散步。通宵写作疲劳,又不能等到天亮的我,除了墓场,每每能看到江东地带的日出。春秋彼岸,五重塔一带出现了出售儿童气球的卖店。如今的东京,扫墓的人们自然很少。管理处要求报告住所的提醒,就贴在众多的墓碑上。还有,看到那些少数将扫自家墓当作日常工作的人,反而有些奇异的感觉。

谷中墓地比想象的狭小得多,但出乎意料地明朗。唯在秋雾包裹时节较为华美,其余则无墓地的感觉。然而,每日散步,可以大体知道季节性的花草。还有,惊叹地看到下霜的盛况,回忆起孩童时代的田园景色。比起这些更有意思的是,墓石的颜色随季节而变化。我在伊豆温泉旅社,看到过河滩石头颜色的种种变化,原来墓地的石碑也在生息着。偶尔黎明时分,也去上野公园看过,阒无人迹的公园,脚步出奇地快,走着走着,就立马犯傻起来。墓地一直很沉静,于是忘记了自己。稍稍进入此番心情,我心中抑或流过关于传统的墓地的感情。看到人影憧憧,也许会感到慰藉。

其证据是,看到石碑上的红字心中总有些暖意。我经常伫立于新吉原仲町等地粗劣的石碑前,一心注视那些活着的游女鲜红的名字。

《春天的随笔》里写到了墓的事。可是今年赏花的日子,霜上又蒙薄冰,没有春的气息。再加上在上野,墓地的樱花开得早,没有尘埃污染。动物园的动物,到了春天却是浑身都是尘埃。例如,我总是眺望入口处的大牡丹鹦鹉,其胸毛像生着薄桃红肌肤的女子,四月八日见她了,我想,她或许**了吧。

昭和六年(一九三一)五月